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教学楼前的两个大花园,左右对称,是当初老师们精心设计过的。中间分别是两个圆形,十几年前,沿圆形边缘栽了些大拇指粗的银杏树,成了园中之园——“银杏园”。十多年过去了,花园里的银杏都长得很好。我在宁夏、内蒙古等地见到一些长了几年的银杏树,叶子小如指甲盖,枝干还是当初移栽时的模样,看不到新长的痕迹。学校花园里的银杏一年飚长两尺多,主干粗壮,已经直戳云天,可做椽做檩了。
去年深秋的一天,我上山回老家,母亲向我唠叨:“你太爷又来说了,说截方子很管用。他喝过后,十多年了,再没犯过!”“净听那些没用的,老老实实把大夫取的药喝,胡乱喝药,把好人也会喝成病汉!”我没好气地撅了母亲一顿。母亲说的是父亲的病,父亲劳苦了一辈子,把自己的身体苦坏了,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心脏不好,腰椎不好,腿脚不好。一年四季,腰疼医腰,腿疼医腿,轮番医治。现在,前列腺又增生了。
“人活够了,得个猛症,一了百了,这样半死不活,都成了小的们的拖累!”母亲像是自怨自艾,又像是向我表达不满。母亲自小有头晕的毛病,是个药罐子,前些年,我们领着母亲到县里、市里检查过,都说是脑供血不足,不能根治,吃了许多补气养血的药。年轻时发病,过个三五天就好了,这两年延长到十天半个月,正应了乡里人的俗话:年轻时人能欺住病,老了反被病欺住了。母亲想去大医院彻底检查,怕花钱,不好明着向我们张口,只在话里话外提醒:庄里的谁谁谁,胳膊疼了几年,县医院看了没效果,去了一趟兰州,好了;又是谁谁谁,头疼,到兰州上了大机器,把病检查清了,吃了一点芝麻大的药,也好了……国庆放假前,母亲的病又犯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母亲没告诉我们,自己偷偷跑去诊所输液,输了几天,不见好,反而越严重了。医生也怕了,说用的都是好药,不应该这样,看来他是没办法了。周末我去看母亲,才知道了情况。我和弟弟先后两次带着母亲到兰州,彻底做了检查。结果和其他地方的一样,只是这次感冒了,所以严重。在兰州住了几天院,带母亲游了中山桥,母亲很高兴,又很过意不去,逢人便说,这次花多了孩子们的钱,一定要把自己攒下的一点钱给我。
母亲好了,父亲病了。父亲的前列腺本来已经发作了一次,做了检查,并无大碍。没成想拔了导尿管后不久,夜里又发作了,父亲母亲怕麻烦我们,并没给我和弟弟说,第二天早上实在憋不住了,才打了电话。父亲在县医院住了一星期,身上的病好了,却又添了心病,见人就嘟囔:“哎!腰疼腿疼不要命,这次是个细病,我迟早毁在这病上!”乡亲们都来探望,邻居家老太爷也来了。老太爷八十岁了,长须飘飘,身体硬朗,为人老成持重,是村里的主心骨,深得乡亲敬重。老太爷前些年也得了与父亲一样的病,后来嫁在雷家口村的女儿弄来一个药方子,按方子吃了药,再没犯过。老太爷极为热情,专门来说了几次。
接二连三来往于医院,一颗心散在几处,都不得闲,并本就弄得人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恰在这节骨眼上,我的工作也出现了一点变故——我再次被遣送回原单位。原单位在南峪,路远,中午得驱车赶回家给孩子做饭。初逢变故,仓仓促促,还没换过气。所以,当听到母亲又来唠叨的时候,便没好气地顶撞了母亲一顿。
顶撞完母亲,我立马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了,讨好地询问问母亲,老太爷给的是什么方子。母亲说有车前草的叶子、野枸杞根上的皮、包谷棒上的长须、野甘草的籽荚。这几样,都不难得,村前村后路上有许多车前草,正在路上被人踏扁了叶子;野枸杞长在干硬的崖边,露着屈曲盘旋的老根,秋天结红亮亮的狗奶子一般的果实;屋檐下,新收获的包谷棒子码得城墙般高,长长的须,迎着风跳舞;至于野甘草的籽荚,老太爷说他知道三角地坡屲上有,怕母亲找不着,改天他去帮忙寻找。还有一样,名字记不起了,老太爷说是雷家口村的路边有,我们学校的花园里也有。会是什么呢?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的雷口村路边,有洋槐、白杨、杏树,还有春天开粉红色花的桃树,枝条弯弯曲曲的“弯弯柳”。这些,我们村里都有。学校花园里花木杂,有丁香、牡丹、海棠、玉兰、紫叶李、木槿、银杏、五角枫,还有名贵的野茱萸……母亲让我趁着树叶还没落光,多捡拾一些。我笑这问:“您老都没问清楚,我捡拾什么?”说话间,眼睛正好落在母亲的药盒上,药盒上画着一片银杏叶。银杏叶是治疗母亲头晕的良药。我突然无端地觉得,最后一味药,便是这银杏叶,隐约记着哪本书上曾记载过,银杏叶有消淤散血、疏经通脉的作用,可没听说有利尿的功能。
过两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最后一味,正是银杏叶。时序的脚步很快,转眼已到初冬,学校花园里的银杏树,早都收拾起装束,准备过冬,疏疏朗朗的枝条间,连一个叶子都没剩下。落在花园里的叶子,与其他树的混杂在一起,半黄半枯,污秽不堪,不能药用。雷家口村边的地里,果真有一棵,叶子正在飘落,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黄澄澄的,惹人眼馋。可惜土地周围围着一层铁丝网,只可远观,不能近取。周末去洛门,在长满玉兰与银杏的大道上,有棵一人高的银杏,叶子正由绿转黄。这棵银杏,枝条多,叶子多,不用摘,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我和老婆随意抓取,装了满满一布袋。回到家,母亲说要喝一个冬天,一布袋怕是不够。带父亲取完导尿管回来时,看到从陈门村到火车站一带,金光闪闪,繁华满路,全是银杏树。待到了跟前,才发现这些树枝丫都高过头,没有一棵能够得着,用脚踩踏树干,只落下不多几片叶。有一棵,浑身挂满圆溜溜的果实,很多,我从没见过银杏结果,很新鲜,呆呆地站着看了半天。父亲见我望着树发呆,从车窗里伸出他的拐棍,我接过用力一挥,金黄的银杏叶,便晃晃悠悠地飘然落下来,落在秋天的大道上,落在我张开的手心里,落在父亲金黄的目光中。
在母亲严厉的监督下,父亲老老实实喝了一个冬天的草药汤,病没有再复发。开学初,校园里落了雪,银杏园成了童话世界。清理积雪时,我特意铲起一锨一锨春雪,堆在一棵一棵银杏树下,我心里希望这些银杏树,能够永葆青春,茁壮生长。
课罢,我喜欢站在花园里,抬头看看树头正在舒展着的蒲扇般的嫩叶。我想,此时的父亲,一定坐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茶罐里沸腾着的银杏叶,正与满院的花木一起舒展着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