小说|这么个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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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头生在上世纪的困难时期,打小就和黄土生活在一起,那活儿累,于是早早就跟人学了抽旱烟来消闷提神,这一学,旱烟就再离不得手,一天不抽,浑身就不自在。如今,时代越来越好,再不需要他干那么多重累活儿了,可他还是爱抽旱烟,而受不了这个时代流行的香烟,一抽香烟他就直咳嗽。

李老头是个光棍,有过一个老婆,后来老婆跟城里的一个小白脸跑了,李老头不服气,抄起一把锄头跑城里去跟那人理论,那人倒厉害,是个君子,一点手都不动,仅用一张嘴皮子就使自己在人群中显得有理起来,最后倒使李老头红了脸,他低下头,气闷闷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黄泥的破旧衣裳,又瞟了瞟那人身上崭新得发亮的西装服,脸于是更红,推开人群,连锄头都忘了拿,赶忙跑回农村了。

李老头读过书,并且还读到了考大学那一阶段,只是自那以后就断了,考过两次,都没考上,于是回家务了农。从那以后,李老头就将生活里的许多困顿都归因于自己曾经没考上大学,尤其是老婆跑了这件事,如果当初他考上了,让学校给分配个城里工作,自己可一点也不会比那个小白脸差呢!

如今,李老头和哥哥他们一家子一起在农村生活,他们的父母前几年一一过世,因此对李老头来说,哥哥和他彼此间都是对方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这几天,哥哥嫂子负责干农活,他则来到市区里卖兔子,这些兔子并不卖给人吃,而卖给人养。那些忙于奔波的成年人们自然大多没这个闲心,但只管上学、无需工作的大学生们却正愁少些悠闲事情打发时间,于是他就来到一条与一所本科大学北校门口相连的街道上,和各种水果、小吃贩们一起在路边摆摊。

今天,是李老头卖兔的第三天,十五只兔子如今还剩六只,等卖完这六只,李老头就要回去继续帮哥嫂干农活。

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半。大学生们上早课的还没下课,没上早课的大多还没起床,李老头因此得些空闲,他坐在摊位前,一手拿着烟斗,一手靠在膝盖,眼睛不像周围几个卖菜的小贩们一样盯着手机看,而是盯着车来车往的街道看,像是在想心事,又像是在发呆。

如同一般的农民那样,李老头身上的衣着陈旧而粗糙。他脚上穿一双带绿皮的解放鞋(如今许多农民并不穿这种鞋了,但李老头还是爱穿);两腿套一条灰白色裤子,白色更像是由磨损而来,长度并不够,露出了两截黄黑色的脚裸;上身披一件面料粗硬的迷彩服,露出里面那件略带旧黄的白色体恤。

这时阳光稍有些烈,李老头往头上顶一顶草帽,以荫住本要照射到眼睛上的阳光,在草帽的荫蔽下,那眼睛活像是消失了。他的脸——映照着阳光的部分——沧桑,并且和黄土的颜色几乎无二,被条条深厚的纹路分割得破碎不堪,如同一片久经干旱的碎裂土地。

最近这几天里,李老头天天都和大学生打交道,这些大学生使他怀念起了曾经坐在教室里拿笔的感觉,这感觉促成了他昨天所做的事情。

那是在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李老头见街上来往的人还少,于是便将兔子寄放在一个在这旁边开面店的熟人那,说自己要进学校里去。

熟人问他去学校干啥?

李老头抬起手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似乎对自己的理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憨笑着,裂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被旱烟熏得几近发黑的牙齿,他有个比较抽象的理由,但他把它一转换,成了:

“进去转转。”

熟人听完,愉快地笑了笑,摆摆手,叫他放心去。李老头于是笑着点点头,走了。

李老头走出店铺后,脸上的憨笑还保持着,好像熟人还在身边,他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李老头走到校门口时,脸上的笑容去掉了憨,开始变成愉快的笑,因为他即将踏进自己曾两次想考进的领域。但等李老头走进学校时,他的笑忽而转为惊讶了。

李老头停下脚步,展现在他面前的学校是如此的广大,以至于使他觉得自己不是踏进了一所学校,而是踏进了另一个城市。他环视了一圈,发现学校里面不仅有着规模与样式都和学校外面一样的各种店铺,还有着许多条和铺在他摊位前面一样的马路,路边上摆着一排共享电车,路中间有信号灯,路上有私家车和绿皮车行驶。在远处,坐落着一个宽广的足球场,那上面长着茂盛的绿草,草地上的球网看上去像雪一样洁白,场地边上围有一圈颜色鲜红的跑道,在更远处,许多高大的建筑林立……李老头在不知不觉中半张起嘴,并发出唏嘘,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大的学校。

李老头背起手,开始往学校的更里面走去,可没走一会,他忽就理解了熟人那句调侃自己的话:

“可别在里头迷了路哩!”

他确实迷路了,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个拐角,又胡乱走了些交叉口,然后就把自己放在了这里,此时在他面前的虽然就是刚刚他看到的那个足球场,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最初进来的起点了,不过这并不使李老头感到慌张,反而为自己第一次身临这样一个大学校感到有些激动。他并不准备马上回去,他要好好转转这个学校。

李老头慢悠悠胡乱走着,途中还在一个面食铺里买了个包子吃,一面吃他一面笑,嘴里还咕哝:“这大个学堂!”

在走到一栋红色建筑前时,李老头停下了步子,建筑上几个用铁架写的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三教学楼。

李老头知道,教学楼就是教书的地方,这里面有教室,就和当年他上学时的教室一样。在这里,学生们跟着老师认真学习神圣的知识,为的是开阔自己的眼界,更主要的是为了以后能有好的生活。于是,李老头便怀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态度走进了楼里,他把步子放得极慢极轻,生怕打扰到了学生们的学习。整栋楼里很安静,只不时响起老师们用扩音器讲课的声音。

李老头走进去后,慢慢发现那些教室和他们那时的教室并不一样,主要的一个区别就是那些教室都不标明班级,而只标明序号,但他突然想起大学是没有固定教室的,于是就不疑惑了,可是,当他看到坐在里面的那些大学生时,心里又开始感到疑惑了。

李老头看到,那些大学生坐在座位上,哪里是在学习?他们大部分都在睡觉、玩手机、发呆、聊天,认真听课的实际上并没有几个。

李老头又换了几个教室看,发现都一样,学生们的脸上都统一带着慵懒、浮躁的神情。

“什么道理?……”

李老头再次困惑了,接着又气愤了,又开始咕哝了,发出像鸡一样的尖细叫声,他不再那么轻手轻脚地在教学楼里走路,他开始抽起旱烟,一只手背着,背微微驼着,眼睛盯着地板,面带着愠色,走了。

走了,出来后又茫然了。他不知道回去的路。没办法,一路走,一路问,李老头的内心变得焦急,再也不平静了。

终于,还是走到了北校门口,接着李老头便去那熟人的铺子去取兔子。熟人见他面露愠色,感到疑惑,于是问他怎么了?他嘴里叼着烟斗,不回话,只气冲冲地一个劲去提兔笼子,提到手上后,他直起腰,眼睛不看熟人,看地板,叹气似地说:“哎!这年头的大学生,难得成!”说完,他摇了摇头,走了。走了,却发现原来摆摊的位子已经被人占了去,于是嘴里又咕哝起来,那占了李老头位子的婆娘疑惑地望着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找个离街道有些远的偏位置卖兔子。位子在树荫下,倒是凉快,只是顾客少了。李老头打开折叠凳,坐下,狠狠抽起旱烟,心里对那些大学生突然更感到不满与不解了。

昨天,李老头只卖出三只兔子。

今天,李老头来得很早,又占到了之前那个好位置。上午由于人少,李老头只卖出两只兔子。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也是大学生们午休的时候,街道上热得怕人,也静得怕人,除了各种各样的小贩,几乎没别的什么人。李老头给兔子们撑起一把伞,自己则戴草帽,因为怕位置被占,只在摊位上啃了几个从家里带来的饼,之后,便坐在摊位上不停地打盹。

到了下午三点半左右的时候,阳光逐渐软和下去,不时还吹起一阵凉风,这时小吃贩们开始不断从各个地方涌入这条街来,他们如同大大小小的沙石似的,使这里的车流顿时变得堵泄不通,他们相互间都把对方当成敌人,争先恐后地占据着更有利于自己卖出东西的位置,一直到占好后,各人紧绷的脸色才慢慢缓和,敌人才变成无瓜葛的陌生人,有的甚至还成了朋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接着,他们开始摆各种做小吃的用具,像蚂蚁一样忙碌起来,有的还带来了些桌凳,以更好地招揽顾客。于是,这条街便从中午的静得怕人突然变成闹得“怕人”了。

今天,在李老头摊位的对面,来了个年轻小伙,自他停车占好位置起,李老头就一直注意着他,引起李老头注意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那张在岁月流逝中失去了青春的人们再不能拥有的东西——年轻的脸庞,这也是他们这些摆摊的小贩中少有的一张脸庞。而顺着这张年轻脸庞,李老头心中生起了一个类似昨天他面对那些大学生时生起的疑惑。

这个小伙名叫梁青山,二十四岁。

他的身材很瘦,脸尖尖的,留个寸头,戴个眼镜,上身穿一件白体恤,下身套一条紧身牛仔裤,脚上着一双黑色运动鞋,衣着并不讲究,不过对于李老头来说,相比那些破洞衣裤之类的时髦打扮,他倒是更喜欢梁青山的这种打扮。

梁青山和大家一样,也是开个三轮车来,在他的车身上贴有一块红面黄字的板,上面写着“梁氏烧烤”四个字。在车的后厢里,堆放着各种摆在铁盘里的肉串、菜串。车停好后,梁青山在后车厢支起棚子,棚子上挂个灯,灯的插头插在一个大移动电源上面,接着他开始整理那些串,将它们摆放整齐后,他在食材的边上立起一个纸板,上面写着各种串子的价钱,接着他亮起灯,所有食材如同突然被施了魔法一样,立马亮出光泽,变得晶莹剔透、秀色可餐起来。接着,他支起烧烤用的铁架子,并从一个蛇皮袋里用铁钳夹炭,然后丢些酒精块进去,火机一点,酒精块立马喷出蓝黄色火焰,那些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炭块,慢慢使它们变得红起来,这一切过后,他又从车的前座拿出来一个小盒子,并把它放在支架上的一角,这是烧烤用的各种调料。

梁青山这一套准备工作下来,毫无停顿、生疏之处,李老头看到这一切,心里猜测这个小伙定不会是个新手,也正因此,使李老头心中的那个疑惑变得更重,不过他并不准备去跟梁青山交谈,而只打算自己在心里默默解开那个疑惑。

一切准备完毕之后,梁青山掏出手机看,这时人还不多,梁青山低垂着头,不时发出一声嗤笑。

李老头不再看他了,转而低下头看兔子,他从一旁的塑料袋里拿出几片白菜叶子,朝兔笼里丢了进去。

大概又过了四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梁青山共接待了三名顾客),梁青山收起手机,开始在摊位前做起拉伸运动,他的身材很不错,上身和两条腿都很修长,他做那些运动使人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灵活。拉伸一会之后,梁青山又跟边上的人聊起天来,他手叉着腰,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拘束,脸上始终带着和善亲切的笑容。

“这里生意怎么样啊?”

“我是听人介绍来到这里的。”

“你那卖的是什么东西?”

“你在这干多久啦?”

……

他们聊的就是这些东西,李老头则根据这些,默默在心里解着那个疑惑,以打发些无聊的时间。

突然,李老头像是受一种魔力的驱使,不自觉地抬起了头,目光落到一个年轻人的身上。

这魔力的发出者正是梁青山,此时,梁青山那张年轻的脸庞正对着李老头,目光带着些孩子般的好奇意味,停留在了李老头那些可爱的兔子上。李老头整个过程里虽眼睛一直盯着兔子看,但当梁青山面向着他时,在他的余光里隐约能显现出梁青山那张黄色的脸庞,就是那张脸发出了魔力,使李老头的目光与思绪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了那张脸上,为了更好地集中,便调动了脑袋,在这一切行为里,李老头心中的那个疑惑始终起着催化剂的作用。

李老头抬起头,目光落到梁青山身上,于是那张年轻的脸庞立马变得清晰起来了,同时,梁青山也似是受到了李老头目光的魔力,猛地抬起眼睛,和李老头对视了后,他饶有趣味地向李老头摊位走来,他蹲下身,问李老头:

“大爷,你这兔子咋卖的?”

李老头伸出两个手指头,脸上带着笑。

“二十一只。”

梁青山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灰色的兔子,咧开嘴笑了笑。

“卖出几只了?”

李老头抬起眼,望着天,算了算。

“十一只了。”李老头说。

“用了多久?”

“三天。”

“生意不错嘛。”

李老头嘿嘿嘿笑了。

“您卖兔子卖了有多久了?”

李老头皱了皱眉,感到有些疑惑。

“……三天。”

“不是不是,”梁青山赔了赔笑,“我是问您干这一行当干了多久了。”

“哦……”李老头恍然大悟,瞪大了些眼睛,“我这几天才卖……卖完就继续回去做地。”

“这样啊。”梁青山点了点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并递给了李老头一支。

“您抽烟吗?”

李老头连忙笑着摆摆手,说自己只抽旱烟,这个抽了咳嗽。

“你打哪里来?”李老头问。

“清溪来的。”梁青山说。

“看你年纪蛮轻。”

“哈哈,我今年二十三岁,去年刚刚大学毕业。”梁青山给自己点了烟。

李老头这时又将眼睛瞪大。

“……你上过大学?”李老头问。

梁青山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所本科大学。

“我就是那里出来的。”

李老头顺着梁青山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又问:

“你在里面学的什么?”

“材料,”梁青山突然嗤嗤笑了笑,随后他掏出手机横拿在手上,做出打电子游戏的样子,“不过在里面,我们成天干这个,上课因为有老师管,所以我们就睡觉。”

李老头这时收起了笑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听课?”李老头问。

“为什么不听?!”梁青山瞪大了些眼睛,“听不听以后都找不到好工作嘛……”梁青山晃了晃蹲着的身子,看向李老头,“我们当然选择不听咯。”

李老头怔了怔,又说:

“不听你们怎么拿毕业证呢?”

“不听一样能拿到,不过对许多人来说,拿了也没太大用。”

“学校不是分配工作的吗?”

“分配工作?!”梁青山再次瞪大了双眼,“大爷,您看看这都什么年头咯,你看我现在,分配到摊边上来了。”梁青山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李老头沉默起来,眉头紧锁,接着咕哝似地说:

“学点知识总是好的……”

“不不不,大爷,”梁青山连忙边摆手边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懂这个,学知识能提高认知,但前提是这个知识要有吸引我们的东西,是不?有些知识能赚钱,有些知识能吸引人的兴趣,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学校教我们那些知识同时不具备这两个条件,因此吧,学来就痛苦,而这痛苦同时又是得不到什么回报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承受这些痛苦,而不去好好地享乐呢?”

这时,梁青山的摊位前来了几个大学生在喊问老板在不在,于是梁青山连忙丢掉手中的烟,迈出腿,跑去接待了。

不一会,成群的大学生从学校涌了出来,小贩们忙碌的工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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