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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画】
文 | 坑叔
或许这幅画真能起作用,我希望它能。但谁又说得准呢?寄予厚望的事如果最终落空,也许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我遇到的事,无法用常理解释,也许用“怪力乱神”来概括才比较恰当。如此一来,用一些非常手段来解决,或许会有效果。
况且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像从着火的楼上跳下来时,那块消防救生气垫看上去比手机屏幕大不了多少,让你感觉自己脆弱得像颗生鸡蛋,但你不得不跳。
既然不想死,就只能冒险,眼前的情形就是这样。
现在是晚上11点47分。但,是周几呢?周五?不对,今天是周四,昨晚去给老师送了路。大师兄微信通知大家时,专门提到3月19号周三晚上去送送老师(周三两个字用括号括了起来——大师兄一向很细致)。我也是昨天拿到了这幅画,所以毋庸置疑,今天是周四。
我把台灯调亮了一点,看着大海的脸。他已经睡熟了,攥着奥特曼人偶,打着小呼噜,额头生了一层细汗,一撮卷毛粘在额角上。
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凡事总有例外,大海就长得特别像我,打从他生下来就是这样。但他的眉梢眼角、发线耳廓,都会让我想起他的妈妈,那个让我陷入当下困境的女人,感觉就会像是吞下了一块被冰块包裹的肥猪油。
大海做梦了,他皱起眉头,睫毛抖动,嘴里咕哝着什么,听不清楚。我靠近了一些,几乎将耳朵贴到他的脸上,这才听到三个字,“别过来”。我吃了一惊,险些从床边滚下去。但我知道,大海这三个字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说给这房子里的某种邪恶存在,潜伏在阴暗角落的某种怨毒力量。
它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台灯的光亮很弱,仅仅能给沉默的家具披上一层昏暗的阴影。壁纸上的蔷薇花纹像是无数爬行动物,不停地蠕动、变换,仿佛是要去攻占那墙皮剥落的房顶。定睛去看时,却又只能瞧见一道道棕色的污渍,与暗淡的花纹交织在一起。
房间里隐隐约约总是有一股霉味,像是在三伏天里放了好几天的脏抹布,夹杂着嚼了整头大蒜的人的口气,破败,冷冽,阴气沉沉,让人想起衰败和死亡,就算喷了整罐的空气清新剂都不起作用。
“你们不该买这间房子。”两个月前,刚搬到这里时,邻居老太对我说,“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她抬头看向这栋斑驳的小楼,好像在回忆往事。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只瞧见破败积灰的朱漆护墙板,裂出口子的木质楼梯,残缺不全的扶手立柱,昏暗破裂的玻璃窗……一只迷路的珠颈斑鸠扑棱着翅膀撞上窗子,发出砰的一声,在玻璃上留下一个迸溅的血团,满是细小灰尘的残阳斜照里,羽毛飞舞……当我的目光再转向她时,却吓了一跳。她直直地瞧着我,青灰干瘪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跳动着,眼里泛起两点灼人的光,像深夜里的猫。
“真的,你们不该来这里。”她并不等我的回答,转身进了房间,重重地关上房门。
或许是幻觉,也许是回音,我似乎听到了很多道门同时关上的声音。
“房子是破了点儿,但这可是市中心,寸土寸金,生活、交通都方便。而且这是学区房,您孩子今年……?哦哦,快5岁了是吧,那很快就该上小学了。您看啊,咱这儿出门右转就是市里最好的小学之一,师资绝对雄厚,还方便您接送。”更早之前,带我来看房子的中介,在发觉我的犹豫后,马上提醒我这房子的好处,“您应该也比较过,这房子的价格可比周边的房子便宜多了。大哥,我说句口冷的话您别介意,要不是房主着急卖,又要求一次性付款,就您一个外地人,可捡不着这个漏儿。”
他说的没错,这间房子的价格只是市场价的三分之二。我刚回到这个城市,经历了一地鸡毛的离婚大战,一时间拿不出更多的钱。中介曾劝我租房,但与其每月交租金,我更倾向于把房子买下来,我觉得这样才算有个家,才能住得安稳。
房子是一栋独栋别墅一楼的一间,本地人称之为拆间,也就是一家一间房,厨房、厕所则是共用的。这间房子总不过二十平米的样子,我比较满意的是它有一个单独的厕所,虽然不到两平米,但也勉强够用了。至于说有没有单独的厨房,我倒是不太在意。
我犹豫的点在于这栋别墅太旧了,它建于一百多年前,是一栋三层的哥特式建筑,清朝时属于一家洋人教会,清末民初时有遗老遗少住过,解放后归了国家,后来分房,住进了十几户人家,变成了一个大杂院。
这么多年下来,住房条件不断改善,如今大多数住户早已搬走了,至少在我看房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一个邻居。
“别看房子破,收拾收拾,住着没问题。洋鬼子盖的楼,结实着呢,什么地震、暴雨、台风的,您放心住着,肯定出不了问题。”中介劝我,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现在都招商引资呢,各地都在上手段,不定哪天,上头就把这房子收回去了租给企业了。这寸土寸金的地儿,到时候补偿能少得了您的?”
房东直到签约时才出现,是一位身材矮小、表情木讷的老婆婆。她对我的寒暄听而不闻,目不斜视地坐在桌子前,不苟言笑。办完所有手续,定好了去房地产交易中心交接的时间,她似乎如释重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然后艰难地起身离开,我才发现她的左腿竟然是假肢。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与中介聊起她的事情。中介说她是送中风的老伴去医院时,出了车祸。老伴毫无意识地瘫了半年才走,而她则落下了残疾,欠了不少钱。子女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卖了房子还债。因为卖得急,也就卖不上价。
我有些唏嘘,感觉像是我亲手夺走了她的家。但在住进这间房子之后,我的愧疚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发现这房子有些不对劲。
房子处于别墅的东南角,窗子细长,最初镶嵌的彩色玻璃早就消失在时间长河中,如今都换成了普通玻璃,采光更好,但房间里总有一种寒意,供热期一过,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这种冷像是从内心深处一点点的沁出来,再充足的阳光也不能缓解。
或许你会认为,作为一个男人,我过于敏感,也过于脆弱,但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一点持续的、不明所以的寒意,让我的精神也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
每晚睡着后,我总会感到寒意像一张巨大漆黑的渔网,将我整个罩上,慢慢缠牢,使我陷入阴沉昏暗的梦境之中。
我总会梦到举着烛台走在一道狭窄的台阶之上,那是一个去往地下的通道,压抑、逼仄。身前、身后都是黑暗,昏黄孱弱的烛火,在迎面而来的冷风中挣扎飘摇。两旁的墙壁绿苔蔓延,空气在通道顶上凝结成密密匝匝的水珠,汇集成水滴,不时坠落下来,砸在台阶的青砖上,在一片死寂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回响,让我的心为之一紧。
每个早晨醒来,关于梦境的记忆很快消失,只剩下破碎的光影片段,遥远而模糊,但那种心悸却久久不去。每当深夜来临,再次沉入梦境,我就会回到通道之中。
通道好像永无止境,时间也似乎停滞了脚步,每一次我都感觉到自己更加接近通道的终点,心怀期待,又惴惴不安。内心的声音告诫我不要再往下走,但一只无形的手却牵引着我走下去。
渐渐地,我走到了通道的尽头。面前是一扇木门,已看不出材质和原本的颜色,上边覆盖着深浅不一的黑色污渍。从那些污渍当中,我似乎能看到一张无声嚎叫的鬼脸。黄铜门环缺了半截,锈迹斑驳,摸上去像冰块一样刺手。冷风从门缝中钻出,带着鬼哭般的呜咽,吹得我双脚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攥住门环,缓缓一拉,合页发出一串吱嘎声,仿佛是一具沉睡千年的僵尸伸了个懒腰。门后是一片黑暗和沉寂,但我知道那里有东西。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心跳声震耳欲聋。
忽然,黑暗中亮起一对白色的光点,接着是第二对,第三对……它们向我涌来。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几乎要转身逃走。烛火摇曳,我看到房间里挤满了孩子,小的一两岁,大的六七岁,他们的身体呈现怪异的灰白之色,瘦骨嶙峋,两颊凹陷,双眼空洞。
他们向我伸出手,同时发出凄厉的呼喊。喊声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脑海,掀起一场风暴,我无法抵挡,就像身处一艘漂荡在狂暴之海的小船,徒劳地抱紧桅杆,惊惶地看着飓风肆虐、巨浪滔天。我的身体僵住了,在脑海的最深处,有个声音说:你要死了。
但这些声音并未持续很久,从房间的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孩子们整齐划一地闭上了嘴,惊慌失措地逃向房间的各个角落。随着他们的逃离,我身体又能动了。
我似乎看到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站在房间深处的黑暗中,注视着我。我瞪大双眼,却看不清那身影的模样,一阵更加巨大的、莫名的恐惧袭来。
我一个激灵醒来,冷汗湿透全身。我攥住被角,确认自己身处现实,但孩子们那凄惨的呼喊,仍然萦绕耳边,久久不散。
白天时,我寻遍了这栋楼所有我能够去到的角落,在地板上跺来跺去,想要弄明白,这楼下到底有没有像梦境中那样恐怖的所在,但都徒劳无获。
有时,邻居老太会从门缝里看着我像疯子般走来走去,如果我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她就会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似乎这样就能把恐惧和不祥拒之门外。
我的气色变得很差,上班时昏昏沉沉,有时不知不觉睡着了,还会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一开始,还有同事会关心地问我一句怎么了,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我,背着我小声议论,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警惕,仿佛是看着一个迟早要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异类。
老板对我的状态相当不满。当初他认为我从一线城市来,见过世面,专业能力强,能帮他的生意上一个台阶,几乎是求着我加入公司,而如今,他开始向我诉苦说自己的买卖只是外强中干,如果我有更好的去处,他绝不会拖我的后腿。
“你知道的啦,现在行业不景气,人工又贵,房租涨了又涨,每天公司一开门我就在赔钱的啦……”老板头顶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金丝边眼镜的镜片闪着光。
我虽然缺钱,但也有些志气,便立刻辞职了。
也许你会觉得我有点赌气,为人不够成熟,但我之所以这样果断,是因为发现了大海的异样。
这还要从一天晚上的加班说起。
和我一样,自从搬到这栋楼里来,大海也总是做梦。他说不清自己的梦境是什么样的,但看得出来,这些梦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惧,以致于拒绝睡觉,直到熬不住时才陷入昏睡。
那天晚上,我原本在家,大海也已睡着。老板亲自打了电话过来,说公司临时有事让我去一趟。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快去快回。
在公司处理事情的间隙,我打开了家里的监控,只是看了一眼,大脑立刻一片空白,因为大海并没有在床上。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来回调整摄像头,终于看见大海就蹲在床脚。
他醒来没有看到我,并没有哭闹,而是自己玩起了皮球。我松了一口气,看着大海把皮球推向对面,却看见皮球自己滚了回来。我心里一惊,马上反应到是不是因为地面不平,皮球才会在没触及墙壁的情况下自己滚回来?再仔细看时,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那皮球不是直接滚回来,而是在一个位置停了一两秒后,才重新动起来,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它。
我立刻冲出公司往家赶。等我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发现大海已经靠着床脚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发现他身上很热,小脸通红,似乎是在发烧,于是急忙给他披上毛毯,抱着他去了医院。
大海确实发烧了,但没有大碍,看完医生,开了退烧药,回到家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大海,他那晚到底是在跟谁玩球。他没回答,而是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仿佛是在跟我玩什么有趣的游戏。
十年前,我在这个城市读大学,我的老师和不少同学都在这个城市,这也是我为什么离婚后回到这里的原因。
经历了离婚的变故,我暂时还没准备好与同学们加强往来,但董老师得知我回来,第一时间就把我约到家里,要跟我见上一面。
董老师是教人物画的,五年前已退休,本来准备颐养天年,但退下来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
在学校时,董老师一向很照顾我,甚至为我做了毕业留校的规划。当年我年少轻狂,心比天高,说白了就是不识好歹,一心想去大城市闯荡,很执拗地拒绝了他的建议,结果如今灰溜溜地回来了,所以并不好意思去见他老人家。
见我时,董老师靠在床上,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了,说:“好,成熟了,就是气色不大好。”他头发全白了,脸瘦且黄,憔悴得不成样子,全没了当年给我们上课时挥斥方遒的精气神。我开口叫了声老师,险些落下泪来。
他拍拍床边,让我坐下,问了我几个问题。得知我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他沉默了半晌,说:“人嘛,一辈子总得经历些什么,别太放在心上。为了孩子,还是要振作。你脸色不好,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房子的事跟他讲了。他听得很认真,间或若有所思,最后说:“我有一幅古画,年头很久了,虽然只是后人临摹的,但可能对你有些用。我这里东西太乱,让你师娘找找,等下次你来,我再拿给你。”
没想到这次一别,竟然是最后一面。
没过多久,我就从大师兄那里得知了董老师去世的消息。昨晚,董老师的弟子们按照约定,照本地风俗去给老师送路。
一切结束后,大师兄把那幅画给了我,说:“这是从师娘那儿拿的,老师让给你。我看啊,老头儿就是偏心,临了临了,有好东西还是想着你。”
我攥着画卷,回想起董老师对我的照顾和偏爱,点点滴滴,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师兄接着说:“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对于这种事,这幅画是有些效果的。先试试看,如果不行,我再帮你找找大神。不过你也知道,干这行的,真神不多,骗子不少。”
现在,那幅画就静静地躺在床头,墙上钟表的时针已跨过了12,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有什么事要发生吗?或者,根本一切就是我的臆想?想起那些梦境和大海的异样,我又实在不能装作一切正常……
“爸爸!爸爸!”
大海在叫我,带着哭腔。我蓦然惊醒,刚才竟然睡着了。
“大海!”我掀开被子,他没有在床上!
“爸爸,我害怕,爸爸……”声音从厕所传来,大海似乎被捂住了嘴,声音含混不清。
我一跃而起,冲到厕所前。门锁着,推不开。我后退两步,用力撞去,那扇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竟然如此结实,肩膀传来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门却纹丝不动。
我铆足力气,连续撞门,天花板上细小的灰尘都被震了下来,呛得我不断咳嗽,木门依旧屹立不倒。
“爸爸快来……”大海哭喊着,声音小了很多。
“大海!大海!”我紧贴在门上,一边砸门一边喊,却惊恐地意识到,大海的声音似乎在渐渐远去。
我无计可施,抓着头发,嗷嗷叫喊,心慌意乱地扫视着房间……画……对!画!
我扑到床上,抄起画卷,冲回厕所前,将画卷抱在怀中,深吸一口气,撞向木门。木门应声而碎,我一头栽在对面的墙上,眼冒金星,额头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淌了下来。
厕所没有开灯,我挣扎起身,嘴里喊着“儿子”,却没瞧见大海的身影。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的胸口急剧起伏,却几乎吸不进空气,喉咙中只能发出咯咯声。视线也变得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旋转,我头重脚轻,双腿绵软,几乎瘫倒。
“爸爸……”绝望中,又听到大海的呼喊,我扑向声音的来源,却头下脚上的栽倒在台阶上……哪里来的台阶?
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看到了令我寒毛直竖的一幕。这正是梦境中我到过无数次的那个通道,身后是厕所的地板,卧室微弱的灯光正从入口处投下来,身前则是无尽的黑暗,像是恶魔张开的巨口——我找了那么久,原来它就在这里。
在此前的寻找中,我也曾短暂想到过,一旦找到它,该怎么办,但当它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面前时,我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手机的光被下方的黑暗捕获、吞噬,我与死寂的黑暗静静相对,汗珠从后背渗出,汇成冰凉的小蛇在背上蜿蜒而行。
等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时,立刻惊呼一声,翻身坐起,双手撑地,向后退去,把手机和画卷都丢在了地上也恍然不觉。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仿佛一列全力冲刺的蒸汽火车。
手机旁边有什么东西,我强作镇静,仔细看去,那是大海的奥特曼人偶。
儿子需要我!我跳起来,抓起手机和画卷,向通道深处冲去。手机没有信号,我给大师兄发了条短信,等有信号时,它自然会发出去,来不及求助了,我不能再等。
儿子别怕,爸爸来了!
与梦境相同,通道倾斜向下,终点是那扇我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的木门。它挡在我前面,斑驳的污渍形成一张模糊的鬼脸,面带嘲弄,像在说:“来啊,够胆就打开我。”
我抓住黄铜门环,轻轻一拉,门开了,一股尘封多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没有犹豫,迈步走了进去。虽然看不到全貌,但能感觉到这里空间不小。
地上铺着地砖,墙壁也都是青砖砌成,历经百年,依旧坚固结实。四面都没有窗户,如果没有手机的光亮,站在这里的感觉,就像身处古代暗无天日的地牢。
靠着两侧墙壁,散落着许多箱子,那都是小小的棺材,材质很薄,大多已经破碎,露出里边纤细的灰色骸骨。
无暇多看,我快步走向房间的尽头,那里有一座圣坛,上边竖着一支十字架,钉着受难的耶稣。
圣坛下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大海。我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别怕,爸爸在了。”
大海浑身滚烫,在我的怀里颤抖不已,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是吓坏了?还是受伤了?我按捺住咚咚狂跳的心脏,看向大海的脸。
他双眼紧闭,脸上覆盖了一层灰雾,不断变化,一张张陌生的人脸走马灯般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心中大骇,摇晃着想要将他唤醒,但那些灰雾仿佛磁铁般吸附在他的脸上,如影随形,不肯散去。
没时间探究了,我抱起大海,转身要冲出这个房间,却听见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从圣坛上传来。
转头看去,只见那耶稣受难像十字架仿佛被无形的大火焚烧一样,正在绽开一道道裂痕。同时,一个阴鸷的声音从十字架中传来,好像在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说的是什么。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十字架上缓缓浮现。那是一个外国传教士,身穿黑色法衣,头发半白,面无血色,目光阴冷,下半身嵌在圣坛中,上半身就像那些灰雾般飘荡不定。
我没有迟疑,转身冲向门口,身后一身阴风卷过,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用力撞去,木门将我弹了回来,我立刻转身,用手机照向圣坛。没有选择了,为了大海,来吧!
隐约中,我看到传教士挥了挥手,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袭来,仿佛有许多无形的手臂在与我争抢大海。我一边大吼“滚开”,一边拼命与之抗衡。
挣扎间,手中一直攥着的画卷骤然展开,一道金光从其中射向圣坛,我仿佛听见一声闷雷般的怒喝:“宵小之辈,安敢如此!”
传教士被金光射中,发出一声惊呼,抬起双臂,遮住了面孔,身上的灰雾飘荡不定,隐隐有被金光洞穿的迹象。
我抬高画卷,向着圣坛一步步走去,传教士的惨叫声大了起来,那股争夺大海的力量也消失了。
没想到这幅古画竟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瞬间将恐惧抛诸脑后,一心只想弄死这个恶灵。你伤害了我的儿子,我要你魂飞魄散!
“咯咯咯”,传教士发出一阵金属磨擦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在跟着一起颤抖。
他在笑,为什么他会笑?
没时间思考,手中的画卷已给出了答案,金光逐渐弱了下去,画卷上出现了快速蔓延的裂纹。
画卷是我唯一的依仗,我不知所措,向后退去,恐惧再次死死抓住了我,该怎么办?
万念俱灰之际,一道白影忽然出现在圣坛上,缠上了传教士。传教士似乎没料到这一变化,先是发出一声低沉的疑问声,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咆哮。
惊惶之中,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卷,直到这时,才看清画卷中的内容。这是一幅《钟馗抉目图》。我知道这画原本是吴道子奉唐玄宗之命所画,不过真品已佚,我手中这幅,画纸已泛黄,还留有不少印章,虽是仿作,也算得上年代久远。
可惜啊可惜,到底不是真品,终究是效力不足。
圣坛上的打斗愈加激烈,传教士忽地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它将白影牢牢抓在了手里。白影闪烁,能看出那是一名修女模样的亡灵,她的脖子被传教士死死卡住,双眼努力看向我,眼神中充满无奈和歉意。
我明白她想要帮我,却不是传教士的对手。如今我也无计可施,只能将大海放下,双手抻开画卷,祈求它能再发挥一下作用,但它的金光却更加黯淡。
天啊,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一刻,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画卷上,用手一捻,才醒悟过来,这是我头上伤口淌下的鲜血,刚好滴在画中钟馗的眼睛上。
手中画卷忽地一震,力气之大,让我瞬间脱手。那画无风自动,飘上空中,发出耀眼金光。
此时修女亡灵已然不支,传教士的脸上满是狰狞,正要痛下杀手,却被那金光笼罩,随即发出一阵瘆人的惨叫。数道黑雾从它的五官中涌出,身体裂出无数道口子,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扭曲折叠,捏成了一团,撞在了画卷上。砰然一声,传教士消失了,画卷也燃烧起来,变作灰烬飘散不见。
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怀中的大海小声喊了一声“爸爸”,我这才确定,传教士的恶灵已经消失了。
我抱紧大海,忍不住热泪盈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劫后余生。大海醒了,那些脸孔般的灰雾仍盘旋在他脸上,我伸手驱赶,仍不起作用,我的心中又升起一阵忧虑。
一道白影落在我的面前,抬头望去,正是那修女亡灵。她面带微笑,俯下身来,在大海脸上悬空一抹,那团灰雾便投向她的手中。她又将手一举,无数道灰雾化作白光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个幼童的身影。她站起身,用手指向门口,木门开了,一股风带着暖意涌了进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修女亡灵拉起身边两个幼童的手,向我点点头,转身走向圣坛。那些孩子簇拥着她,如星光般一起消散在圣坛上。
四周重回寂静,我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向我们滚来。声音停在大海脚边,是他生病那晚玩的那只皮球。
“爸爸,我爱你。”大海搂紧了我的脖子,我也紧紧抱住了他。
<完>
感谢@非村 老师对本文的悉心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