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当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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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三期:牛马


杀死我的那座山,卸掉了我一生的包袱。

第一章  牛大宝


牛大宝收到大理寺调令的时候,死水一样的牛家像一个掉进了水滴的油锅,炸开了花。

他爹牛富贵颤颤巍巍地掏出了压在他爹牌位底下的黄表纸,老泪纵横地向他爹诉说着子孙后代的优异成绩。

十里八村,牛大宝确实是村里最光宗耀祖的后生,十七岁中了秀才,会试时正赶上当今万岁肃清科举,他参加的那届会试格外地清正,清正到有些本来名次靠前的豪门贵胄的公子为着避嫌都被除了名,牛家的大宝就这样加入了进士的行列,虽然不靠前,但也不妨碍他风风光光地回了距离京城不算远的马兰县,做了县尉。

牛大宝聪明机灵,运气也不错,更难得的是在这聪明机灵背后还夹着那么多的踏实勤奋,在马兰县的日子里,牛大宝勤勤恳恳,小心翼翼,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叠着这么多优秀的品质,牛大宝一个人五年之内破获的案子比周边的县城加起来都要多。与之相对应地,牛大宝伺候的两位县令都升了官,他也获得了七次上级长官的口头奖励,三次提官机会。

可让牛大宝摸不着头脑的是,上级长官每一次都将他夸上了天,还分配给了他各种各样的活儿,可不仅每一次提官都失败了,就连俸禄也一个铜板都没加。

好在他可以靠着些官职的补助给他爹配药,也好在这一次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京城里出了需要急破的案子,大理寺卿从同窗好友马兰县令张县令那里听了牛大宝的名号,便借调了牛大宝。

牛大宝跪在张县令面前,端端正正,表达对张县令的感谢,张县令头也没抬,沉浸地看着新出的话本子。

“你且去吧,这个案子好好破,也不枉我对你的提携,大理寺缺了个评事,你且先暂代这个职务,等案子破了,这个职位好歹是你的。”

听着张县令与大理寺卿的关系,回顾自己在张大人新上任这一年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牛大宝觉得太值了,他无比感恩张县令,也感恩一直勤勤恳恳的自己。

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和大宝娘起大早烙的沉甸甸的大饼,牛大宝骑着他家唯一的交通工具——一头半瘸的老毛驴上路了。

虽然是京城的近郊,可是山路并不好走,牛大宝一路上跋山涉水,满面灰尘,终于按时到了大理寺,进寺之前,牛大宝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穿上了补丁少一些的干净官服。

第一次见到大理寺卿秦自本的时候,牛大宝施了全礼,这种礼他看着张县令向来巡查的知府行过,只看一次就学会了。

秦自本看着面前笨拙行礼的牛大宝露出一丝冷笑:这货也能查案?

见牛大宝抬头,秦自本勉强挤出一丝笑“牛县尉不要多礼,你的能力张县令和我说过了,两日之内,只要你能将‘马三蜜橘案’查清,将丢失的蜜橘找回来,大理寺评事这个职位就是你的,这两天你可以带着大理寺的令牌去查案,去吧,仵作会带你了解案情,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

秦自本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根本不用说什么威胁的话,牛大宝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小官,自是“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在他心里,牛大宝之流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要有一丝向上爬的机会,就会牢牢地抓住。

第二章  蜜橘案


“马三是果子局外雇过来专门运送蜜橘的小吏,昨天被人发现死在了烟花巷的胡同里,连带着他运送的蜜橘全丢了,蜜橘是从淮南运过来的,一路上水路陆路走了好几天,到了京城除了直接送到宫里的御膳房,剩下的就要送到果子局,果子局再根据京城里贵族大户的级别分送到各个府里,马三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一天之内按照果子局制作的分配单将这些蜜橘送给各个府里……蜜橘运到京城最多只能再放三五天,这些老爷、大人们拿回蜜橘也不会马上就吃,为了能在家里放久些,马三就必须在一天之内抓紧送出。

三日后是宰辅大相公的寿辰,咱们这位大相公最爱吃蜜橘,为表体恤,皇帝连将本该送到御膳房的一份蜜橘也赏给了大相公,谁知道这马三在送蜜橘的时候出了岔子,人死了,那些蜜橘也不见了,所以你……您……最好在这些蜜橘坏了之前找到它们,这就是秦大人说的两日之期。”

仵作小心翼翼地说着,想到了之前秦自本对眼前这位爷的许诺,又将“你”换成了“您”。

“我明白,我一定在两天之内查清马三的死因,再找到那些蜜橘。”

仵作看了牛大宝一眼,想要提醒他已经搞错了重点,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说话。

顾不上一夜的兼程,牛大宝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去了烟花巷,马三还曝尸在那儿,为了尽快破案,大理寺的人将那里围了起来,还不许马家人收尸,所以当牛大宝到烟花巷的时候,所有的痕迹都在。

马三身上的伤很多,头被钝器砸烂了一半,白花花的脑浆都流了出来,十根手指没了四个,右手死死地攥着,牛大宝忍着不适将马三的手掰开,一个已经抓烂了的蜜橘出现在他残破不堪的手上……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牛大宝最终还是强忍着恶心跑到附近的墙根,“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他流了好多的泪,不知道是因为呕吐还是因为感慨于马三临死都在保护蜜橘的行径。

“他送一天蜜橘可以得到三十个铜板,从寅时到亥时,这些蜜橘是有数的,丢失一个要赔一两银子,他这一个月就白干了。”仵作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像是在向牛大宝解释为什么马三即便丢了手指都要保住那些蜜橘。

“杀人的或许是来烟花巷寻欢作乐的大户公子。”牛大宝狼狈地擦了擦脸上的秽物,得出了这个结论。

“大人只是看一眼就有这个结论了?”

“切断马三手指的应该是最近京城在高门子弟里盛行的短刃,凶手走得匆忙,将短刃的一部分留在了现场。”说着,牛大宝将自己找到的一把精致的短刃套子交给了仵作。

“我刚才看了看马三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这些伤口虽然很浅,但都破了皮见了血,那是因为短刃锋利,而使用这把短刃的人没什么力气造成的,在马兰县,我破过许多抢劫的案子,那些劫匪大多也是些穷苦的可怜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来讨营生,他们不会有闲钱买什么精巧的短刃。

况且,一般的盗贼常常要财不要命,若是碰到些护着银钱的,他们多半几拳就能把人砸晕,然后去抢东西,再看马三身上的伤口,凶手更像是为了泄愤,可是来的路上我看了您给我的卷宗,马三这个人憨厚老实,没和什么人结怨,所以我估计凶手是临时起意想要抢夺蜜橘,见马三不给,便心生怨恨,气急攻心杀了马三。”

“短刃会不会是盗贼强抢的,不是自己的东西留在现场也不害怕?”

“敢偷抢这种匕首的,必是恶盗、巨盗,这些人若是抢了价值百两的短刃,要么卖了换钱,金盆洗手不干了,要么供起来,把这东西当作是传家宝贝传个千秋万代,就算是爱不释手,随身带着,也绝不会将它随意地丢弃在案发现场。

当然,我判断凶手是流连烟花巷的是大户公子的原因,还有一个……您可能不知道,普通百姓是不认识蜜橘的样子的……这些蜜橘抢来只能在黑市上流通,可您也说,这东西没几天就坏了,又是御赐的东西,什么人家愿意买?我估摸着,杀人凶手是吃惯了蜜橘的,对蜜橘的价值也没什么概念,见到马三车上有,就想要随手拿过来吃,被马三死命护住,这才恼了,下了杀手……”

牛大宝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仵作再去翻看马三的尸体,“术业有专攻,马三的死因还需您验过才能明确,我推测,致命伤应该在头部,麻烦您再看看,这种伤痕是什么东西砸的?”

仵作津津有味地听着牛大宝的分析,心里不觉赞叹,终于明白这位无权无势又无貌的“三无”小吏怎的就得了这么大的脸面。

他顺着牛大宝指过去的伤口看,想象着自己见过的各种武器,浑然没有头绪,只得用随身带的抹布一点一点将伤口清洗处理干净,那些伤口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仵作的印象里并没有什么武器是那样的形状。

犹豫了许久,仵作终于将柳叶刀拿了出来,准备验尸。

“你且等一下,验尸是需要家人同意的,起码得有家人的手印才行。”牛大宝拦住了仵作,他敢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吏官的规章制度。

令牛大宝没想到的是,听了他的话,仵作竟然“噗嗤”一声笑了,“牛大人,这里是京城,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人”的权利,您要知道,丢失的那些蜜橘比马三一家人的性命都贵重,从马三死亡的那一刻起,他的尸体、他的家人、他的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仵作的话有些刺耳,牛大宝突然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出神地想,要是自己死了,他那一大家子人会怎么样,这么想着,鸡皮疙瘩瞬间就长满了全身。

“真是可怜!”仵作一边验尸一边叹息,“这人瘦得麻杆似的,胃里几乎什么吃的都没有,估计他死亡的前一天都没怎么吃饭,想不到只是护送水果,就这么辛苦!”

牛大宝什么也没说,再次回到了马三的尸体旁,看着仵作在尸体旁忙忙活活。

约么一炷香的时间,仵作终于将尸体验看了个遍,身上的伤口和致死的原因和牛大宝说的大差不差,不由得更加佩服这位年轻人。

第三章  调查


“既然已经基本确定了死因,我们现在就有两个方向可以调查,短刃的主人是谁,或者哪些公子最近新买了短刃;还有,马三死的那天都有哪些公子哥来过烟花巷……好在这些都应该是比较好查的。”

和仵作商议过后,两人准备分头调查,临分开前,牛大宝犹犹豫豫,还是问了心中的疑惑“老兄,我没恶意,只想问问为何秦大人派你来和我查案,照理说,仵作的工作只是验尸而已呀。”

仵作苦笑了一声“牛大人不知道,宰府秦大相公和我们大理寺的秦大人是本家,秦大相公大寿将近,大理寺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去秦相府帮忙了,这些有钱拿的‘俏活儿’我一个仵作是不配干的,何况就算没有这一档子事儿,大理寺大大小小的官员多半沾亲带故,马三的家庭状况你也看到了,这案子就算破了也没什么油水的,自然就要交给我了……牛大人,说实话,我真的很希望你也能进入大理寺,好歹和我做个伴儿……”

牛大宝在这话里听出了一些苦涩,不由得微微叹息。

大理寺的令牌确实有用,这是牛大宝见到满脸横丝肉的老鸨后得出来的结论——老太婆笑得脸上的肉都快挤出来了。

“大人有什么要求,老身一定尽力配合,要是大人觉得不好意思,老身可以给您介绍个隐秘的去处,定教大人满意……”老鸨说着,还用满是肥肉的身子蹭了蹭牛大宝,牛大宝想起了今天早上马三被验尸后肠肚里白花花的蛆虫,不由得想吐。

“老鸨误会了,我是替……我家大人来的,前两天,我家大人的公子在这儿遇到了一位故人,好像是之前的同窗,不过两人匆匆一瞥,想起是在这烟花场所,就没敢打招呼,我家公子回去后对此事念念不忘,派本官来查查那天都有哪些公子来过咱们这儿。”

想着老鸨多半不会配合查案,在来到路上牛大宝反复斟酌了措辞,好在他的这番话确实奏效,老鸨悄悄打量了一下牛大宝,客气地问了一下牛大宝他们家大人和公子姓甚名谁。

牛大宝做出气恼的样子,怒斥老鸨“放肆!我家大人的名讳岂是可以随便说的,只一点你要知道,我家大人姓秦,大理寺卿秦自本和我们家大人是本家,后面的还用说吗?”

身为官场里下层的小吏,牛大宝深谙:眼中看的,耳里听的都有可能成为一条向上爬的阶梯,这使得他对身边人的言行格外敏感,因着这种心理,牛大宝时常感到疲惫,身边人对他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的夸他心细如发;有的说他长袖善舞,最不是什么好人。

“好在我记得刚才仵作说的话。”看着老鸨亲力亲为地去找当天的账本,牛大宝沾沾自喜“我可什么也没说,秦家人后来问起,我就说是老鸨子误会了。”

烟花巷的生意很好,老鸨子尽心尽力地将那天来人的名单都抄了一份给牛大宝,看着百十来人的名字,牛大宝有些犯难。

“好在仵作那边涉及到的人员范围应该少些。”牛大宝安慰自己。

事实确实如此,仵作那边给牛大宝带来了好消息,那柄短刃是京城珍宝阁打造出来的限量品,价值八百两,短刃一出就被豪门贵族争相购买,在激烈的“大浪淘沙”中,只有三位贵人得到了短刃:一个是当今万岁的亲弟弟宁王殿下,一个是秦相府家的三公子秦七音,还有一个是慈幼局局长吴青莲。

“我说我家主人的短刃丢了,只剩个盖子,想要再配一套,弯弯绕绕地将买过短刃的贵人的名字得了出来。”仵作擦了擦头上的汗,递了一个烧饼给牛大宝,“我家婆娘自己做的,要是不嫌弃,大人也吃一些。”

牛大宝没有拒绝,到了京城以后,他连热茶都没有喝上一盏,刚才在案发现场又将昨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去,现在胃里很难受,当烧饼的麦香扑进牛大宝鼻子里的时候,他简直要流口水了。

“嫂子的手艺真不错。”牛大宝一边吃着一边囫囵地说。

“家里的婆娘确实贤惠,嫁给我这么多年,从来没让小老儿饿过肚子。”仵作呵呵地笑着,与之前的市侩和审时度势全然不一样了。

“刚才打开马三的胃,我瞧着他好像很久都没吃东西了,胃里空荡荡的,我看他的婆娘就没我的婆娘贴心。”仵作轻轻叹了口气,惹得牛大宝心里也变得戚戚然来。

两人吃过烧饼,便拿出两份名单细细地对过,在看到买短刃的人里还有慈幼局局长的时候,牛大宝不由得失笑——这种福利机构竟然有这么大的油水。

比对半天,牛大宝发现,只有宁王在马三死的那晚没有出现在烟花巷,仵作打听到的消息也认证了他不在场——他们全家早在马三死前的几天就去郊外的别院踏青了。

第四章  吴清莲


范围锁定在了秦三公子和吴清莲的身上,犹豫再三,二人选择先去找吴清莲,只可惜找遍了慈幼局,二人都没见吴大人的身影,直到未时,吴清莲才摇摇晃晃地走进慈幼局。

不知是因为等得久了还是心里着急,看着一身华服,大腹便便的吴清莲,牛大宝突然有些恼了,拿出秦自本给他的大理寺令牌,怒声责问“吴大人可是吃酒了?我朝律法,擅离职守的罪责大人可承担得起吗?”一席话说得严厉,仵作想拦都没拦住。

京城里的官儿,吴清莲每个都认识,冷不丁见到牛大宝,他也有些恍惚,又听到这厉声责问,不由得一惊,酒醒了一大半。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不知来找下官所为何事?”

“我们……”话说出去,牛大宝也有些后悔,开始纠结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严厉了,能买得起那把短刃的,怎么能是普通人呢。

“秦大人找我们向您询问一些事情。”好在仵作足够清醒,忙把秦大人搬出来,吴清莲心里敲起了鼓来——难不成自己做的那些事儿被发现了?

思考再三,吴清莲将牛大宝二人请回了家里,殷勤地叫下人上了香茶和水果点心。

水果刚端上来,仵作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偷偷地捅了一下牛大宝——“大人,你看那个水果,不就是蜜橘吗!”

牛大宝心里一惊,看向仵作手指的方向:两个圆圆的、橙黄色的水果被摆放在琉璃做的盘子上——那是牛大宝第一次见到蜜橘。

眼见心心念念的蜜橘在眼前,牛大宝按住心里的狂喜,语言依旧冷冷地“昨日吴大人干了什么,我们二人都晓得了,这蜜橘……”

提到蜜橘,吴清莲的脸色变得更差了。牛大宝更觉得破案有戏,便想要诈一诈眼前肥头大耳的老头。

“天理昭昭,你何必为了口腹之欲,行这杀人苟且的勾当!”

出乎牛大宝意料的是,原以为吴清莲能够认罪,谁道听到“杀人”二字以后,他竟然放松了下来,“这位大人莫要胡说,杀人的事情小老儿可是不会干的。”

“那你这蜜橘到底是怎么来的?吴大人若是在这儿不想说,那就去和秦大人聊吧。”官断十条路,恐吓威逼是一条,何况这吴清莲说不定做了多少亏心事儿呢。

“大人见多识广,这蜜橘是我从果子局买的,果子局的一个管事和我是同乡,他和我说秦大相公最爱蜜橘,但是我这个职位,自然是不能分到什么蜜橘的,于是,我就花了高价从同乡那里买,我们约定在烟花巷里交易,你们不知道,我那老乡最喜欢烟花巷里的杏花姑娘……”

“可你为什么又将这蜜橘拿给我们了?”

“嗐!”吴清莲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在老乡那里花了一百两黄金,只买得十个蜜橘,本想着装饰好了给大相公送过去,感恩他过去一年给小老儿的关照,谁知秦相府的门房最近又传出新的消息,秦大相公和他那三公子吵了架,现在最听不得什么蜜橘……小老儿这一百两金子呦……想着放在那里也是可惜,不如就端给您二位贵人。”

“你说你花一百两就买了十个水果!”牛大宝惊得嘴巴都闭不上,想起家里老爹还是过六十大寿的时候才第一次吃上一个苹果,不由得感慨人和人的区别。

“本来小老儿准备的是一把短刃,怎料听珍宝阁的老板说,秦三公子已经买到短刃了,送礼吗,总得是独一无二的好,眼瞧着秦大相公的诞辰将近,小老儿忧心得紧呦!”吴清莲说着,不由得用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牛大宝看着忧心忡忡的吴清莲,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换了语气和表情,给了他一个诚恳的建议“凭我对秦相府的了解,如果吴大人现在将你买的短刃送到秦府去,秦大相公一定高高兴兴地接收,然后邀请你参加他的生日宴。”

“这……”吴清莲面带怀疑,并不很相信牛大宝的话。

“试一试总是好的,要是吴大人如愿,以后别忘了提携提携在下。”牛大宝说得讳莫如深,仵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牛大宝的想法了然于心。

“为什么不在生日当天送,话说大相公的寿诞也就在这两天……”

“吴大人怎么不明白,那日送礼的人那么多,谁记得你的孝心!”这句话倒是牛大宝真心的建议,这也是他在底层官场熬煎了许多年后得出的经验。

第五章  枯守


京城的夜像水一样凉,牛大宝目送仵作回家,决定一个人跟在吴清莲的后面,看看他送短刃的结果。伴随着乌啼声,牛大宝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才想起自己这一天就吃了一个烧饼,这一响,肚子就更饿了,他袋子里倒是有百十来个大钱,他本来不想带这么多的,耐不住他夫人在一旁说什么穷家富路,便将这些钱缝进了衣衫里面。

他摸着缝了铜钱的衣襟,手有些抖,最终没有舍得拆开——跟随吴清莲来秦相府的路上,他瞟了几眼临近店铺的菜价,最便宜的都够他家三天的开销了。

他这边等得心里胃里都慌慌的,一时没注意迎面走来的衣冠楚楚的大人——大理寺卿秦自本。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秦自本严厉又漫不经心的声音吓了牛大宝一哆嗦,他来不及去揉坐麻了的腿,忙趔趄地向秦自本行礼。

“经过一整天的调查,我对马三的死因已有猜测……”牛大宝将自己和仵作查到的东西说了一下,只是还没说完,他的话就被秦自本打断了。

“牛县尉,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这马三是怎么死的,我更想知道他丢的那批蜜橘去哪儿了,很快就是大相公的五十大寿,这蜜橘是大相公最爱,若是没能准时摆在他老人家面前,对你对我,对整个大理寺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要知道,要不是你们张知县和我是同乡,像你这样的人我可是一抓一大把!”

牛大宝愕然地呆立在那儿,秦自本好像还说了什么,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儿:秦自本,这个未来要靠他提携的大人对他不满意了。

只是他不明白,人命案应该比蜜橘丢失更重要吧,何况,正如他说的,如果找到了杀害马三的凶手,那些蜜橘自然也就找到了,只是那秦自本没听,他根本没听!

牛大宝心里想着,却根本不敢说一句顶嘴的话,只是不住地点头,连声道“是。”

“大人放心,很快,我很快就能找到那些蜜橘了。”

他牙齿微微打颤,恨不得当场晕倒,当他再抬头的时候,秦自本已经走远了,牛大宝甚至没来得及和秦自本说说最近秦相府对蜜橘的忌讳,他突然有些害怕,关于马三被杀的案子已经失去了他的控制,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真相了。

失魂落魄间,吴清莲却春风得意地出来了,“牛老弟,你可真是小老儿的大恩人,话说这秦相本来并不想见我,但听说我是来送短刃给他‘鉴赏’的,他竟然亲自出来见我,等到他看清我送来的短刃,还夸了我学识渊博,堪当大任!”

吴清莲兴高采烈地说着,吐沫星子都喷在了牛大宝的脸上,全然没注意面前人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白了——他拼凑完整了案件,却又觉得无从下手了。

牛大宝在秦相府门口枯坐了一夜,百般纠结,终于想到不能再折磨自己了,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找了一个早点铺子,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不来些主食吗?”眼瞧着牛大宝从相府那边来,又穿着官服,铺子老板殷勤了些。

“不需要,我肠胃不好,吃不得油腻的……”牛大宝又一次斟酌了自己的借口,还算体面。

只是虽然借口体面,老板还是会错了意,送粥的时候还是给他送了两只精巧的馒头,并且再三强调,馒头是送的,希望大人常来光顾。

第六章  狗盆


牛大宝大口咬着店家送的馒头,心里戚戚,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要和秦自本说的话后才觉得踏实了些。

事实上,牛大宝准备的说辞确实很让秦自本满意,尤其是在他委婉地提及杀人凶手或是秦三公子秦七音的时候,秦自本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同于牛大保的犹犹豫豫,秦自本很快整理了官服去拜见了秦大相公,秦大相公这两天病了——听说是被三公子的顽劣气病的。

“大相公府上可真大”,这是牛大宝的心里话,切莫说什么苍翠竹林、潺潺小溪或是满池荷花这样的士大夫必备的雅致景象,就连可以住人的屋子都得有几十间。

“这人得有多大的福报呀!”牛大宝轻轻叹息。

大相公亲自出来迎见了秦自本,还对牛大宝微微点头,不过只邀请了秦自本一人进入了书房,牛大宝则被要求在外面等候。

“你也不必站在外面,秦福,你陪着这位……去园子里逛逛,我们商量完了,再去叫你。”

牛大宝很顺从地离开了,他明白很多事情不该他听、不该他问,他只需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得到一个结果,然后痛痛快快地接受,起码表面上要痛痛快快的。

相府的园子同样很大,大且丰富,所以哪怕是端了三十几年的牛大宝也不由得漏了怯。

秦福带他去看了相府的小动物,咀嚼着精饲料的高大俊秀的五花马;闻着熏香翩翩起舞的白鹤;长着长长的白色绒毛的牛……还有狗,各式各样地被打扮得威猛高大的狗。

“我家老爷和三公子都特别喜欢狗,这里的每一条都是精挑细选的!”秦福洋洋得意地介绍,可他没发现,眼神发直的牛大宝盯着看的根本不是狗,而是狗盆里的东西——蜜橘,他和仵作一路奔波寻找的蜜橘,马三生前哪怕丢了性命也要护着的蜜橘,现在正七零八落地躺在狗的食槽里,那一瞬间,牛大宝也希望自己看错了,可是橘皮上面明晃晃的果子局印记像烙铁一般烫进了他的眼睛,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觉得脚下有些软,好在秦福扶了他一把,“我有些晕眩,劳烦您带我找个屋子坐坐。”

秦福虽不明白,但还是贴心照做,还给他沏了一壶香茶。

第七章  秦吏


没多久两位秦大人已经商量了出了结果,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突然跪在牛大宝面前,吓得他把茶杯扣到了自己身上,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手臂烫出了好几个燎泡,牛大宝却像是呆住了,一动都没动。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那个小厮,他像背文章一样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当晚的案发经过,一切都和牛大宝推测的不错,至于马三头上的致命伤,小厮也给出了牛大宝答案——他用短刃划伤那人以后,已经再没什么武器可用,于是就将随身带着的银块包进了外袍,再猛砸那人的头,将他打死了!”

牛大宝心下觉得悲凉,那个贫瘠一生,为权贵当牛做马的马三竞是让人用银子砸死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敢问大相公,这位是——”

“这是我家表少爷,那日和我家三子一起去了烟花巷,谁料竟然犯此滔天大错,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秦大相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那人身上一抖“小人……表叔,我叫张吏,不对……我叫秦吏……”

大相公并不满意地点点头,“叫什么名字可千万不能忘!不然对你爹娘,也就是我表哥、表嫂都大大的不利!”

那人听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交代完,便一起看向牛大宝,牛大宝笑得很勉强,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东西,无奈、愤恨、无力,还有些对面前人的愧疚,但最终,他问出的是只有与他最后他需要签署的案词相关的问题——那些蜜橘的去向。

“吃了,都被我吃光了,有些喂了三公子……我表兄的狗……大人带我走吧,我全都认!”

许是担忧起自己的父母,那小厮这次回话说得倒是痛快。

“好了,案子到这里便结束了,这两天辛苦牛县尉了,你先回大理寺,我还有事情去和大相公谈。”

牛大宝跌跌撞撞地走在长街上,双腿发软,又一次觉得浑身无力,支撑他往回走的,只有他刚刚来到大理寺时秦自本对他的许诺。

回到大理寺,他没有先休息,而是将案子的卷宗收拾好,补齐证据链,想到身边的很多人都嘲笑他总是惦记干活儿,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真是天生牛马的命,可是不做牛马做什么呢,做狗吗?牛大宝不愿意,虽然都是牲畜,牛马好像更善良些,他如此这般安慰自己,可当他在凶手那一栏添上“秦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些像狗了,于是又有些担心:不会最后连牛马都做不得了吧。

“做狗是暂时的,做牛马也是暂时的,只不过我牛大宝以后要做人,要做堂堂正正的人!”他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到处找寻声音的出处,直到口腔里传来血腥味,他才发现自己在不觉间,已经咬碎了自己的一颗槽牙。

第八章  归家


月明星稀,绕树三匝的乌鹊仍然没有找到可以依偎的枝丫,这一夜牛大宝却在大理寺给他安排的房间里睡得很香。

卯时初,阳光并不礼貌地照进了牛大宝的屋子,同样不礼貌的还有秦自本——他直接推门进入了牛大宝的房间。

“案宗整理好了吗?”

“是的大人,昨天晚上已经整理完了。”牛大宝心里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总是将事情提前做好的习惯。

只是他这口气还没舒完,秦自本一个惊天的消息就砸了下来“做得很好,你走吧,从此以后再不要来京城!”秦自本顿了顿,看着牛大宝瞬间苍白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秦大相公的意思,我会和你家张大人说,你能力很强,但是不适合在京城,回去吧!”

秦自本说罢挥了挥手,一群小吏便七手八脚地给牛大宝收拾东西。

牛大宝没站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可是我已经破了案子,您已经答应我,若是……”

“我说过什么吗?老李——”他指了指一旁的仵作,“我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您只是请他来帮忙,这已经是他天大的福气了!”仵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或许也早料到了这个结局。

“还是不懂事!”秦自本有些恼怒“回去闭起你的嘴巴,卷宗上签着的可是你的名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的老爹老娘,快走吧。”

秦自本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盯着仵作,牛大宝的眼睛很快红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出来。

仵作给他一个包袱,里面传来了阵阵麦香——“我婆娘做的,还有……对不住……”

“新的评事已经上任了,就在今天,是个年轻的后生。”

“为什么?”牛大宝的声音已经木了。

“嗐,你不知道,那个后生的姑妈是当朝大相公新娶的第六个小妾,人家说了,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从小就对破案子感兴趣。”

秦大相公的生日宴确是热闹,高头青骢马,珍宝兼文玩,六品的京官也只能在廊外上一柱祝寿香,遥遥地磕几个头,庆祝的鞭炮声传遍了大街小巷,陛下亲笔提下了匾额:清正廉洁!

另一边,牛大宝也匆匆回家了,他也不知道怎样和爹娘解释,这许多年,明明安排给他的活儿,他都做得又准时又漂亮,怎么就升不得官呢?

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他不知道马兰县还有没有他的位置了,要是没有,还是得去求一求,他给张知县买了份大礼,又贴心地给每个家人都买了礼物,身上的钱花光了,好在包袱里还有一些仵作送给他的大饼,他也不舍得吃,好歹是京城的做法,想着带给他老娘尝尝。

回去的路上,他饿得发昏,蜜橘发出的阵阵霉味透过了他的破包袱,屁股下的老毛驴也发出阵阵呻吟——他们的包袱都太多了,爬山的时候,老毛驴脚下一滑,带着牛大宝和满满当当的包袱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山崖,临死的前一刻,牛大宝有些懊恼:这里已经是马兰县的地界,意外死亡是要扣县令大人业绩的,张知县不会生气扣他的俸禄吧!

……

牛马一生不得闲,闲时已与山共眠。

功名利禄终虚妄,只留清风绕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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