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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来得悄没声的。先是窗棂上沾了几点湿痕,像谁用毛笔轻轻撇了几道淡墨;转眼间,那墨痕便晕开了,连成一片朦胧的水帘。我搁下钢笔,看那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在窗上勾勒出无数转瞬即逝的小溪流。
江南的清明总要落雨的。这雨不像夏日的骤雨那般鲁莽,也不似秋雨那般凄清。它下得极有分寸,细如牛毛,密似蛛网,将整个小城笼在湿漉漉的纱帐里。街上的行人也不急,撑着各色油纸伞缓缓走着,青石板路上便开出一朵朵流动的花来。
祖母在世时常说,清明的雨不是雨。那时我尚年幼,总爱追着问:"不是雨又是什么?"老人便抿着没牙的嘴笑,眼角皱成两朵菊花:"是相思泪哟。"这话听得我愈发糊涂,她却不再解释,只颤巍巍地踮着小脚去檐下摆搪瓷盆,说要接些无根水煮清明茶。
此刻我的书桌上正摆着那只搪瓷盆,蓝釉已经斑驳,盆底还留着几道洗不去的茶渍。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盆底敲出叮咚的声响,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的音律重叠起来。我忽然明白了祖母话里的意思——这清明的雨,原是我们落在时光里的泪。
记得每年清明前夜,祖母总要取出珍藏的明前龙井。那茶叶装在青瓷罐里,用桑皮纸层层裹着,揭开时便有一股清气扑面而来,像是把整个春天都封存在了里头。雨水在炭火上煮沸,不能是井水,也不能是河水,非得是这清明时节的"相思泪"才行。茶叶在青瓷碗中舒展,渐渐现出初春柳芽般的嫩绿色,水面浮着几片不肯沉底的,像小船似的打着转儿。
"看好了,"祖母总要把我揽在膝前,指着茶汤说,"这头一道水不能喝,是敬天地的。"说着便将茶水泼在堂前青砖上,那水痕转眼就洇进砖缝里去了。第二道茶才轮到长辈们分饮,我们小孩子只能得半盏,却觉得比蜜还甜。茶香在唇齿间游走时,祖母便开始讲古,说曾祖父如何在雨夜里挑着茶担走三十里山路,说战乱年间怎样用茶饼换米粮。茶汤渐渐凉了,碗底积着两三片茶叶,这时总有一滴檐溜不偏不倚落进碗里,激起小小的涟漪。
窗外雨势渐密,远处传来模糊的唢呐声,想必是哪家在扫墓。我披衣出门,雨水立刻在呢子大衣上绽开深色的花。巷口的桃树经了雨,花瓣零落满地,沾在行人鞋底上,成了会走动的春景。卖青团的老妪蜷在屋檐下,蒸笼里飘出艾草的苦涩清香,与雨气搅在一处,莫名叫人鼻腔发酸。
去西山要乘渡船。船篷上雨声哗哗,像有无数手指在弹奏。艄公是个哑巴,只用眼神示意乘客坐稳。河水被雨点击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忽而绽开,忽而平复,永远没有完全静止的时刻。对岸的山色被雨水洗得发亮,新生的松针绿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祖母的坟在半山腰,周围种着七棵柏树——那是她七个子女栽的。去年冬天冻死了一棵,此刻树桩上竟冒出几丛嫩蕨,蜷曲的叶梢挂着水珠,像谁精心打造的翡翠簪子。我拂去墓碑上的水珠,石面上已经沁出几道蜿蜒的湿痕,倒像是墓碑自己在流泪。
"阿婆,我带了您爱吃的酒酿圆子。"我摆上供品,忽然想起从前扫墓时,祖母总要对着祖坟自言自语:"阿爹阿娘,今年家里收了十二担谷子,小二子娶了媳妇......"那时觉得可笑,现在自己竟也对着冷冰冰的石头说起话来。雨丝斜斜地穿过柏树枝叶,在我肩头洒下细碎的水珠,恍惚间竟像是老人枯瘦的手在轻轻拍打。
山下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闷闷的,像被雨水浸湿了喉咙。几个戴孝的人影在远处坟前跪拜,红烛的火苗在雨幕中顽强地跳动,仿佛生命最后的倔强。我忽然注意到祖母坟前有一簇野菊,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水珠,显然是不久前有人来祭扫过。想来是哪个叔伯兄弟吧,大家各自忙着生计,倒在这清明雨里殊途同归了。
雨中的山路格外湿滑,我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摔了一跤。手掌撑在泥地里,冰凉的触感突然唤醒某个遥远的记忆——六岁那年,我也是这样摔在雨后的田埂上,祖母用她靛蓝色的围裙替我擦手,那粗布摩擦皮肤的微痛感至今犹在指尖。此刻我望着沾满泥巴的手掌,忽然明白时间才是最妙的清洁工,它带走了围裙上的皂角香,带走了老人手心的温度,却怎么也擦不净记忆里那抹靛蓝。
回程的渡船上多了几个扫墓归来的乡人,竹篮里装着空酒壶和残香。有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趴在船边,试图用手去接飞溅的浪花,被她母亲轻声呵斥。这场景何等熟悉!三十年前,我不也是这样趴在船沿,被祖母用枇杷糖哄回座位?如今那制糖人早已作古,旧式糖果铺变成了连锁超市,唯有这清明雨年复一年,如期而至。
雨停了片刻,云层间漏下一束阳光,照得河面金蛇乱舞。可转眼间又有新的雨帘垂下,将那点可怜的阳光吞吃得干干净净。岸边杨柳新抽的嫩枝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竟像是无数绿色的小手在向逝者招摇。我突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情景:那时节也是清明前后,她躺在雕花木床上,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阿婆要走了,"她突然清醒过来,摸着我的脸说,"往后清明落雨,就是阿婆回来看你。"
渡船靠岸时雨又大了。我站在码头上,望着雨水在河面激起无数同心圆,大大小小的圆圈相互碰撞、交融,最终归于平静。这多像人世间的情缘啊——相聚,离散,而后在时光长河里湮没无痕。只有清明的雨记得一切,它年复一年地降临,将生者的思念与死者的牵挂编织成无形的纽带。
巷口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是卖麦芽糖的小贩冒雨出行。我买了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里带着微微的焦苦,竟与记忆中的滋味分毫不差。这麦芽糖是祖母生前最爱的零嘴,她总把糖藏在描金漆盒里,等我放学回来摸一块吃。如今漆盒还在老宅的樟木箱中,却再没有人往里头补充糖果了。
回到家时,檐下的搪瓷盆已经接了半盆雨水。我舀出些来烧开,翻箱倒柜找出半包陈年龙井。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的姿态依然优美,只是再没有人教我头道茶要敬天地了。茶汤入口的刹那,窗外恰好滚过一阵闷雷,雨点骤然变得密集,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像有千军万马从屋顶奔驰而过。
我忽然释怀了——清明的雨确实不是雨。它是天地间的信使,是阴阳两界的摆渡人,是我们无法投递的千万封家书。祖母说得对,这是相思泪啊,是活人对逝者绵绵不绝的牵挂,是岁月长河里永不干涸的支流。你看那雨丝落在坟茔上,转眼就渗入泥土;你看那水汽升腾到云端,来年又化作新的雨滴。生与死,原来就在这一降一升间完成了永恒的对话。
夜深了,雨声渐疏。我伏在书桌前昏昏欲睡,恍惚看见祖母穿着靛蓝布衫站在雨里,手里捧着冒热气的茶碗。待要细看时,却只有窗玻璃上的雨痕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蜿蜒流淌,如同岁月本身一样沉默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