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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毗,意思是以谄谀、卑屈取媚于人。朱熹《诗集传》:“夸,大;毗,附也。小人之于人,不以大言夸之,则以谀言毗之也。”
贾雨村,曹雪芹笔下的一个末世穷儒,寄居在姑苏城中的葫芦庙里,以卖字作文为生计。
一晃,时间又过了三年。
末世的风沙之下,一个诗书仕宦之族也凋敝成一个颠沛流离、聊倒不得志的生活状态,然而贾雨村并没有掷地有声地发出那种类似乱世时的壮志豪言,“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而是留意搜罗各种新闻以待“时飞”,一种待价而沽的夸毗之态。
家业萧条后,刘姥姥活成了田间村头一棵老树的形象,枝叶枯落,树荫稀疏,却依然深深地向下扎根,毗刘打秋风,刘姥姥不仅“庇护”了一家子的生计,守护了一片天,而且在关键时刻还救下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以近乎倾家荡产的方式报答了昔日的“寒毛之情”。贾雨村活成了一根藤条的形象,攀枝登墙而上,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触须,如同鹞鹰的脚爪对上猎物,扎进去的触根,如同牛虻的口器对上牛犊,阴森得攫人,在生死存亡之际,全然不顾宿主的死活。
曹雪芹自云“毫不干涉时世”,但他的精神,同他的眼睛一样,洞明得现射一种光芒。无论这是一个破庙,还是走进乡野村肆的小酒馆喝酒,他也不住地搜寻,时世世态,一草一木皆在伦常所关之处,草木也被赋予了灵性。所涉“时世”,正是通过贾雨村的“假语”呈现给读者,让读者得以一见末世风沙下的草木关情和人世百态。
同样的身处末世,慨然长叹与厉言之“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 《三国演义》以宴桃园开篇;搔首长叹与笑言之“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红楼梦》以宴中秋起笔。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中秋团圆夜,“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的一句搔骚长叹,令屡有接济雨村之意的甄士隐破了大防,力邀雨村兄去他家里把酒小酌,并示之以“纳芹”之意。
美酒佳肴,款斟慢饮,丝竹管乐,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被奉为座上宾的贾雨村,几杯酒下肚,主客二人愈添豪兴,贾雨村更是狂兴不禁,心中大作文章,“非晚生酒后狂言”乃是身怀“时尚之学”的极力推销自己,颇有“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之风,可是仔细一看,此时的贾雨村可不是“以钝示人”反而是沾沾自喜貌的卖弄文章。谀言之下,贾雨村攀附之心初见。
身世飘零,此时的贾雨村已然失去了风骨。然而“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伤,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对于贾雨村“求取功名,以整基业”的青云风尘路,曹雪芹报以的是莫大的同情。
中秋夜宴,贾雨村毫不介意地纳下了甄士隐的“采芹”之意,接受了赠银赠衣,淹蹇葫芦庙三载也“毫不在意”的贾雨村,这时候作起“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宴会结束就不辞而别去了神都——长安。
本意去神都——长安,求取功名,贾雨村却南辕北辙,从湖州去了苏州,在葫芦庙里一待就是三年,贾雨村的姑苏路也许正是寻着新闻攀附而来,刻意地去接近这位苏州本地望族,品行恬淡的甄老爷。中秋夜宴,贾雨村明知士隐是有意考察自己是否值得投资,直言“万事俱备,只欠路费盘缠”。目的达成以后,比起黄道吉日年年有,赖以生存的只有这以谀言毗之也的银两了,如若士隐酒醒后反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待时而动”的也许还有甄士隐,中秋夜宴,认为贾雨村的飞腾之兆已见,士隐下足了诚意和决心,不仅给贾雨村赠银赠衣,而且还替他准备了投谒仕官的名帖。
夸毗附青云,贾雨村全无君子风度的不辞而别,实际正是贾雨村攀援的触须已然达到目的,连夜离去只不过是认为士隐与他“青云志”再无攀附利用的价值而已。
贾雨村扰攘风尘三千里,贾雨村的青云路,可谓是起起伏伏,从葫芦庙到知府大人,从知府大人到革职,此时的贾雨村似有一时之不济,却无半点怨色,多年“夸毗”经历,那根基浅薄的触须,早已枝枝蔓蔓,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藏起来的藤干尽显虬劲。此时的贾雨村早已开枝散叶,颇有根基,再也不是连盘缠都需夸毗以附的穷儒。
待时而动,攀附登高而行,贾雨村托关系入了盐政林府的西宾,成了林黛玉的老师。贾雨村不过是权宜之计的暂时住下,触须却在乡野里,在酒肆里,在新闻里,贾雨村汲汲钻营以待“时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一年后,贾雨村又依附林黛玉而行,入了神都,拜帖进了贾府,又以谀言毗之,不费吹灰之力便再次平步青云,补了金陵应天府缺。
“不以大言夸之,则以谀言毗之也”,注定了贾雨村只为自己而活的自私本性。待时而动,彼可取而代之,藤条那蜷缩的根须张成了铁爪,它在窥视!藤条越成长,触须越茂盛,触须越茂盛,越是阴森得攫人。
“葫芦案”“石呆子案”,贾雨村的触须越伸越长,面目也愈发狰狞。
后来的贾雨村,又攀附上了节度使王子腾,当四大家族危如累卵之际,被降职的贾雨村顺势倒戈相向,攀附上了忠顺王府。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末世群像记,人人都陷入了困境,迷津万丈,“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攀附的尽头原来是无路可走。
唯独化身成一棵老树形象的刘姥姥,粗鄙难看地扎根在田间村头,可那不屈不挠,深深地扎根下去的精神,却承载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夸毗附青云”扰攘风尘三千里,终究黄粱一梦,唯有脚踏实地,深深地扎根于大地,才能自强不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