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猎巫运动,发生在15至17世纪的欧洲,而塞勒姆审巫案是欧洲猎巫运动在北美的一次延续,它是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猎巫案之一。塞勒姆是地名,位于今天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马萨诸塞湾,1692是事件发生的年份。那时候,从英格兰漂洋过海来到北美的清教徒,已经繁衍到第三代,但并没有完全站稳脚跟,英格兰人、法兰西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战争和冲突,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关于塞勒姆审巫案,此前有过不少研究著作,而这本《猎巫:塞勒姆1692》可以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它的作者斯泰西·希夫是普利策奖得主,被誉为“当代美国最具诱惑力的非虚构作家”,她在大量查阅原始档案的基础上,全景式地还原了案件的经过,并对它背后的社会文化原因进行了深入剖析。这本书一出版,就入选了美国《时代》周刊“年度十大非虚构好书”、彭博社“年度最佳图书”、《今日美国》“年度十大好书”,好评如潮。
有时候,会有人看到邻居变成了一只蓝色的野猪;也有人看到,一匹母马前一分钟还站在那里,后一分钟便消失不见了。对这些奇异的现象,人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只觉得世界上存在着一些超越他们认知的神秘力量,那是魔鬼在造访,或者是魔鬼的爪牙在施行巫术。
从传统上来说,女巫通常都是社会边缘人,她们或年老贫穷,或守寡独居,她们行为异常,脾气暴躁,爱责骂别人。最先被指控的三个女巫基本符合这些特征,第一个是常年在村里流浪、阴郁好斗的乞丐古德,第二个是孤苦无依、遭村里人蔑视的老妇人奥斯本,第三个则是帕里斯牧师家的印第安奴隶提图芭。
塞勒姆审巫案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来越多的女孩出现了抽搐、尖叫、胡言乱语的症状,这些女孩大多不到20岁,而且大多是孤儿、难民或者仆人,她们声称自己受到巫师的迫害,并对他人发起指控。而法官的审判,也都不符合我们今天所说的“无罪推定”原则,而是预设被指控者有罪,再威逼其认罪。
那些受到指控的绝大部分也是女性,她们年龄大多在40岁以上,有不少人是寡妇或者刻薄好斗的女人,当然,也有淳朴善良、知书达礼的女人。总体来看,被指控的人,几乎不分年龄、性别、性格、财富和社会地位,各个层级的人都有。在书中,连同指控者和被指控者,有名有姓的人物超过一百个,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亲疏程度不一,但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卷进了这宗谜案。
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位毕业于哈佛学院、曾在塞勒姆村担任过牧师的乔治·伯勒斯,竟然也被指控为使用巫术,并且最终被绞死。这是一位思想独立的牧师,他的祖父毕业于剑桥,是英国萨福克郡的教区长。他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他把《圣经》背得滚瓜烂熟,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布道者,但他没能为自己成功辩护。他被昔日的女仆指控,说他杀害了自己的两任妻子,而唯一的“证据”,是牧师妻子的“幽灵”亲口告诉这个女仆的。这就是当时所谓的“幽灵证据”,完全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佐证,便可以将其作为判刑的依据。
在行刑前,伯勒斯面对他曾经的亲戚和教民慷慨陈词,他讲得庄严而热切,激发了人们对他的敬畏,人群中有人发出抗议,质疑审判的公正性。这番陈词虽然没能挽救他的性命,却点燃了许多早就对审巫案不满的人的怒火,成为审巫案走向终结的重要转折点。
后来,一些当权派也被女孩们指控,一些曾经持观望态度的上层人士,越来越清醒地看到这场闹剧的荒诞性。最终,塞勒姆审巫案被新上任的马萨诸塞总督叫停了,他下令解散审巫的法庭,并逐步释放了被判有罪的巫师。这桩持续了9个月的离奇案件,在一片哀嚎声中戛然而止。
如果你问一个17世纪的新英格兰人,巫师是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能头头是道地跟你聊上半天。他们可以告诉你:巫师通过与魔鬼签署契约,获得超自然的能力,包括将自己变成各种动物的能力。巫师不限性别,但通常为女性。女巫会养一群同居的小妖精,它们可以是猫、狗、猪、海龟或黄鼠狼,但最受女巫喜爱的是蟾蜍。
因为与魔鬼建立契约,女巫身上会留下特殊的记号,那些记号是用来提醒女巫记住盟约,并让魔鬼进入她的身体,从而更好地控制她。基本上,人身上所有深色的印记,例如胎记、痦子都可能被当成魔鬼留下的记号。
这些“被施咒”的女孩很多都是孤儿或难民,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医疗条件落后,很多孩子的母亲在分娩过程中去世,也就是说,是她们的出生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这让她们愧疚不已,也让她们对继母产生一种世俗的恐惧;另一个原因,是印第安人的袭击让很多人成为难民,她们的父亲在袭击中丧生,因而必须从小承担起养育弟妹、埋葬亲人的重任。
这些女孩心智早熟,却被清规戒律和父权文化压制,没有娱乐生活,不允许表达自我。或许,正是这种高度压抑的成长环境让女孩们走向癫狂,她们组成核心群体,假装着抽搐、尖叫、在地上翻滚。她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力量,凭借这种方式,可以随意指控任何自己看不惯或者跟她有冤仇的人,也可能仅仅因为嫉妒某些人的外貌、能力或者地位而指控他人。
审巫大会成为她们唯一的娱乐时光,只有在宗教狂热中,她们才能成为焦点,才能放肆地表达自我。另外,作者也给出了一些其他的颇具说服力的解释,譬如,封闭狭小的环境容易产生出色的戏剧,当女孩们被众人围观,她们的表演欲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激发了。她们还可以通过假装发病,来逃避母亲的尖酸言辞和沉重的家务劳动,获得更多的关爱。而癔症和自虐所带来的精神上瘾,也让一些人不能自拔。
当所有人都陷入同一种恐惧的时候,人们必须要为这种恐惧找到一个合理的出口,必须要有某个人充当那个被指控的邪恶角色。如果找不到那个造成恶果的巫师或者叛徒,世界就会进一步坍塌失控,为了防止出现这种危险,人们陷入了相互攻讦和诬告的怪圈。如果我们身在1692年的塞勒姆,恐怕同样难以独善其身,你会被周围的情绪和压力所裹挟,要么成为受害者,要么成为施害者。
1692年的塞勒姆审巫案,给当地居民造成了巨大的伤痛,对于这段不堪的历史,当事人急于删去相关记录,把它们从记忆中抹去。对于谁应该为此事负责,他们避而不谈,他们的子孙也只呼吁虔诚,而非道歉。不过,这次惨痛的经历还是起到了一定的警示作用,在此后的一个世纪里,虽然人们还在相互指控使用巫术,但马萨诸塞没有再处死一个女巫。
1992年,也就是塞勒姆审巫案发生300周年,马萨诸塞州议会通过一项决议,宣布为当年案件中的所有受害者恢复名誉。尽管当事人都已经化归尘土,但美国人认为,为他们平反很有必要。
今天,人们已经能以平常心看待塞勒姆。塞勒姆审巫案为诸多戏剧、电影、小说、游戏提供了灵感和素材,塞勒姆的居民把当地打造成了旅游景点,有女巫博物馆和魔鬼咖啡俱乐部,当地体育队的吉祥物也是骑在扫帚上的女巫。在万圣节的时候,很多人会蜂拥而至,去那里享受一场“魔鬼的盛宴”。
能够以一种娱乐化的态度看待巫术,而不再被巫术迷惑和胁迫,确实是时代的进步。从本质上而言,巫师信仰是社会禁忌和社会恐惧的表达方式,数千年来,它承载着人类最深层的恐惧,也造成了无数的杀戮和伤害。
今天,虽然大多数人不会再被巫术所迷惑,但“猎巫”并不会随着巫术的消失而消失,正如这个词后来演变成一个被广泛使用的政治概念,这证明它的内在精神结构仍然存在。塞勒姆审巫案是一个值得被不断重温的话题,它以残酷的牺牲提醒我们珍视道德和理性,不要释放心中的魔鬼,也提醒我们对集体迫害和程序不公随时保持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