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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上百年风雨侵蚀的青石板台阶,在江涛数到第一百三十七级时,竟泛出了粼粼波光,仿佛是下面的樟溪水波映照上来一般。
波光中,一抹深绿色的单薄身影从樟溪石板桥头的大樟树下飘浮了出来。
邮包带子勒进了杜岚的肩膀,但她身后左右飞舞的两只大蝴蝶告诉江涛,她上来很轻快。
可杜岚直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才发现祠堂大台门关闭着,门中的小门却开着,门廊中站着个年轻人。
杜岚的眸子清凌凌地映着满山苍翠:“你好,你是新分来的江涛老师吧?”
“嗯,你好。”江涛扶了扶眼镜,有些不敢看杜岚。
开学第二天,江涛就听同事说起,给学校送信的,是一个叫杜岚的梳着一对长辫、眼睛会说话的美丽姑娘。
“今天有你的八封信。”杜岚轻抿着嘴唇,低下头,从邮包中掏出一叠报纸,翻开看了看夹在其中的杂志和信件,再次确认无误后递给江涛,“这个学校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有你这么多信过啊。”
“谢谢,你辛苦了。”江涛将那叠报纸放在墙边的石鼓凳上,找出自己的信件。
“江老师喜欢文学?还爱好集邮?”
“嗯。”江涛觉得在杜岚面前自己成了拘禁的小学生,可当他抬眼时,杜岚的眼神也像自己一样在对视中刹那慌忙垂落,而且她的脸也红了。
这令江涛想起了自己才是老师,杜岚的美给的恐惧和自卑,就像山岚在阳光中早已消散。不过他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信呗!”话音未了,杜岚的身影已飘在青石阶上。
江涛立在原地,痴痴地目送着杜岚。
在过去六天中有二个下午的这个时候,正好在校门一侧五(2)班上课的江涛,透过玻璃窗,也这样痴痴目送着杜岚渐渐远去的倩影,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几十个孩子。
当杜岚的身影就要转过桥头的大樟树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发现江涛还站在那里看着她,迟疑了一下,抬手向江涛挥了挥。
江涛刚举起手,杜岚已飞快地消失在大樟树后了,但江涛的眼睛仿佛穿越了大樟树绿云般的树冠,看见了杜岚娇羞的神情。
八封信里,六封是同学的,一封是班主任老师的,还有一封是文学杂志社的。
同学的信都讲刚走上讲台的新奇感受、学校情况及当地风土人情什么的,也有给他抱不平的,王老师的信里则是祝福和期望。
文学杂志社寄的是一封退稿信,那是暑假从家里寄出去的,他估计回信应该是开学了,所以通讯地址写成了学校,编辑附了简短的回信,提了些人物形象不突出不典型之类的意见,鼓励他继续努力。
江涛没有像以往收到退稿信那样沮丧,他相信这次编辑的鼓励是真诚的,而不是像他以前认为的那样只是礼节性的。
因了杜岚那一回首那一挥手,江涛眼里就像雪后的世界,所见都是纯洁和美好,他甚至有些感谢那个通过关系夺走他留城机会的同学。
这天是周六,是江涛正式走上讲台的第七天,上午上完课下午开始周末放假,跟前七天的晚上一样,学校只剩下了江涛一个异乡人。
接到自己被意外地分配到全市最偏僻落后的东林乡中心小学时,江涛内心无比失落,但开学后,他还是怀揣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满腔热情地走上了讲台,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其他老师都是本地人,比学生来得稍早,归去略迟,偶尔晚上集中办公或学习时,结束后也是各归各家。
学校由樟村的冯姓祠堂改建而成,在村东的山坡上,周围没几户人家。学生在校时热热闹闹,放学后就无声无息。
独处的时光有些无聊,但爱好多样的江涛有的是办法排遣,师范三年,琴棋书画都是必修课,说不上样样精通,却也均略懂一二。不过让他持久狂热地沉迷其间的是写作。
杜岚离开后,江涛始终无法将她的音容笑貌在自己眼前抹去,思念给了他无限的创作激情,他为她写下了一首首情诗,但又一首首撕了,因为没有一首能表达他对她深深的爱,思念让一个周末都荡漾在甜蜜和忧伤中。
好容易等到了周一,午后休息时,江涛迫不及待地拿了十一信,到乡政府大院去。
东林乡面积挺大,却是个小乡,只管十几个山村,税务、工商、公安、邮政等都挤在乡政府大院中,占个一、二间办公室。
邮政所的办公室没人,廊道墙脚边的几盆蕙兰,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翠绿玉浆,向周遭抛洒着源源不断的绿意。
江涛想,这一定是杜岚种的,杜岚就是一株空谷蕙兰,清雅高洁。
上周一午后,江涛第一次来寄信,邮政所也是铁将军把门,他将信塞进了挂在墙上的信箱便回了。可今天他手中有两封很厚的投稿信,需要称重确定贴多少邮票,他有理由直等到杜岚来为止。
像上次一样,寄给同学老师和亲友的信,江涛都已贴好了毕业前在城里买的纪念和特种邮票,邮票下用铅笔标注了“邮票剪下寄回”六字。杜岚应该是从此得知了他集邮。
江涛慢腾腾地将信一封一封塞进信箱。
“江老师!”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江涛回头一看,欣喜地发现杜岚斜背邮包站在了他跟前。
虽然只是第二次面对面,他们都感到老友久别重逢似的亲切和喜悦。
“你好。”江涛的脸突然火一样烫,幸好杜岚低头去开门了。
“趁午休时,我去初中送了。”杜岚把江涛让进屋。
江涛忙道:“嗯,我也是趁着午休来的。”
屋中间用柜台隔成了前后两部分,前半间靠前窗与柜台平行放着一条长凳,后半间,面对面放着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两边靠墙各放着一排绿色的柜子。
杜岚掀起柜台一边的活动门,走进去,放下挎包,转身来接他的投稿信去称了重:“两封都是三毛。”
“好,你桌上放着什么邮票?”江涛眼尖,早发现了杜岚的桌上有用大铁夹子夹着的一些邮票,看上去不是八达岭长城的八分普通邮票。
“是刚发行不久的郑和下西洋和林则徐的纪念邮票,还有中国残疾人附捐特种邮票。”杜岚把那些邮票拿过来,放在江涛面前的柜台上。
“你这里也有这些票啊,每样给我拿两个方连。”江涛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开心地翻看了下,“寄这两封信也用这样的邮票吧,杂志社一定也有人集邮的。”
“好。”杜岚熟练地撕下邮票递给江涛,“以后有新邮票到我跟你说。”
“明年生肖票也会有吗?今年的生肖牛我没买到过。”江涛接过邮票付了钱,不无遗憾地道。
“应该有的,这山沟沟里没人集邮,生肖牛我留下了一大版,可以给你几个方连,明天我带来。”
江涛感激地道:“好,谢谢。”
江涛贴好邮票,将投稿信递给杜岚。
“你的作品都发表在哪啊,可以告诉我,让我拜读下吗?”
“除了师范学校的油印小报,我的文章还没变成铅字呢。”江涛的脸红得像块碳,“其实只是爱好而已,无聊时练练笔。我是教语文的,自己不会写,怎么教学生写呢?”
“别泄气,你一定行,我相信你!”杜岚大胆地直视着江涛。
不知不觉,杜岚的心和这个来自外乡的青年教师休戚相关了,看到江涛满怀希望地将投稿信寄出,她也跟江涛一样企盼着佳音。
不用看杜岚满眼的爱意,江涛已明白“我相信你”这几个字的特殊意味。
幸福来得太快,让江涛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我可以成为你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吗?”杜岚继续凝视着江涛。
“嗯,我还要写专门给你看的作品。”江涛激动地说,“我明天再来。”
不等杜岚回答,江涛逃也似地出了邮政所。
江涛需要一个人静静,静静地享受、回味这份突如其来的爱。
江涛在亢奋中回到了学校,大台门上高高的重檐,两侧的两只大石狮子,都像校园张开的臂膀,在欢迎他的凯旋归来。
大台门东是办公室,西是五(2)班的教室,周二周四的下午第二节课,江涛给五(2)班的学生上地理课。
可今天是周一,估摸杜岚该到学校时,他忍不住找个借口到办公室去,看到冯校长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只好借口来拿教案赶紧跑回了教室。
放学后学校人去楼空,又只剩下了江涛一人,可在山村沉静如水的夜晚,江涛丝毫无寂寥之感,情思激荡中,他给杜岚写下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和几首十四行情诗,在信封上贴了枚T82西厢记中(4—1)“惊艳”的邮票,以表达自己对杜岚的一见钟情。
清晨起来,江涛又打开集邮册,用镊子将自己收集的辛酉年鸡、壬戌年狗、癸亥年猪、甲子年鼠生肖邮票各夹出一枚,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护邮袋,犹豫了一下,又把自己仅有的一枚庚申年猴票也夹出放了进去。
庚申年猴票是我国在1980年发行的第一枚生肖邮票,也是江涛在自己所有收藏的邮票中最珍爱的一枚,但为了爱,他生命都愿意付出,又怎么会吝啬一枚邮票呢?
好容易捱到了午后,江涛按约去了乡政府大院,杜岚早在办公室等了,给了江涛两个乙丑年牛的四方连。
两年前,杜岚父亲怕子女顶职的政策将取消,提前退休让上高一学习优秀的杜岚辍学顶自己的职,因此杜岚已有癸亥年猪、甲子年鼠的生肖邮票,她只开心地接受了江涛给的庚申年猴、辛酉年鸡和壬戌年狗。
可没等江涛把装着情书和情诗的信封掏出给杜岚,来了个寄包裹的人,接着又有人来取汇款。
江涛一直踌躇不定,不知如何将情书情诗交给杜岚:直接交吧,又怕太冒昧,万一人家只是信口一句玩笑,自己会错意,自作多情,岂不尴尬。放进信箱吧,又恐会被杜岚笑自己胆小。现在好了,杜岚忙是个很好的理由。
“你忙我先走了。对了,学校的报纸什么的,我带去吧,省得你送过来。”
杜岚嘴上“好啊好啊”应着,眼里却闪过一丝不舍和歉意,她从邮袋里翻出事先已整理好的一叠报纸递给江涛,“刚才忘了告诉你,里面也有你的一封信呢,以后啊,你也不用跑下来,你要寄什么,直接放信箱里就好,邮票不够,我也会带给你。”
江涛道了声谢谢告别出来,匆匆将装了情书情诗的信塞进门口的信箱,像干了件不光彩的事似地脸红心跳。回校的路上,他对杜岚收到信、拆开信、阅读信的种种神情浮想联翩,时忧时喜。
江涛觉得杜岚的建议很好,主动向冯校长提出负责管理信箱,冯校长也知全校只有江涛来自他乡,信件多,更需要外界的信息,便爽快地答应,把钥匙给了他。
熬过一个神魂不安、胡思乱想的日夜,周三下午第二节一下课,江涛立即去行使信箱管理员的职责。
打开信箱,江涛第一眼便看到了信箱一角躺着个精美的小信封,上面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是他的,右下寄信人一栏写着“内详”两字,不用说这是杜岚给他的。
江涛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却只有短短的两行:
“周日有空吗,一起到塔山去,看看那里长流不息的瀑布可好?”
杜岚对江涛写的情书情诗只字未提,可有什么样的回应能比直接相约说明一切。
塔山有座明代修建的七层砖塔,塔下有座古寺,山中奇岩秀石,飞瀑流泉,景色幽雅秀丽,江涛常听同事和学生说起,心中早想去一游为快,如今有佳人相约相伴,他自然喜不自胜。
周日是个阴天,正适合出游。江涛和杜岚通过学校信箱约好,八点半到塔山脚下会合。
江涛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骑着车往到塔山赶,尽管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半小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但杜岚早已等候在那里,这天她没有条辫子,长发飘飘,一袭白色长裙,背衬青山秀木,像个圣洁的天使。
“对不起,我迟到了。”江涛为自己第一次赴约就迟到而感到尴尬。
杜岚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光芒:“没有,是我来早了。”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拾阶而上,只见两边岩壁高峻,峡谷多折,清泉依山势,时落断崖,玉溅珠洒;时穿怪石,回旋流淌。
山上并无什么游客,起初两人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心意相通无话不谈了,一路上杜岚像个导游,介绍着塔山的景观和传说逸闻,不知不觉他们就来到了山腰的古寺。在观音菩萨面前,他们双双下跪,虔诚膜拜,焚香许愿,又抽到了一个“千里姻缘一线牵”的上上签。
寺后不远就是古塔,传说塔下埋着千年前高僧的舍利灵骨,塔高七层,显得宏伟古朴。
沿着塔右的石阶向上斜行不远,即可闻雷声隐隐,转过一山角,便可见不远处一道瀑布似飞练,从突出的岩口啸风鸣雷,悬空直泻而下,落入被它自己长年累月所击出的石潭中,飞溅出的水珠,让直接在山岩上开凿出的石阶变得有些湿滑,两人很自然地牵上了手。
来到了瀑布前,两人任由水珠溅落在脸上、身上,仰望着眼前一年四季长流不息的瀑布,感激命运让他们相遇,感谢彼此给了彼此如此美好的时光。
震撼的瀑声让两人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也让他们感到语言的多余。时光如飞瀑般飞逝,珍惜当下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他们的爱也会像眼前的飞瀑始终澎湃永不枯竭,他们禁不住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就这样,爱情让江涛因分配不公而产生的阴霾一扫而空,两人上班日通过信箱互诉衷肠,周末便一起探幽访胜,讨论江涛的新作。杜岚因为顶职而辍学,江涛初中毕业时也为提前锁定铁饭碗而放弃重点高中上了师范,两人心底始终都有一个强烈的大学梦,他们便打算来年一起去参加高教自学考试。
在爱情的滋润下,江涛的创作灵感如泉涌,不久之后,他的第一篇小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发表了。那天来送邮件时,杜岚直在校门口等到第二节下课,并激动地在众目睽睽下拥抱了江涛,两人的恋情就这样高调地公之于众了。
很快杜岚在校门口与江涛拥抱的事在还闭塞的东林乡传得老少皆知,有祝福他们的,也有嫉妒他们的,甚至有攻击谩骂他们伤风败俗的。
不久后的一天,冯校长等学生和其他老师走后,将江涛叫到办公室。
说起冯校长还是江涛的学长,五十年代毕业于江涛就读的同一所师范学校。文革期间该学校停办,文革结束后刚开始是从事民办教师的进修培训工作,江涛是学校恢复招生后的第一届普师生。
在江涛分来之前,冯校长是全校唯一一个受过正规师范教育的老师。江涛暑假来报到那天,冯校长就自报家门,说与江涛是校友,一下子就拉近了江涛与他的距离,对他自然倍感亲切。开学后,冯校长对江涛的工作和生活都非常关心,并给予了无私的帮助。
冯校长依然像往常一样用慈爱的目光望着江涛,不同的是这次他欲言又止,还没开口就叹了口气。
江涛猜到校长一定是要和他谈在校门口与杜岚拥抱的事了,就主动检讨道:“冯校长,那天我文章第一次见报,太激动了,太冲动了,损坏了教师形象,我愿意接受批评,以后我会注意,会改的。”
冯校长摇摇手,苦笑了一下:“你可别把我当作老封建,我也年轻过,我也是性情中人,懂啥叫情不自禁。只是你想过没有,在农村吃商品粮的姑娘少之又少,尤其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山乡,杜岚又是这么一位美丽清纯的姑娘,追求她的人该有多少……”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辜负她。”冯校长没说完,江涛就接过话来。
冯校长又一次摇摇手,假意嗔怪道:“你可不许妄自菲薄,我们是堂堂的人民教师,正式国家干部待遇,配得上任何单位工作的漂亮姑娘。”
听了冯校长的话,江涛一头雾水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冯校长叹了气:“我是想讲,按理说,杜岚这么好的条件,追求她的人应该很多,乡政府大院内的机关单位就有好几个未婚男青年,但你有发现有人在追她吗?”
江涛仔细回想了下,虽然自己去找杜岚的次数有限,但的确从没发现别的男青年去找杜岚。江涛的心立刻咯噔一下压上了块巨石:“难道她有……?”
冯校长再一次摇摇手:“别胡思乱想,杜岚身体健康,作风正派,是个非常难得的好姑娘!”
江涛舒了口气,等着冯校长把话说完。
“王文革认识不?他仗着自己是一乡之长,在乡里独断专行,横行霸道。他有个儿子叫王红卫,小时患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结结巴巴的,王文革通过关系将其安排进了邻镇的税务所。杜岚来后,王红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叫王文革去逼迫杜岚,结果杜岚不畏权势没答应。后来,只要有未婚男青年跟杜岚走得很近,就会遭到王文革的打击报复,唉!”
江涛这才想起,杜岚跟自己在一起时会突然愣神,会莫名其妙地抱着他哭泣,之前他还以为这是相爱的缘故,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多愁善感:刚刚在为幸福的爱情喜极而泣,转眼又会因担忧失去对方而伤心不已。
江涛想不到杜岚心底埋藏着这样的心事,顿时热血沸腾:“冯校长,我不怕,大不了明年暑假后,他让你把我发配到最远的林头村校去。我不信,王文革能这么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我告诉你这些,是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以后尽量小心点,不要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江涛谢了冯校长,心里暗暗道:“杜岚,我会站在你的身旁,给我依靠的肩膀。”
江涛不但没在意冯校长的好意提醒,反而故意时常在休息时光明正大地去找杜岚,甚至在杜岚下班时护送她回家。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底。由于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方法得当,江涛所教的班级成绩优秀,获得学校和学生家长的一致好评。
因为工作上无懈可击,王文革只能在全乡教师大会上不指名地批评江涛作风不好,江涛心里暗笑王文革已黔驴技穷了。
过完春节回来,江涛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杜岚的投递业务被调整为全乡最偏远的樟溪东片的五个山村了,王文革没奈何他,就向杜岚下手了。
东林乡邮政所总共三个人,原来是由所长老胡负责樟溪西片丘陵地带的八个村子的投递业务,四十来岁的老张正当壮年,负责樟溪东片的五个山村,杜岚则在邮政所值守收发,兼学校及医院等机关单位的投递工作。
如今三个人的岗位,好像个转盘被王文革硬拨了一格,老胡替代了杜岚,杜岚替代了老张,老张替代了老胡。
樟溪由北往南在樟村东边流过,将东林乡划成了地貌有明显差异的东西两片,溪东的的五个村子散落在高山深谷中,溪西的八个村则处在地势相对平坦的丘陵地带。
杜岚心中虽有不平,却坦然面对现实,不论晴雨,她每天用自行车驮着沉重的邮袋,跨过樟溪的石板桥,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将报刊信件送到村民的手中。
江涛担忧不已,他担忧杜岚一个羸弱女子,吃不消一天爬坡下岭几十里山路;他担忧毒虫猛兽,拦路惊吓伤害杜岚;他担忧山中天气变幻,塌方山洪泥石流威胁杜岚的安全……
江涛恨不能以身相替,可是他有自己的工作,他能做最多的只是在下班时去路上接下杜岚。
但杜岚却比江涛想象的坚强得多,虽因父亲是工人,杜岚家明显比农村中一般人家条件好,但杜岚并非娇生惯养,而是和所有在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一样,早知稼穑艰难,自小便常随父母在田头劳作。别看杜岚身材纤瘦,但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
杜岚多次叫江涛安心教学,不要以她为念。江涛口中唯唯诺诺,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去接送她,接送的路上,是两人最浪漫的时光。
周二早上第一节课空,江涛便把杜岚沉重的邮包放到自己的自行车上,过了樟溪石板桥一路上坡,江涛有足够的时间送杜岚到五六里外的进山的第一个村庄岩坞村。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江涛没课,江涛来得及直到进山十来里的第二个村庄康坞村接杜岚。接上杜岚回来的路上,两人浑身轻松,一路欢声笑语。当他们回到樟溪的桥头时,车前的篮子里,映山红挨着山栀花,草菇偎着野兰草。
幸福时刻像被按了快进键,一晃数月,转眼已到六月初。
乡政府不远的车站边有家拉面馆,烧的拉面柔软而不失劲道,面盛好后老板娘会加上一大勺香葱榨菜炒肉丝,吃时一拌,咸香美味,令人大快朵颐。
那天是周五,江涛又有一篇小说发表了,和杜岚约好晚上去吃拉面庆祝,清晨杜岚也特意提早出发,以期早些送完邮件回来。
但下午放学时,杜岚仍没有回来,江涛赶紧推了车,骑着冲过樟溪石板桥,进山去接。
越往山深处去,江涛越担忧,在樟村与岩坞村之间最曲折陡峭的鹰嘴岩下,江涛的担忧成了现实,他看到杜岚的自行车横倒在路下的柴草丛中。
江涛高喊着杜岚的名字,连滚带爬,顾不得荆棘划破手脸,下到几十米深的涧底,终于发现了昏倒在那里的杜岚。
在江涛的呼喊下,杜岚悠悠醒转,她感激地抱住江涛痛哭起来。
杜岚觉得自己并无大碍,可江涛还是坚持送杜岚到医院作了检查,检查结果跟杜岚预想的一致。送杜岚回家的路上,杜岚神情恍惚,江涛猜想她还在为下午掉落深涧的事后怕。
刚刚得知杜岚被调动时,江涛就义愤填膺写了封给邮政局领导的反映信,后来觉得说王文革打击报复并无证据,而且还涉及到杜岚的隐私,便隐忍不发了。江涛痛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无法帮助杜岚脱离险恶的工作岗位。
江涛不断地宽慰杜岚,杜岚的心情却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在到家后,将门口反锁,把自己关在卧室哭泣,完全不理睬父母和江涛的叫唤。
江涛简单地和杜岚的父母讲了事情经过,他们都觉得杜岚现在的表现,不该是单纯发生骑车不慎掉入深涧这么简单。直到深夜,杜岚才出来,让江涛回学校去休息,不要影响次日上课。
“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我们一起来面对?”江涛抓住杜岚的手,禁不住也是泪眼婆娑。
杜岚的父母也频点着头,附和江涛。
知道不了解真相江涛是不肯离开的,杜岚终于愤愤地吐露了真情:“是王红卫,是他企图非礼我,我为了躲开他才……”
“这混蛋,我去报警!”江涛放开杜岚的手,转身就要出门去。
杜岚的父母忙将江涛拉住,杜父道:“没有证据派出所不会立案的,更何况你要告的是乡长的儿子,他们敢立案吗?再说,这事传扬开去后,对杜岚和你都不好。”
江涛剑眉倒竖:“那我私下找他解决!”
“别冲动,你这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杜父说完,沉吟了一下,又道:“但杜岚一直送这条线也不是个事,这样吧,明天是周六,杜岚在家歇歇,我替她去送,后天是周日,我涎着老脸去找下小郑,听说现在他当正局长了,求他让杜岚离开这是非之地。”
“小郑当正局长了?”杜母眼里闪起了希望之光,“小郑刚参加工作时也分到了东林乡邮政所,当时邮政所就老杜和他两人,他时常到我家来吃饭,特喜欢我做的三角叉,我明天就做一些,老杜你后天去时带上。”
听了父母的对话,杜岚和江涛的心都稍安了些。
周日,杜岚父亲带着杜岚娘做的三角叉,进了趟城。
江涛瞒着杜岚及其父母去邻镇的税务所找了一次王红卫,他带了块砖,将王红卫拦在下班路上,当着王红卫的面,左手拿砖,右手用力一劈,红砖断为两截。他圆睁怒目,牙齿咬得嘎嘎响,对王红卫吼了一句:“如果你再敢去骚扰杜岚,先想清楚自己的骨头有没有比砖头硬!”
说完,猛地把手中半截砖块砸向王红卫的脚边,吓得王红卫连退几步,才险险躲过。
十天后,杜岚接到了调令,让她七月一日到局办公室报到。
与此同时,江涛的一个表哥从部队转业,到了财税局当了副局长,江涛的父亲向他说起江涛的情况,正巧教育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长是他战友,表示下半年可以将江涛也调进城去。
这两个消息让江涛和杜岚欣喜若狂,七月,即将开始的暑假,将给他们一个全新的开始,无限美好的生活,似乎已触手可及。
正像江涛要以优秀的教学成绩来作为告别的礼物一样,杜岚也坚持着在原来的岗位上班到最后一天。
六月底,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阴雨让樟溪一改素日的宁静而变得狂躁不安,山路也更加泥泞和湿滑,但杜岚依然每天顶风冒雨,将报刊信件送到村民手中。
那天早上好好的,下午却一直下着雨,到四点多才渐渐停了,但山洪像无数头发狂的雄狮,沿樟溪一路横冲直撞,奔涌而下,石板桥在洪水的咆哮中发出了咯咚咯咚的颤栗声。
江涛放学后就立即过石板桥去接杜岚,在鹰嘴岩口才接上了杜岚,两人来到樟溪桥头时,水离石板还有一尺多。这样的情景对他们来说并非第一次,他们没多想就推着车走上了石板桥。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两人走到石板桥中间时,随山洪而来了几根碗口粗的大树,卡在了桥墩之间,一下几段桥面的石板都掀去了,江涛和杜岚都落进了洪涛中。虽然江涛在拼尽全力紧抓着杜岚的手,可他根本控制了自己的身体,突然他被什么撞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在樟溪的一急转弯处,江涛恢复了知觉,抓住了岸边的一根树藤,爬上了岸。他沿着溪岸悲怆地呼喊,疯狂地追寻,可浑浊汹涌的急流中哪有杜岚的影子。
江涛和杜岚的亲友,乡政府组织的搜救人员,沿途各村动员的干部村民,沿溪一连找了五天,都没有找到杜岚。
樟溪边立起的衣冠冢告诉江涛,杜岚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但他仍无法接受这一现实,独行数百里,看着樟溪汇进江河,奔流入海。
江涛想起前不久的一个傍晚,他和杜岚到田间小路上散步,见荷塘荷花盛开,便摘了一朵,一起到樟溪旁,一瓣一瓣地剥开,放入溪流中,一瓣瓣荷花像一艘艘小船,悠悠飘远。
杜岚说这些荷花小船,一定能随着流水,飘扬到海,并和江涛约定,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海边看看,看看蓝色大海和洁白的浪花,看看海天一色的奇观……
收到调令的江涛没有去报到,他带走杜岚种的两盆兰花,独自一人到南方沿海的一个城市去,他要生活在杜岚的最后归宿地大海边。
几年后,东林乡王文革因涉嫌贪污受贿多个罪名被查办,新乡长到任不久,就收到了一笔用于拆除樟溪石板桥修建公路桥的巨额捐款。捐献者没有留下真实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只对桥名和栏板上的图案提出了特定的要求。
半年后,一座横跨樟溪、双向四车道的坚固大桥建成通车,桥身两侧中间都镶嵌了一块巨大的花岗岩,雕刻着“丹颖桥”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桥上花岗岩栏板上则刻画着一丛丛风姿绰约、清雅高洁的兰花。村里有老先生告诉大家:“丹颖”就是兰花的别称,字画一意。
有了丹颖桥,大大方便了溪东五个山村村民们的出行,使他们再不用为上学的孩子而担忧了。也有人遗憾地慨叹,要是这桥能早几年修建就好了,那样的话,梳着两根大辫子的女邮递员就不会惨遭不测。
许多年过去了,丹颖桥见证了山乡的变化和发展,也见证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风景优美的樟溪渐为外人所识,游客渐渐蜂涌而至。
丹颖桥自然成了樟溪最抢眼的网红打卡点,那些主播为了赚取流量,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标榜独家的丹颖桥来历,他们杜撰出的故事版本各有不同,但主题却与丹颖桥承载的情感毫无二致,那就是:永恒和坚贞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