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死亡的蝶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蝶是我现在的女友,她工作的酒馆周围是一片废墟。在夜幕,我走到酒馆门口,忍不住伫立片刻,远处只有几座楼房的淡影。我偷偷摸摸、心惊胆战,卑微之姿,绽放在不属于我的夜晚,如同一出荒诞剧。羞耻感如影随形,在夜幕最深时也未曾离去,如果说蓝闪蝶在她胸脯上永存,那么羞耻感就是我的纹身。在那里,我并非品酒,而是啜饮着数不清的痛苦、屈辱与愤怒,它们苦涩,却又必不可少。正因为考研已经失败了三次,我对自身屈辱的认知愈加清晰,深知自己已站在悬崖边缘,才让这一切显得如此不堪,却又无路可退。

整个冬季,我连续不断地嗜饮伏特加,冰镇透了的伏特加滑喉,喉咙很痛,脸部发热,手腕不停地颤抖。我皱着眉头把伏特加倒进喉咙,火烧火燎的喉咙。我咳嗽得眼泪都沁了出来,但灼热的快感立刻贯通了我的胃,使我从浑身哆嗦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少顷,全身都松快通透起来,也没有了咳嗽和眼泪。我举起酒瓶,凝视瓶上的商标,发出不无陶醉的叹息,又喝干了这杯。我解放了内心对酒精向往的观念,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且逐渐壮大,直到现在无药可救,陷入伏特加的深渊。命运的列车已驶过我人生的最后一站,我再也无法变成其他人。我放弃了数学,或者说数学抛弃了我,看不到结果,和前女友一样。即使时光倒流,赐我重生的信心,我的灵魂也已疲惫不堪,不愿再考研。即便心有所愿,双手却早已无力重塑,我累了,无能为力。归根结底,这一切都遵循着意识深处的铁律,如同河流必然奔向大海,潮汐必然随月而起。在命运的游戏里,我不仅无法改变规则,更如棋子般任人摆布。

我边喝酒,边寻觅对话者,并非为了寻求同情,更不曾想与那些浓妆艳抹、如同假面的人交谈。她们丑陋不堪,在无可辩驳的肮脏中蠕动,我无法认可蛆虫的存在。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让酒精流经四肢百骸,沉醉于自己如深海般的感受,偶尔探寻下忧愁的源头,等待一位同样惆怅的人,如同黑夜等待另一片黑夜。然而,枯坐片刻后,自我厌恶的情绪复发,我开始蔑视这种可笑的期待,像在酒精的海洋打捞自己,内心敏感却又追求刺激,渴望不确定性,渴望它给人生带来不一样的体验,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我点了杯尼格罗尼,蝶调的酒,她的眼神清澈,如同泉水,不带泥沙,我想这或许就是我灵魂所求的特质。她后来说我的眼睛中蕴藏着深邃与才智,如同星辰,废墟上的星辰。我装作随意附和,谈起那些关于分析研究、变量关系的术语,它们是我残留的微弱价值。酒后我总是如此,言语如大江奔流,但内心却无比清醒,明明学习分析学时很吃力,数学之路步履维艰。说到底,我连个集合都说不清楚,却告诉自己是我的精神世界太过富足,造成现实世界中停滞不前。但这些方方面面的数学知识,究竟是精神世界的产物还是现实世界的认知还未能下定论。我仿佛还停留在中学时代,用感觉去认定一些事情,感受力就连剖析自己、感知他人都可能会得到错误、幼稚的结论,往往随着情绪的转瞬即逝而不全面的认定与欺骗自我。

我又说起数学的尽头可能并非纯净无瑕,当数学家们首次登上学术之巅,窥见的不是预想中的天堂,而是一团令人生厌的矛盾体,如同悬在深渊之上的不确定性。不论是映在视网膜上的映像,还是盘踞心中的抽象结论,它们都如寄生虫般侵蚀着那一直鲜活的思想,所有的疑惑与渴望,最终都在真相的墓地中走向死亡…其实我想说,只有酒中才蕴含着真正的才智。她认同了我,我又喝了更多的酒,不厌其烦地讲述,那肯定是副无耻的嘴脸,在讲述中汲取某种病态的安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为了消除恐怖的煎熬,就该不停地喝酒,喝酒不是为了完全下肚,不是为了自身幸福,若只追求幸福,就如同只爱阳光,惧怕黑夜,未免太不通透。我们本身就是黑夜,是废墟,是破坏某物的快感,如同冬雪覆盖大地,如同濒临死亡的蝶梦。须知我既不崇拜苦难,也不推崇幸福,我只是在灵魂的废墟上,捍卫最后一寸自我的领地,以及能为此提供庇护的一切。现在,我守护一抹温柔强奸大脑的片刻,让我无法思考,我流的不是眼泪,是酒,是才智,是才智啊!她胸脯上的蝴蝶在酒中飞舞,部分蝶翼在微颤,磷粉倾泻而下,扑朔迷离。在伏特加的海洋,那抹蓝闪是我溺亡前最后瞥见的蓝,只要我再沾点酒,就会浮想出极致绚丽的蓝闪。只要我一醒来,绚丽的蝴蝶就会黯淡无光,我对世界的信赖就又受到了纯粹真理的侮辱,我会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才华,甚至连基础知识都大多没有掌握,我只不过在扭曲地自慰,只是不停地喝酒,喝得烂醉,喃喃自语,满口白沫,不仅无法对数学做出任何贡献,甚至无法拿它来养活自己。而今,我就在自己的角落里苟度残年,用酒精把我掌握的那点知识也消除了,当知识分子只会痛苦,他们崇拜我,羡慕我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可我并不纯粹,我只是个肮脏的人。当意识或者思维远超我们生活所需,思考就会带来痛苦,它无法解决问题,也不会使我更加纯粹。我从持续了三个月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凄惨醒来的自己如此荒芜颓败。作为仅剩下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异常者,蝶不仅重新开拓我心灵的旷野,还重新开拓了数学的旷野。

数学的旷野,它组成我最真实的生命,不可辨认,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词句能够指称。我总是把自己和数学联系起来,去过度解释我的一些生活方式。越解释越像在欺骗自己。我以前总是觉得我的精神世界很充足,我经常会用一些数学定义来展开联想,比如我们的直觉或思想所及的确定的与分离的诸对象合并成一个整体,如果我的全部元素组成我这个整体……我们舍弃现实中的重要等价物,倾尽毕生,只为探索。我告诉自己,勿向窗外看,废墟仅是表象,没人能帮助我们,只能由自己走向内心,探索真理的抽象性质,我的心清空了所有的欲望,缩紧为最初的跳动。这很孤独,借由很多努力,我才拥有了简单。倘若十年做不出成果,思维将完全死去。如果能在自身挖掘出一个深的推理,若此推理昭示可行,也许就能够以纯粹的热爱证明出来。我希望我的思维能触及数学一隅,哪怕是角落的角落,我也会在狭小的空间沉醉于证明。不幸的是我没有重要等价物,我没有时间,没有天赋,更不纯粹,离沉静心境相差甚远,连探索的资格都没有,却总是幻想自己是位数学家。也是由于这种自我虚构的过度倾向,我的情绪极其容易波动,我有过于丰盈、饱满以至于溢出的情绪,却找不到看客来释放,奈何没有写作的天赋,只能默写重要公理的互推。后来我再翻看纸页泛黄的笔记时,我总是会被那些过于癫狂的符号吓到,不禁怀疑少年内心,是不是已经触及数学的真相,会把一切微小的、平庸的随机数据整合,放大成波澜壮阔的心灵史诗,而一旦我试图去勘探这些基础的公式,通过证明的残骸回溯某年某月某日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总是被我视作最初的矫揉造作。

毕业后,我只能去当高中老师。当时,我深信,对学生倾注心血,也算是为数学作出贡献,直到一个阴暗的念头,在最晦暗的角落盘踞不去。我曾深信的都日渐枯萎,濒临死亡。我竟然想逼走一个差生,面对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我发现真正的自我是如此贫瘠。当这想法凝固,一种冰冷的绝望便攫住我,自我憎恶的泪水几乎淹没我。我敢说所有高中老师都有类似卑劣的想法,所以我鄙视这个工作,如同对蛆虫的厌恶,只要我像一具尸体,讲完低级知识,就能领到足以苟活的薪水。这他妈的就不是数学,只是个他妈的教算数的懦夫!无法被满足的最根本性的欲望驱使我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当酒精如毒药般渗入血脉,仿佛这是唯一能将禁锢在灵魂深处的情绪释放的方式。每一口伏特加流过喉咙,都让我体验着痛苦与愉悦在血液中交织、碰撞、最终融为一体的奇妙感受。蝶听了我的讲述,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背,在我行将泪崩的时刻,轻描了一句“没事的”。

也是在这些释放的时刻,我和蝶变得彼此更加亲近了。蝶教我调酒,不同的酒和不同大小的冰块和摇酒力度与节奏紧密联系,根据冰块和弹簧强化撞击力度增强泡沫搅拌,通过听冰块撞击声音与手的触感去判断出水量与温度。而她也在调酒方面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与风味。我们对着昏暗的烛火,我学习她用双手组合成各种动作,在墙上投射出动物形状,但我只学会了变出蝴蝶,风一吹,烛火一摇晃,影子就好似要把它吞灭。有时候她会抓住我的手,我就任由她操控,她的手很凉,延续了我在冬季过后的醉意。久而久之,我们互相倾诉内心的邪念,交换龌龊的秘密,揭开心灵的遮羞布,一道体会堕落的快感。通过这种亲近,我也确证了她所受到的压抑、尤其是身体的压抑,丝毫不逊色于我所受到的。

她:“你觉得我笨吗?”

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她:“谁都能看出来,前两天又搞砸了件事,被店长骂了。”

我:“他们根本不懂,蝶,假以时日,你会明白的,你很聪明。”

她:“我给你弹首歌,这是我第四次尝试变奏。为什么你不再尝试一次呢?”

我:“别这样,我害怕重蹈覆辙。”

她:“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吗?比起数学,伏特加又算什么呢?”

我:“自作聪明,我们彼此需要,这就够了。”

她:“答应我。”

我:“失败三次…”

她:“那就第四次!”

温暖、低垂的灯盏把吧台照亮,而房间内的其他地方却一片昏暗。我们坐在吧台那儿的灯光下喝酒,给人一种温馨、亲密的气氛。果然,我还是无法彻底放弃数学。我曾深信,人的一生中总会有时垮成废墟,也有再次重塑之时。我满腔热忱,堂吉诃德式的疯狂。堂吉诃德永不气馁,可到头来只得自认失败,我那时的失望、伤感,濒临死亡,也许,只有同样受尽挫折的堂吉诃德们,才有资格继续鼓动我。她就是其中之一,她一年级,爷爷死了;二年级,爸爸死了;几年级,忘了,外公死了;六年级,奶奶死了。哥哥使劲讽刺她,说她考不上高中,结果真没考上…她说自己有一万的储蓄,但那是她为了到南美洲而积攒的,为了看蓝闪蝶飞舞的瞬间,这一万多不过是一种愿望的标本,远远不够,我才明白,Morpho deidamia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美好。她试着唱起刚刚提到的歌,然而她的声音太过生涩,而且跟她自己一样不着调。她听到这首歌,忍不住哭了。她好久没哭过了,眼睛中有那么多水。她哭着,她擤着鼻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她不是为她过的日子而哭,她并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因此接受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但我相信,她哭是因为通过音乐猜到了可能还有其他的感受方式,还有比蓝闪蝶更美的存在,心灵也得到几分安慰。她沉浸于音乐的广袤,那里并不缺少相互理解。她的心失去了控制。她突然有了勇气,迎向陌生的自己,不去追寻生命中的Morpho deidamia,后来她告诉我,遇见我的每一个瞬间,她本身都在飞舞。我答应了她,一起回归到酒馆的黑暗,在能看见废墟的窗前做爱,她很熟练,竟不自觉地嘲笑起我来。我感到自己被当成了孩子,愈发执拗地不肯退却,肉体深处的剧痛与不安迫使我更加挺进,现在涌起的,是极其危险的欲望,在体会与她的亲密之前,我的身体是一片废墟,我仿佛是无性别的,却堆满性羞耻的瓦片和碎石。正是性、性背后的一整套心理与生理运作机制、与性有关的一切,让我迫切地想要进入她的空间,线性、成熟、纯粹,哪怕我粗鄙下流。性方面的猛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爱也同时水涨船高,变得充盈了。两者难以分开,我既想享受纯粹的性,又沉醉在蝶带着的爱意。在我看来,肉体本身就不是一个低下的概念,它就不是生来就要被什么别的东西给超越的,除了肉体可感的实在,我们还能真正攥住什么?蝶的羽翼,不正是可以紧紧感受彼此存在的吗?于是我使劲抓住她的手臂,欲扯下她的蝶翼,她任由了我,以渴望翱翔的姿态,随起伏的肌理翕张,欲成为胸脯上蓝闪蝶的现实映射。我脑袋充血,想把她做成标本,想使用时就使用,随即又蔑视自己内心的混乱,并想拒绝这样的自己。在得到满足的瞬间,沁满汗珠的裸体背后是濒临死亡的纯粹幻想,只有当蝶是个处女,血液沾上我的短袖时,我才会在幻想之余得到满足。此时,太阳升起,可以看见黑鸟不安地聚集在电线杆顶上,似乎在等待那些曾经横跨天空的电线。我浑身的肌肉以及五脏六腑都觉得疲倦不堪。我的眼睛被酒馆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抚慰着,又开始受到窗外白且硬的光线刺激。

“我想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完成一个伟大的证明。”我总是在做爱时对蝶说这句话,她也支持我,眼神里没有蔑视,流露出几乎是钦佩的神情。到现在我再说这句话,我看着她那硕大的眼睛,眼泪就会倾泻而下。那段时间,只要一星期里和蝶几十分钟的性交就足以让我空洞的身体注入活力,学很多分析和代数。我现在的需求已经非常轻薄,轻薄而又短暂,就像蝶的需求一样。蝶又有什么需求呢?她只想成为Morpho deidamia本身,别无所求,相当无味。

直到有一次,我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立刻强烈地意识到,我爱上了就是这份无味。是的,这是一种肮脏的坏事。但这样说未免太过恶心,也许应该称之为纯粹,一种空白的属性。然而,蓝闪蝶却夺走了纯粹的生命,一点点渗入洁净的身体。我突然想到,它会在某个深夜于我的头颅产卵,蚕食那份独特的属性。每每想到这里,我便痛苦得彻夜难眠,肮脏的大脑又生出一些极其卑鄙的念头,而已经想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于是我在内心深处不断责备自己,反复抠抓着胸口,用小刀慢慢折磨自己胸脯上的蝴蝶,直到那痛苦终于转化为某种可耻的快感,最终变成一种货真价实的享受。对,肉体上的痛苦就是千真万确的享受。喝酒会使心灵痛苦,而不喝酒时,肉体的痛苦反而变成了享受。

我希望自己天生愚蠢,能够将所谓的正义贯彻到底。可强烈的意识却让我的认知出现了更深层次、条件更多的映射对象,我看清了正义之中细小的肮脏,将纯粹的正义彻底打乱。那些数不清的污点在无限扩展,它们被一一枚举出来,聚集成某种污团,将可数的正义淹没。可我并不愚笨,我能清楚地看见污泥浊水、腐烂发臭的垃圾,还有可恨的人。为了让她不可原谅,我只需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回忆屡受讥笑的自己,记住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不断增加,不断分裂,种种语言形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将原先的片段取而代之,并为杜撰的故事感到更加真实、更符合我的正义,而肉体的痛苦只是这个杜撰故事中小小的一环。

我为了找到归属感,为了更多未知的体验,才爱上了她的无味。万物始于无,只有“无”的空间永不枯竭。我注视她,可她让我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仿佛她的酒中世界才是良善的,是纯净的。显而易见,我累积了一些情绪,产生了与她相关的思考。我的孤独由她的纯粹填补,在她的身体里搅起一阵水花,看到水底沙砾般混浊的沉积,随之泛起一丝愉快。我究竟是喜欢她的纯粹,还是喜欢纯粹的她?这些情感和事物每天都在我的胃里像蝴蝶飞翔,仿佛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一想到她清亮的眼眸,爽净而宽容,却又让我感到畏怯,畏怯用手触及,随之变得污浊。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到最后,她的蝴蝶映像都能左右我的生活。

我所思考的逻辑断裂了,无法拼凑。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比如在同一小节的两个定理之间用简单的逻辑互相推导,但连接的桥梁却断了。书上的过程十分奇妙,桥在特定情况下被人工搭建,仿佛穿过真理的裂缝,但当我合上书本,慢慢接触其他事物,直到再一次看到这两个定理,回想起推论的过程,两个定理连同裂缝都消失在脑海,只留下无形的裂痕。而现在正是如此,许多事情我都忘记了过程,只能感受到手臂上的裂痕隐隐作痛。不禁让我想起,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一对应的东西吗?也就是说,不需要人为建桥,而是自然的联系。我朦胧地感觉到,任何映射出来的东西总是蕴含着杂质,正是这些杂质导致断裂,但这些并不会被人们察觉。人们只关心必须传递什么,只知道存在无需证明,只看到纯粹的结果,而不在乎人的不纯粹。我厌倦了从无传递到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离无的境地。这些客观存在填充过于空洞的灵魂,他们只是为了征服无限,或者说征服自己过于庞大的野心。而携带杂质的我该离开这里了,无论得到什么,以前的思维方式都该被它掩埋。

我似乎早该得出这一结论。然而,我是如此热衷于构建思维体系,热衷于抽象结论,因此会随时准备存心歪曲真理,随时准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一味维护自己断裂的逻辑。我一直信任这套体系的构造,并且避开与它们相矛盾的所有结论,忠于精神的自由与个人的需求。

就是这样,我在断裂的逻辑中看见蝶盯着我,并不掩饰恋慕的神情。她垂下眼皮,脸上露出卖弄风情的浅浅笑容。蝴蝶纹身的阴影犹如微微倾斜的结晶断面,玲珑剔透,映入我的眼睛,隐没在纯粹里,透明而孤独,熟悉而陌生。我想亲吻她,又忍不住想摧残她,我想杀死蝴蝶,又体验着前所未有的肮脏之美。我在矛盾中又一次折磨自己,以肉体的痛苦暂时安抚精神上的不安,这是多么卑鄙啊!因此无论做什么,我都只是遵循自己所定下的规律行事。活在规律中就无须为自己的丑恶行为负责,活得十分轻松自在。即便有时被刺激到疯狂程度的幻想,我也要将痛苦转移到其他地方,只为了自己精神上的利益。

(完)




第四次考研上岸,我才鼓起勇气,回首濒临死亡的蝶梦,之前总是逃避它,如同躲避瘟疫,内心惶恐不安。而今,我才开始拾起记忆的碎片,决定记录下来,并已经写完值得回忆的美好部分,也就是刚才你所看到的,你应该明白,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我写下“今后假使我还能写虚构的话,我希望能少一点自我的成分”这样近乎自我告诫的宣言,开始转身朝外去搜寻世间的种种灵感,化用赫塔·米勒的话说,三年来,我不愿面对自己。现在,我试图像剖析一具标本那样,完全坦诚地面对自己,不惧怕赤裸裸的真相。可是多少还是有不可靠的叙事,人谈及自己时必然谎言连篇。就连卢梭在《忏悔录》中也掺杂了不少虚构,但我深信读者(未来的我),你有洞察的敏锐。并且发现这个故事十分拙劣,语无伦次,前后矛盾,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却又把身上肮脏的伤痕当做真理。然而,这很正常,自己不尊重自己很正常,自认意识清楚的人很难能尊重自己。做一个正常人之所以幸福,在于能够能轻易接受自然规律,不执意探寻背后的逻辑,不质疑规律的可靠性,不将自己陷于意识清楚的深渊中,不像我这种长棱长角的,想闯出这个幽暗的空间,却四处碰壁,而最终导致找不到内在的归属感。

我接下来想描绘蝶是怎样一个贱女人,她是个比蝴蝶还肮脏的贱女人,同各色各样的人性交过的蝶,不配当我女友。但现在,我想先描绘一下,你是如何考上的,这更重要。

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仇恨。其深处的非纯粹空间遮蔽着的心跳,每一处回音都将蝴蝶剥开,流淌出肮脏浓稠的黏液。你的存在仿佛寄生于这片空间,皮肤、嗓子、鼻腔都长满了细小的绒毛,蝴蝶在体内蜷缩、搅动,浓稠的液体发出恶臭。你弯腰呕吐,呻吟着扭动身躯,几乎被自己的绒毛憋死。过去和未来早已随蝶翼一同破碎,抛在黑暗狭窄的拐角。生命只剩下与孤独为伴的本能,守护着这比幻想边缘更为有效的蝴蝶体壳,你发现,唯一的特性是与孤独共处。有时,疯狂的幻想将你推向深渊,痛苦的尽头是更深的绝望。你会想着蝶的脸自慰,觉得痛苦而又可耻。明明准备一早就学习,却从昨天起一直睡到现在。自杀的幻影在晨光阴郁的时刻浮现,你梦见她牵着你的手,外部世界无限延伸,而你被捕捉到角落的极限,连黎明也照不进来。那一刻,痛感与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幽暗的火,在内心深处寂静燃烧。

你用刀刮去身上所有的蝴蝶纹身(之前,胸脯上有一处,为了向蝶表达爱意,又在手臂和背上纹了),搅碎了所有的蝴蝶标本。直到它们全部死光,你的头脑才彻底清醒,思路豁然开朗,恐惧与疑虑一扫而空。你藏身于破裂的逻辑之中,不再需要面对她带来的伤痕,也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你的存在只是空间本身,不是人,也不是蝴蝶,只是非线性的一种。幻想的边缘破碎时,蝴蝶弥留之际,她又一次映入你的眼睛,隐没在黄昏里。

你会不时回忆起她笑着离开的那个瞬间,并因此而痛苦。她说懂你,其实什么都不懂。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看得清楚?对自己了解得最深透的只有自己,只剩自己,这是我的底线,也是你最后的自尊。无论外界如何摧残,你只希望内部是安全的、干净的。到现在,你只想在真正纯粹面前保留最后的尊严。她什么都没承受过,根本不明白我一次次拯救自己需要多大的决心。没人会告诉我如何活着,只有我自己不断提醒自己要活下去,忘掉悲伤与痛苦。这样,哪怕肉体的死亡也不过是非纯粹空间的事情。我对蝶塑造的美梦终于在你的绝望中死去。强烈的仇恨让我们势必要以千倍百倍的恶意奉还。但你实在太懦弱了,羽翼稀薄孱弱,面对她无休止的发难,你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你是既仇恨又懦弱地完成第四次考研的。那些夜晚,你在废墟中反复审判自己,剖开灵魂,暴露出最丑陋的伤痕。可正是这些伤痕,才让你终于有勇气直面镜中的自己。也许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纯粹的人,无法拥有无瑕的逻辑与心灵,但至少在这场濒临死亡的蝶梦中,我们终于不再逃避了,当你考完研,回到那个酒馆,那边的废墟已经重建,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如今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

她抛弃你的时候,你还住在肮脏潮湿的地下室,你一直发信息在拼命道歉,真是条可怜的狗。对你来说,比金钱更稀缺的是被爱,你有无尽的爱意,再不倾泻出去便会在体内爆炸开来。我几乎要用决堤的洪水来形容你对一个人的爱,丝毫不在意这份窒息的爱是否会溺死对方,事实上,他们的确难承其重、苦不堪言。你也曾得到过一些爱的,我确信如此,但愿这不是我虚构的一部分。它们太过隐匿,几乎是不可描述的,却比很多堪称事件的爱要令我着魔得多。话说回来,你喜欢用啤酒向下沉沦,在酒杯渣滓堆积起绝望的无力感。一个劲地咳嗽与呕吐,不断体验着肉体变得支离破碎,能感受到真正恐怖的东西寄居在灵魂深处,不断腐蚀着你的精神,让你受到众人如污渍般残暴地羞辱,让你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我需要蝶,她发现你不会往前看,可你就是因为她才向前的,因为蝶,你迈开了重要的一步,不再从熟悉而又陌生的摇晃声拉扯自我,不再陌生心怀恐惧、无止无休地试图逃避生活之外,你呆呆地回忆她摇晃着雪克壶,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心中感到无比的落寞惆寂,不肯向前一步。你拼命将蝶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在你上下眼皮那狭窄肮脏的缝隙间灌入一丝温暖。

当夜彻底降下来,地下室很冷,你脱离了现实的意识,蛰居在幻想的废墟。你所在的空间中,幻想的边缘还在无限延伸。你早已屈服于幻想的作用力,不再进行着微弱的反抗,周围虚幻的蓝闪蝶使我恢复了观察现实的自由。

她蜷缩在废墟,身体的轮廓早已失去了人形的优雅。手脚揉在一起,指节、膝盖、肩胛和踝骨混杂,她呻吟着,皮肤下的痛觉在缓慢蔓延,她必须承受无数细小的针尖,疼痛并不剧烈,却持续、绵长,像伏特加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她的呼吸变得迟缓,胸腔起伏间带着某种决绝的隐忍。她闭上眼,感受到体内有某种东西在变换。骨骼在重组,血液的流向也在改变。她的皮肤逐渐变得透明,青筋浮现,仿佛一层薄薄的茧壳将她包裹。她能听见自己体内细微的声响,细胞在分裂,组织在崩解,旧的自我正在被一点点剥离。她的意识开始游离,像是被无形的意志牵引着,缓缓滑向Morpho deidamia的呼唤。她的背部微微隆起,皮肤下有异物。疼痛在此刻达到顶点,仿佛有两片锋利的刀刃插入脊椎两侧,又撕裂开来。她咬紧牙关,不再呻吟。背部的皮肤被撑破,两片湿漉漉的蝶翼舒展开来,带着尚未干透的光泽。她的手指颤抖着,已无力再触碰那对新生的翅膀,蝶翼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尚未学会飞翔,便已开始剥落。她的身体愈发轻盈,骨骼和肌肉在痛苦中逐渐消融。她的五官变得模糊,唇齿之间只剩下无意义的低语。她的意识在茧壳中挣扎,渴望挣脱,却又惧怕真正的蜕变。黑夜在她的眼前降临,世界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她感到自己正被推向空间的边缘,那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终于,她的身体彻底崩解,化作一只蓝闪蝶。她的翅膀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发出低沉而含混的嗡鸣。那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方向性,只是单调、无止境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夜色里。她飞向未知的远方,带着未竟的痛苦与渴望,消失在幻想的尽头。

算了,让她去吧。你确实是他口中自卑又自大的典范,一直没有从蝶的视角出发看问题。始终未想真正理解她眼中的世界。你在学习泛函分析的共鸣定理时,忽然想通了什么。当一族算子在每一个离散的点上都保持有界,这些看似孤立的界限会在某个更高维度上达成一致。就像她的蝶化,是否也是这样的过程?在无数个微小的、易碎的时刻里,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界限,直到某个临界点到来,所有的点态收敛突然间连接成一片完整的蝶翼。这种从点到整体的飞跃,不正是她也是你所追求的吗?

我写下这些是为了告诉你,第四次考研你肯定会上岸的,就像我写的这样,你写的会更好。不过现在,你也该看看镜子了,仔细观察镜子里的映像,你会发现,折磨我的人,从来都是你。你真是可怜啊!用混乱不堪的逻辑来解决生活问题,用抽象的数学逻辑来对应现实生活的种种结果。你认为考研十拿九稳,可回首往昔,你以前每一次考试都没有成功过。你信口雌黄,并以此沾沾自喜,自己无休无止对自己进行演讲。你一再说服自己,你不是为了生活,只是为了更好地成为自己。可你又对别人的话语阿谀逢迎、对未知低头。你要观众相信你对世界的不公恨得咬牙切齿,与此同时,你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沉醉于酒水。你也许真的受过苦难,然而你丝毫也不尊重它。你出于渺不足道的虚荣心,拿你的残缺的逻辑到处炫耀、出乖露丑。你渴望去爱些什么,然而你没有全盘托出的决然,只有厚颜无耻的幻想成瘾。你在矛盾中模糊了双眼,避开真相,从而没有纯洁的心灵。你始终不敢直面自己的卑微与破碎,只会在自我厌弃与幻想中反复沉沦,濒临死亡的不是蝶梦,是你自己啊。你以为痛苦能带来救赎、逻辑能带来秩序,这本身没错,但你终究只是在废墟旁苟延残喘,既无力自救,也无力爱人。你在镜子中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被自己囚禁的蝶梦。你只知道数学是你的命,却不忍心摧毁你那可怜的、肮脏的、断裂的逻辑,去重新构建纯粹的数学体系。你多么惹人厌烦,多么纠缠不清,实在愚蠢至极!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