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鹤龄无奈,一个被怀疑戕害玉柔的乳娘去向,不能长久地占据着一方知县的心思,他只得对玉柔更好些,对她奋力才产下的男婴,那个孟家的唯一香火更好些。吴夫人知老爷曾对自己起了疑心,也把那心思与照顾,多付出一些在玉柔和孩子身上,哪怕自己多受些委屈。
孟鹤龄焦急等待着许逋方面的回音,不知觉就到了给扬州知州陈大人述职的日子。江陵发生命案已经二十余日,知县、县尉连同下面的一干人等,皆毫无破案头绪,引得陈大人十分不满,便把这脸色犯给孟鹤龄看,让他等候在知州府门外,非自己命令不准进来。清晨醒来那碗暖身的黄酒,此刻全化作了身内的洪流,让孟知县两脚点地,抖似筛糠,如坐针毡。两个时辰以后,其他县官陆续述职完毕,鱼贯而出,对着孟鹤龄抱拳作揖,客套连篇,他也只得一一还礼,频繁起坐。孟鹤龄实在忍不住解决了,刚一回来,知州便让他进去。
令孟知县惊疑的是,陈知州态度和善,全无要为难自己的意思。问了些县府日常例事,又温言几句家常琐事,便让孟知县自便。孟鹤龄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正打算告退,却听那陈知州说道:“孟贤弟,你治下江陵县那起命案尚无进展,是也不是?”
孟鹤龄后背一紧,该来的躲不过,陈知州终究还是提到无名乐师案了。孟鹤龄正待措辞解释,陈知州却和蔼劝慰道:“无妨,孟贤弟。那桩案子,我早已知晓一二,理不出头绪,这不是你的错,实在是幕后牵扯颇多,莫说是你,便是我也不宜牵涉太深。”
孟鹤龄从知州府回程的一路上,心下始终在琢磨着陈知州那模棱两可的态度。他隐约觉得,必定已经有什么人给陈知州打过招呼了,他才能如此善待自己、不为难自己。那么,这打招呼的人,会是许逋,还是他的岳父,兵部侍郎黄大人呢?
此刻的大齐宫苑,虽已不复先帝在时的胜景,却也是一片丝竹管弦之声,处处香风仙乐,远望如在云端。大齐皇帝裴璟一身淡色素服,卧于清凉幽静的竹林深处。未几,大内总管田公公带着两个小内侍进来了。
裴璟微睁双眼,见来人是田公公,便立刻起身正坐了些,问道:“阿父!我问你,今日王淑妃那里有动静了吗?”
田公公小声道:“陛下,淑妃娘娘刚生了一位公主。”
裴璟听罢,身子略向后靠了靠,正色说道:“那就命人赏赐王淑妃,就按之前的惯例来便可。”
田公公道:“请陛下……请陛下为小公主赐名。”
裴璟有些黯然道:“你先退下,待朕为女儿想出好名字,再说吧。”
田公公刚要离去,裴璟将他叫住:“田阿父,留步。”
田公公赶紧答道:“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裴璟站起身来:“田阿父,你陪朕去一趟内府库吧。”
内府库是先帝在时,贮存民间与宫中奇珍异宝、名画古玩的仓库。北山叛乱时,十余万叛军袭卷长京,将内府库中宝物掳走十之七八,剩下的都是些残缺不全的玩意儿,虽也值些银钱,裴璟却是断然不屑于把玩的。今日他忽然起兴,令田公公有些捉摸不透。
几人来到内府库门前,田公公将打扫灰尘的宫女尽数唤出,以免扰了皇上的雅兴。裴璟责令贴身侍卫不许进入,独自一人进了内府库门。
绕过雕梁画栋,裴璟径直来到贮存名家画作的内室。他略加翻找,便取出一幅装裱完成的精致卷轴,打开来细细地察看着。
这是先帝生前陪伴在侧的文贵妃画像。三年前,北山叛乱爆发,先帝携皇族眷属匆忙出逃,当时的文贵妃已身怀四月。虽然小他十六岁,然而说到底,这个女人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想到陈年往事,裴璟默然良久。
从内府库回到内宫,天色已近黄昏。皇后见裴璟回宫,连忙迎上来道:“臣妾见过陛下。今晚,就请陛下移步鸣鸾台,看看淑妃吧,她刚诞下小公主。”
裴璟心绪杂乱,摆手对皇后说道:“朕今日头风发作,实在不适,非朕本意不去探望淑妃。烦劳皇后今晚替我去一趟,告诉淑妃朕明日定会去看她。”
皇后欠身:“臣妾这就去代陛下看望淑妃。”
裴璟目送皇后离去,独自走进空荡荡的大殿,靠在龙榻上闭目养神。他并未头风发作,只是每当心烦意乱时,头风发作便是极好的躲清静理由。裴璟虽贵为帝王,也为人父母,他并非不喜淑妃,也不是不想要公主。只是此刻,为了大齐国祚绵延,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儿子,至少一个。皇后当然知道此事,她也和自己一样等待淑妃肚子里的孩子尽早落生。
这一日里,裴璟经历了希望和失望大起大落的交织,他已经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早已习惯了隐忍克制。于是过不多久,便在复杂的心绪中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