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南国水岸总浮动着红珊瑚般的细碎光影。那些垂落的枝条浸在薄雾里,恍若古画中仙人执笔点染的朱砂,一笔一划都蘸着水气。这便是串钱柳最动人的时刻。
它生来带着三分矜持。赭褐色树干并不粗壮,却似刻意打磨过的陶器表面,布满细密裂纹。向上延伸的枝桠忽然失了筋骨,化作千百条绛红丝绦,倒垂成十丈流苏。这般矛盾的生长姿态,倒像是被风与水合力塑造的雕塑——上半截刚劲如铁,下半截柔若春绸。
叶片是深青的鱼骨梳,细密排列在红丝线上。每片不足半寸,两面都泛着蜡质光泽,雨水落在上面会凝成浑圆水银珠。仲夏时叶隙间忽然迸出无数朱红蒴果,形似缩小的莲房,又像旧时药铺里的百子柜,每个格子里都藏着细若尘埃的种子。这些果实竟比花更艳丽,层层叠叠的红灯笼悬在绿云里,要待深秋才会褪成枯褐色。
真正令人驻足的,是它那不合时令的花期。当岭南木棉谢尽最后一朵烈焰,串钱柳才慢悠悠吐出穗状花序。花丝纤长如赤金丝,顶端缀着鹅黄蕊珠,千百根攒聚成毛茸茸的圆柱。远看像倒悬的胭脂瓶刷,近观方知每根花丝都带着细微弧度,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在风里跳着千年不改的舞步。
最妙是雨后初霁。水珠顺着垂枝滚落,将那些赤金花穗洗得发亮。阳光斜斜切过林隙,整株树忽然化作燃烧的瀑布,红色光影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流淌。偶尔有白头鹎掠过,惊起几片沾水的细叶,便搅碎了满树朱砂,在石板路上溅开细碎的红斑。
暮冬时节,褪色的蒴果裂作五瓣,露出内里芝麻大的黑籽。枯萎的花丝仍固执地缠在枝头,与新生嫩芽形成奇异的叠影。此时若仰头望去,整株树竟似同时拥有春夏秋冬——苍褐的枝干是冬,青翠的新叶是春,零落的残花是秋,而蛰伏的生机分明已在酝酿下一场盛大的红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