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佩蓉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在初春一个下着毛毛雨的早晨。
她像往常一样小跑着冲进地铁站,在8点15分准时到达3号线的站台。头发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她随手拨了拨刘海,抬头时视线正好撞上对面站台等车的男人。他穿着深灰色风衣,手里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
程佩蓉下意识地对他笑了笑。这是她的习惯——对陌生人微笑,因为大学室友说过她的笑容"能让阴天放晴"。出乎意料的是,男人愣了一下,然后也回以一个腼腆的笑容。
列车进站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对话。程佩蓉挤进拥挤的车厢,透过玻璃还能看见对面站台上,那个男人依然站在原地,目光穿过轨道与她短暂相接。
第二天同一时间,他又出现了。这次程佩蓉特意放慢脚步,在8点14分到达站台。男人似乎也在等待,当他们的目光隔着轨道相遇时,他举起手中的红色书本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程佩蓉注意到那本书是《挪威的森林》,她最喜欢的小说。
第三天,程佩蓉穿了一件新买的蓝色条纹衬衫。当她出现在站台时,明显看到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今天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在列车进站前的三十秒里,他做了个举杯的动作,像是在隔空与她干杯。
就这样,每天8点15分的隔空相遇成了程佩蓉生活中最期待的时刻。他们从未交谈,却发展出一套独特的"站台语言":周一他会在衬衫口袋插一支钢笔,周二换成铅笔,周三又变成马克笔——程佩蓉猜他是设计师;下雨天他会带一把黑色长柄伞,晴天则是折叠伞;有次程佩蓉感冒了戴着口罩,第二天他就举着一盒润喉糖对她示意。
这种奇妙的默契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程佩蓉甚至开始幻想某天故意错过一班车,走到对面站台与他正式相识。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闺蜜林妍,被嘲笑是"都市童话中毒症"。
"你知道现在有种app能扫描地铁里遇到的crush吗?"林妍咬着奶茶吸管说,"或者你直接写张纸条,下次扔过去。"
程佩蓉摇摇头。她享受这种朦胧的感觉,就像读一本没有结局的小说,留白处都是想象的空间。
变故发生在七月的第一个周一。程佩蓉特意提前十分钟到达站台,心跳加速地等待着。8点15分,对面站台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8点20分,8点25分...三班列车过去了,灰色风衣始终没有出现。
那天程佩蓉破天荒地迟到了。下班后她又回到地铁站,在对面站台等到末班车进站。站务员过来询问时,她只说在等一个朋友。
"穿灰色风衣的男士?"站务员想了想,"哦,您说陆工啊!他是我们7号线的信号工程师,经常在这个站测试设备。不过听说他请假了,好像是身体原因..."
程佩蓉谢过站务员,失魂落魄地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时,瞥见候车长椅下有个黑色物体。那是一个皮质笔记本,封面烫金的"LY"缩写已经有些磨损。她鬼使神差地捡起来,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2023年4月5日,晴
今天又在站台看见那个女孩。她穿蓝色条纹衬衫的样子让我想起直子,虽然她笑起来比直子开朗多了。如果明天她还穿这件衣服,我就请她喝咖啡..."
程佩蓉的手指颤抖起来。她快速翻动着页面,发现整本笔记写的都是关于她的观察:
"4月12日,她今天头发扎起来了,后颈有一颗小痣..."
"5月3日,下雨天她总忘记带伞,我要不要多带一把?"
"6月18日,发现她在读《建筑的故事》,原来她也是学设计的..."
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最后一页的日期是昨天:
"7月2日,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说必须立刻手术,成功率不到50%。如果明天我不能再出现,请去服务台找王站长,我留了一段广播录音给她。LY"
程佩蓉合上笔记本,飞奔着去找站务员。王站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听完她的描述后脸色变得凝重。
"陆远今早住院了,急性心肌炎。"王站长带她来到控制室,"他确实留了一段录音,但..."她为难地操作着电脑,"系统设定员工离职后自动清除个人文件,就在一小时前..."
程佩蓉只觉得天旋地转。王站长安慰她说会帮忙联系医院,但当她拿到陆远所在的病房号时,护士告诉她病人已经转院治疗,家属要求保密信息。
接下来的一个月,程佩蓉每天下班都去地铁站等王站长打听消息,得到的回复总是"还在治疗中"。直到八月底,王站长红着眼睛告诉她:"小陆走了。他父母来办手续时说,手术本来很成功,但出现了排异反应..."
程佩蓉把脸埋在那个黑色笔记本里哭了整整一夜。九月初,她收到了伦敦建筑事务所的offer,那是她半年前投递的申请。收拾行李时,她把笔记本小心地放进了随身背包。
十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程佩蓉从助理设计师成长为项目总监,在泰晤士河畔买了公寓,养了一只叫"Tuesday"的柯基犬——因为她和那个永远停留在记忆里的男人,大部分相遇都发生在周二。
2023年7月2日那天发生的事情,被她锁进了记忆最深处。黑色笔记本一直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再没打开过。
2033年4月的一个雨天,程佩蓉在伦敦地铁Baker Street站等车。她刚结束一个项目汇报,疲惫地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突然,车站广播响起,一段明显是录音的中文女声在英语播报后出现:
"下一班列车将在2分钟后到达,请乘客注意安全..."
程佩蓉微微一笑。伦敦地铁经常有各种语言的温馨提示,中文并不罕见。但紧接着,广播里传出一个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
"致穿蓝色条纹衬衫的女孩:我很抱歉今天不能赴约。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请记住3号线站台第7块瓷砖下,有我留给你的钥匙。密码是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日期。——陆远"
程佩蓉手中的文件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冲向站务室,把一脸茫然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
"刚才的广播!那段中文广播是谁录的?什么时候录的?"她用英语急促地问道。
工作人员查询后告诉她:"那是2013年录制的测试音频,来自一个国际合作项目。今天系统升级,随机调用了历史录音库...女士,您还好吗?需要叫救护车吗?"
程佩蓉摇摇头,道谢后慢慢走出站务室。雨水顺着玻璃穹顶蜿蜒而下,十年前东京那个下雨的早晨突然清晰如昨。她掏出手机,订了最快一班回国的机票。
三天后,程佩蓉站在已经翻新过的3号线站台上。第7块瓷砖很容易找到——它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LY"刻痕。撬开瓷砖,里面是一个生锈的小铁盒,放着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
"佩蓉:如果你找到这个,说明命运终于把我们错开的时间还了回来。钥匙是我公寓的,地址在笔记本最后一页。那里有我想当面告诉你的一切。——陆远"
程佩蓉这才想起,自己从未翻到过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当她颤抖着翻开时,发现那里粘着一个隐秘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陆远站在地铁控制室里,对着镜头微笑,身后的电子屏上清晰显示着日期——2013年4月5日。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