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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旅途中,有一种爱,它不似母爱那般温柔细腻,它热烈真挚,它深沉内敛,它沉默中自有坚定,它是人生的灯塔,是岁月沉淀的歌,是永不褪色的记忆。
1.
五(6)班
“叮铃铃……”
下课铃响起,我拿起粉笔缓步走到“学习园地”的黑板前,垫起脚尖,在黑板上画下一棵银杏……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簌簌落下的粉笔灰里闪现出金色的光。
“哎!梁子洁,你的哑巴爹又来了!”门口的男生朝这边喊。教室内响起一阵交头接耳与低声哄笑。我右手的粉笔“咔”地被折成两段,刚画好的杏叶上突兀地出现一道划痕。
顺声望去,眼前的男人,身高约一米六八,小麦色的皮肤,右肩背着陈旧的蓝布袋,手里提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身上那洗得发白的衬衣只系了一颗扣钮,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藏青色裤腿上沾满了鬼针草,赤裸的十根脚趾微微蜷缩着。他就是哑巴——一个经常往我学校里跑,给我送果蔬食物的男人。
“这个,给你。”哑巴那布满老茧的蜡黄瘦手伸进塑料袋里,随后拿出一把香蕉,香蕉圆润饱满,皮上还带有星点的黑斑。我想起上次他给我送饭时,身后女生发出作呕的声音,身旁的人挤眉弄眼,我失神,手里的饭盒掉落,里面那半透明的肥瘦相间的烟熏腊肉撒了出来。
“说多少次别来了!”我拿起粉笔擦随手扔出去。
粉笔擦撞翻粉笔盒,里面的彩色粉笔哗啦啦滚落,哑巴颤巍着蹲下来收拾。黝黑的后颈上那片伤疤刺得我双眼生疼。去年生日时他送我围巾,我看见他那里生着冻疮。
见此情形,班里的六七名同学瞬间围了过来,其中有两人在交头接耳。
“这个,给你。”
哑巴把身上的蓝布袋取下,从里面拿出一个不知道装了何物的黑色塑料袋。我一把把那袋子拍掉,再也忍不住大吼:“谁让你来的!走啊!”
哑巴再一次弯腰,他把地上的袋子捡起来递给我,带着略显湿润的眼眶微笑着跟我比划着——好好吃饭,好好学习。随后便转身出去,留下一道失落的背影。
“梁子洁,你的香蕉……”有同学把桌上的香蕉往我这边推了推。
“梁子洁,香蕉……”
“走开!不用你们管!”我歇斯底里。
晚上,天空突然暴雨。我躲进宿舍的被窝里听着雨水敲打着安魂曲,蓝布袋被我随手丢在床尾,我辗转反侧,去年生日他送的红围巾突然变得滚烫,我一把扯下把它甩到墙角,然后翻身闭眼,一枚银杏叶标本从围巾褶皱里滑落,轻轻落在地上……
2.
第一次见哑巴,是我跟随外婆帮姑妈插秧那年,那天哑巴也在,他也是来帮忙插秧的。插完秧已是晌午,我皮肤过敏,小腿上疼痒难忍,小手在腿上挠出一道道血痕,哑巴看见,只见他咿咿呀呀和外婆比划着,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腿,最后,外婆点了点头。
如此,外婆和我第一次去了哑巴的家。那是搭建在一个小矮坡上的瓦房,周围是一片枝繁叶茂的银杏树。
进屋后,我看到一位半头银发的老人,她看起来年龄比我外婆稍大,是哑巴的养母,许是外婆和婆婆一见如故,不出片刻两人便聊得热火朝天。
哑巴进房里翻箱倒柜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支药膏。他把药膏打开,往右手食指上挤出一小团洁白,随后蹲下细心地帮我涂抹小腿,凉凉的触感令我腿上的灼热感减轻不少。
和外婆离开时,哑巴走到外婆身边手足比划着在“说”什么,后来外婆告诉我他是叮嘱我注意小腿,别让伤口碰到水。
从那以后,我时常在放学路上看到哑巴的身影,他常常手里拿着什么在路边静静地等,有时是细长鲜嫩的豆角,有时是碧绿饱满的丝瓜,有时是红彤彤的西红柿。
3.
我从小没见过爷爷奶奶,母亲患有心脏病,在生下我之后便离世,父亲靠上山采中药材维持生计,外婆曾让父亲续弦,父亲沉默。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因采药时不小心,从很陡峭的石山上摔下,随母亲去了。外婆从此挑起了照顾我的重任。
外婆虽已白发苍苍,却没享受过同龄人的清闲日子,印象里均是她弓着腰在晨光里挑拣草药的场景。
读二年级时,村里两个女孩与我同班,中午,当她们来家里等我上学时,我正捧着外婆煮的黄豆粥或是鼠曲草青团。上学路远,怕迟到时我就拿起一块青团边走边吃,我偶尔把青团分给她们一点,她们有瓜子时也会分给我一点。
一天,她们来等我,外婆手里的青团还没做好,我拿出两把凳子用抹布擦了擦,让她们坐。她们本想坐下,却在看到我手上磨得起毛的抹布时又笔直地站到了门边,手指一圈圈绕着发尾,当她们打量的目光落到我家洗澡房围墙上的衣物时,两人在彼此耳边窃窃私语。围墙上最上面放的,是我外婆那洗得严重变形的贴身裤子,橡筋松垮地垂着。
“破破烂烂……底裤……”
她们议论的话语,像针一样刺向我。类似的场景在其后的日子里频频上演。直至我主动与她们解除了友谊关系。我去挑水、洗衣、淋菜,村里人见我都投来不一样的目光,他们打量的目光扫过我磨得起球的袖口和衣领,扫过陈旧变形的铜盆铁桶,我双手紧紧攥着盆沿,极度的窘迫令我差点马上逃离。
自此,我胆怯、敏感、自卑、性格孤僻,直至哑巴的出现……
4.
三年级我开始住校,学校先前因我是孤儿家庭且成绩优异的学子给予学、书费全免,如今可享受免费住校的待遇,虽如此,但日常开销仍旧需要钱。
父亲生前种下一些万京子树(中药材),养了一头小牛。外婆过着一边放牛一边采摘万京子的生活,周末我与外婆一起放牛,满山遍野去寻找石上柏和独脚金。
两年后,外婆去世,临终时她把我托付给哑巴。
5.
深秋的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把银光投射到青石板上。我趴在68分的试卷上,看着哑巴把一个圆滚滚的柚子放在膝盖上,他拿出一把小刀把里面的果肉挖出,随后小心翼翼地在柚子皮上雕出镂空太阳花纹,最后他往里头放一小节蜡烛,点燃。做好的柚子灯笼,烛火在里面轻轻跳跃,这个不会说话的男人,总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安慰我,如同六年前,父亲出事的那天,他捉来满玻璃杯的萤火虫。瓶子里,萤火虫一闪一闪发出微弱而温暖的荧光,在黑暗中如同坠落的星辰。
“我不要你管!”
我挥手打翻桌上的板栗,板栗壳上的小刺扎进他的指缝,瞬间渗出一颗暗红的血珠。哑巴只是默默去捡散落的板栗,有不少滚到门外的水洼里,他佝偻着走进暴雨中去捡,他用衣袖去擦板栗,又把它们放进衣服的下摆里兜住。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裤袋里露出的一个药盒子,包装上的有效期已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
6.
“哎!睡了没?”宿舍里,张小英低声问道。
“没,怎么了?”旁边马上有人回应道。
“梁子洁?”张小英在隔壁床喊我。
“她睡着了,别喊了。”那人又道。
听她们提到我,被窝里的我立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张小英轻轻朝我这边挪来,随后把耳朵贴在我的被子外,倾听了片刻。
“我说啊!我觉得梁子洁今天实在太过分了。”
“就是咯!哑巴对她那么好,她还这么凶人家。”
“而且那是她的哑巴爹哎!辛苦养育她这么多年,她怎么狠心把人家的心血打翻在地上的??!太过分了!”
“白眼狼!”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哎,说谁呢!你们,说谁白眼狼呢!”我再忍不了,被子一掀,一骨碌翻身起来。
我一吼,宿舍灯被打开,宿舍里的五六个人全都惊醒了。
“呵,你没睡呀!”
“睡没睡又怎样!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在这里嚼舌根?多管闲事!”我气急败坏,手指狠狠拍在床板上。
“就说你,怎么啦?你个没良心的。每天享受你哑巴爹给你的好,却恩将仇报,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张小英一把拽住我胸前的衣服。
“要动手是吗?好!奉陪!”我右手抓住张小英的手臂。
“动就动!今天我就替你的哑巴爹教训教训你。”张小英下巴抬得高高,狠狠瞪着我。
“哎哎哎!别呀!别闹你们,等会舍警来了。”
“来就来!谁怕谁!”
铁架床晃动得厉害,床尾的蓝布袋“啪”一声掉在地上,蓝布袋口敞开着,里面的黑色袋子那处,躺着一节军绿色的扁绳子。
那是……我定了定眼神,绿皮书包!那是我心心念念的绿皮书包。
……
“缝缝缝!天天给我缝这破衣服,有什么用!你既养了我,就给我最好的,我要绿皮书包,我要回力鞋!”
灯下,哑巴一边缝着手里的衣服,一边比划着点头。
“等等等,等到何年何月?等你实现的时候,我都不需要了!”
我走过去,把书包捡起。厚重的绿皮书包捧在手上,发出温热的气息,如同春日里晒透的棉絮,同样温热的,还有我的眼眶。
“哼!今天我上学时,还看见你的哑巴爹在垃圾桶里翻找废品呢。”
像是怕我没听清似的,她又继续说……
“我邻居是水果摊的大婶,哑巴把卖废品换来的那些粘有机油的钱都拿去她那儿买香蕉了。一把香蕉怎么也有三四斤吧,一斤香蕉 一块二,废品一斤才一角八……这得捡多少废品啊?”
我脑海里浮现出哑巴把半截身体探进校门口的垃圾桶里翻找空瓶子和破纸皮的场景,他的衣服脏兮兮的,他的手黑乎乎的,他的脚边还放了一个破旧的麻袋。
我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7.
星期五傍晚一放学,我收拾好书包就往家里跑。我走上小矮坡,穿过开始簌簌落下树叶的银杏林,我来到瓦房前,却发现门窗紧闭,我只好去找村长。
“他去镇上了。”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应该是星期一回来,出门前他都交代我了,把家里你周末时常穿的两套衣服、还有豆角、酸菜、鸡蛋都往我这里搬,他说如果你回来就让我做饭给你吃。我说咱们邻里相亲的,没必要这么客气,但他决议拿来这些蔬菜,这两天你住在我家吧。”
我无精打采地在村长家住了两天,星期一只好回学校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五,当我再一次回来,却没想到迎接我的,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
冬至的清晨,校门口的银杏树已褪尽华衣,落下一地的碎金。
抱着村长递给我的雕花木盒,我的指腹摩挲着盒沿。
“老哑巴临终前紧抱这个木盒,咳得整张床都在抖,还念叨着给你挖开春的野笋。”
木盒上了锁,锁头上刻的是我的名字。盒盖上雕了一朵梅花,花开得灿烂,如后山的一样灿烂。
打开,里面放着一些银杏叶,从嫩绿到枯黄,每一张都平平整整地叠放在一起,叶背铅笔字歪歪扭扭:1988年霜降,小洁6岁、1989年霜降,小洁7岁、1990年,小洁8岁……一共有8张。
银杏叶的下面,是一双崭新的回力鞋。鞋子侧面那道红色的标志性钩子,灼烧我的双眼……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碎叶被卷起,飘飘摇摇,最后落到木盒子上。
原来,有些爱说不出话,可它早已在时光的长河里流淌,在沉默的海里,每一朵浪花都在轻轻地重复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