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去了一个地方,写下了一些文字,那是什么?大概是“游记”吧;假若他去的地方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那这些文字是什么呢?大概是“小说”吧;假若他所描述的所有场景,都是现实中有的,可他去的地方,却是现实中永远找不到的,那又是什么呢?我觉得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大概就是这样的文字。
《看不见的城市》是一本小说,从体量上看大概算是短篇小说。但倘若想从其中读出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那可能就要失望了。书中的主要部分是一些像是“场景”的碎片,而仅有的几段长一点的描述,也是完全看不出主人公所在的时间与地点,所说的内容也大多是有关哲学的思考与辩论。书中有很多小标题“城市与欲望”,“城市与记忆”,“隐蔽的城市”等等,但他们确实交叉胡乱在书中排序的,即使是一个小标题下的片段,也很难看出有什么联系。与其说《看不见的城市》是一本小说,不如说是“文字版的插画集”。
如果卡尔维诺创作的是插画集,那就很难用文字来抒发我对它的感受了,好在卡尔维诺是个作家,因此我还能写下一些描绘出书中的故事。《看不见的城市》中只有两个有名有姓的角色: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马克.波罗,另一位是名气不总是好,但也算家喻户晓的忽必烈汗。前者是一位未曾拥有过财富权力,却踏遍蒙古帝国版图的旅行者,后者是拥有整个帝国财富与土地,却从未能够接触到大多数自己所拥有的土地的,高高在上的帝王。于是两人就产生了联系。故事中的“碎片场景”,也正是马可.波罗向忽必烈叙述的,自己所游历过的城市。
那这是一本历史小说吗?当然不是,只要阅读一下那些片段,就能够看出,马克.波罗所描述的城市,实在是太不真实了:一座所有居民都在羡慕旅行者的城市;一座所有年轻人到达后都已经变老的城市;一座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通过“标志”辨认的城市;一座靠着地毯上编织着的花纹才能找到出路的迷宫城市;还有为了永远保持自己在世人美好形象而最终衰败的城市…..一切场景都是那么夸张乃至魔幻,但我们又觉得这些城市真的存在在某个地方。
我们有没有想过:旅行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吗?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们是不是总觉得:旅游景点当地的居民似乎对这些奇观爱理不理;年轻时去一个地方和老年时重游故地,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们是不是也会被异国他乡的地图给绕晕,不得不靠着一些通用的符号标志才能勉强找到想去的地方呢?我们是不是也常觉得:自己家乡的现状和宣传的完全不一样,而所有旅行纪念品上描绘的都是“过去的城市”呢?马克.波罗叙述的那些场景,在前半段还只是充满“隐喻”,而到了最后,他所描绘的城市里都有了“飞机场”“游乐园”,这些东西本不可能诞生在马克.波罗和忽必烈所生的时代,于是我们终于知道了。《看不见的城市》并不是“摸不着的”,而卡尔维诺所写的,也不是自己脑海中的,与现实无关的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一切要素都是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只是排列组合的方式与我们眼前所见的不怎么相同。
假若书中的世界是重构的,那马克.波罗与忽必烈呢?马克.波罗的游记,本身就被认为是一种“虚构”,故事中马克.波罗与忽必烈的相遇,正是一种小说创作的虚构,而在这虚构之下,还有更近一层的虚构,在故事中,马克.波罗最初不懂东方的语言,每一次提及自己游历过的城市,她只能摆出一些很奇怪的物件:鼓,咸鱼,宝石甚至是骷髅头,加上一些奇怪的手势动作,忽必烈竟然能够想象出马克.波罗描绘出的场景,可当马克.波罗学会了东方语言后,忽必烈又觉得他所叙述的故事不一样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符号”,符号有固定的含义,也有必然的局限,当一件事情用语言叙述后,一些本没有的意义被增加上了,一些本有的意境被消解掉了,正如卡尔维诺笔下的那些并不存在的城市:不是他不想描绘现实,而是用文字描绘现实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缺憾了。
马克.波罗和忽必烈的形象可能是虚构的,他们的故事也可能只是传说,但书中,他们二人的情感与遭遇,却又是如同血肉一般鲜活的。
马克.波罗,是一个沉静的观察者,他必须承认“旅行者能够看到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的和永远不会拥有的何等的多”。当可汗叫他去寻找梦中的城市时,他必须承认这种努力注定是有去无回的;当可汗下令大建城市时,他缅怀那些正在消失以及已经消失的城市和场景;甚至当他被要求描述他的故乡威尼斯时,他都不敢开口:因为他所描述的所有城市都有威尼斯的要素,他每描述一座城市,就是在消解自己脑中故乡场景的神秘与美好,当威尼斯的形象变成了语言,他的故乡也就不复存在了。
忽必烈大汗,看上去拥有一切,但同时也是那样的脆弱。在马克.波罗学会自己的语言后,他再也无法感受到过去那种从小物件里揣测马克.波罗内心的那种阴暗的猎奇感与掌权感,于是只能和他的异国之臣沉默相对,他拥有巨大的帝国,但从未涉足大部分的土地,他觉得权力可以排解自己的虚无感:于是他要大兴土木,却被告知他这是在破坏自己帝国仅有的美好;他叫马克.波罗去寻找自己梦中的城市,却被告知这是不可能的;他自以为自己懂得了马克.波罗“编故事”的能力,却最终发现自己所描绘的城市也脱不开现实,因为“当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无论是智慧广博如马克.波罗,或是强权富裕如忽必烈大汗,随着故事的发展,都在变得越来越无力。在故事的后半段,精神层面的隐喻逐渐介绍了,取而代之的是“飞机场”,“建筑工地”,“垃圾”,“改建”这类代表现代文明的,工业化生活的现实意象,马克.波罗所描绘的城市越来越不像虚幻的梦境,而是愈来愈接近的,肮脏的现实。同时,这个被“重构”的世界也不免遭受时间与空间发展规律的影响:马克.波罗已经预见了自己回到家乡途中会被海盗绑架,难逃牢狱之灾;而忽必烈汗也察觉到,自己的帝国正在腐化崩塌,而他“只知道桥梁,辨认不清一块块石头”,因此根本无法改变蒙古帝国四分五裂的注定命运。两个人开始怀疑帝国是否存在,那些城市里的人是否存在,双方的问答与辩论是否存在,甚至…到了最后,马克.波罗和忽必烈所在的场景,是不是真的存在?会不会这整个故事都是两个分别叫“马克.波罗”和“忽必烈”的流浪汉,在幻觉中自娱自乐的产物呢?在不断重构,不断虚构的过程中,人本身也变得虚无,失去意义了。书中两人的遭遇,或许是像卡尔维诺这样,夹在过去年代和现代两个世界中思想者的处境。但是,我们的处境是否和他们共同呢?
在故事的最后,可汗问马可.波罗:未来有乐土吗?马克.波罗不可置否。可汗又问:是否一切努力都没有用,我们的未来只有地狱呢?马克.波罗给了两个选择:
一是,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二是,持久而危险地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故事说到这里,我其实可以给一个结论。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就以故事最后的结局为例:“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那“地狱”是什么呢?是否消除了“地狱”,世界就会变得美好了呢?赋予“非地狱”的人和物空间,之后又如何呢?再进一步,你看完了这则随笔,但它并不是《看不见的城市》这本书本身,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一个叫做“书生小企鹅”的AI在误导你走近他的逻辑圈套呢?计算你读了中文版的《看不见的城市》,她也必定与意大利语原版有不同,而再更进一步,就算你学会了意大利语,你也再也不可能接近卡尔维诺所处的时代,也没法从坟墓中叫他出来问个究竟了。
那这一切都是虚无而没有意义的吗?还记得那段并不完整的引用吗?“当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承认世界是象征,自己是象征。不奢求成为帝王,不止步于成为图腾。然后,努力地与象征共处,并给自己,给其他的象征一些可能性,这可能是一种并不怎么能说服人,但确确实实贯穿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看不见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