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知道一个传说,李白是62岁死的。在船上喝高了,对影成三人,去捉水里的月亮,死于水中。死法很浪漫,如他的诗。
又据说,李白年轻时会来事,跟好多宗室子弟联宗,以从兄弟、叔侄或祖孙相称,自己下矮桩,装孙子。他这样做是想融入主流社会,从而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出生于商人家庭,没资格参加高考(科举),只好走偏门了。给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韩朝宗的信,开篇就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吹捧得十分露骨。李白四十二岁得玄宗赏识,任“待诏翰林”,当了一年多逗皇帝开心的闲官,受不了闲气,不干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喝酒,写诗;斗酒诗百篇,动辄大醉。
据说,——据谁说?台湾散文大师王鼎钧是也。读他的《古文观止化读》,好玩。
王老先生认为,古人读古文是要学习它的语言,我们不是。古人读圣贤书,为了遵循书中的思想,我们也不是。今人,尤其是爱好写作的人读古文,最大的企图是吸收他们的技法,追慕他们的风格,锻炼自己的作品。所以读古文要能“化”,否则读了许多古文以后,白话文反而更不通顺。
在我看来,无论古文今文,凡是经典,都要“化”,要化成自己的血肉,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思想。惜乎自学者无人指点,往往“消化不良”。而王老先生的这本书,便是帮助消化的“多酶”。
本文开篇的部分,来自第一章,《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白并不总是装孙子,春夜在桃园设宴,他是主人,客人都是他的小弟,所以他的序还有一个标题:《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从弟是认的,堂兄弟的意思。
春天,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桃李园,春天最好的地方;宴会,生活中最好的节目。晚上喝酒,那就是夜生活了。
王老先生说,李白的散文传世36篇,《古文观上》收了两篇,比例很高。他还说,李白与杜甫的诗歌难分高下,但杜甫的散文肯定比不过李白。
且看李白的开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看人家这气势和高度。天上地下,这个世界就是个旅馆;光阴(生死)明暗交替,无非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李白为文,跟他写诗是一个调调,天马行空,大起大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即便是伤春悲秋,也是大悲大喜,显得相当奔放。你和我来到这个世界,无非住进了一个旅馆,早晚要走的。光阴还暗指寿命,百年一代,或三十年一代,代代住在这个世界。我们的家,宫殿也好,别墅也好,廉租房也罢,大旅馆里的小房间而已。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话锋一转,给夜宴找借口。咱都是过客,生命短暂,无非浮生。古人秉烛夜游,抓紧时间玩,是很有道理的。“夜游”二字,紧扣夜宴。
据考证,唐代人均寿命为59.3岁,就是李白,寿命也超过了一个甲子,这在历朝历代已经算是高寿了。然而没有人会嫌自己命长,仕途走不通,那就及时行乐。古时候没有电灯,就打着火把出去玩。“烛”,不是蜡烛,而是火把。我当知青时就打过火把,在山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不是夜游,那时没那个兴致,是生产队开夜会,会散了回家。想想便觉得有意思,那时与李白隔着千年,日子却一样单调。晚饭后没地方看电影,点灯怕费油,更别说撸串、K歌、泡妞了。跟李白不同的是,白天累得半死,没时间空虚,更别说夜宴。古人,当然是有钱有闲的人,生命苦短,夜游,乃延长生命的方式。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话锋又转,再添一个借口。更何况,春天的美景在召唤哦。大自然要借助我的手写锦绣文章哦。哥几个在这时享受天伦之乐,理所当然。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王鼎钧先生如是说:文章开头,铺展天地光阴的大远景。然后换中景,具体呈现春天的花园。接下来以花园为背景,介绍现场人物,仿佛近景及特写,层次井然。
兄弟们尽皆一时俊杰,如谢灵运的族弟、诗人谢惠连;我这个兄长就差远了,比不得康乐侯谢灵运啊。看来,一向狂放的李白,有时候也很谦虚。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先游园,静静地赏花;入座,可高谈阔论;举杯,且开怀畅饮。
“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都是文人雅士,不写诗怎么行呢?写不出来怎么办?好办,罚酒三杯!
行文至此,不说了,干脆利落,戛然而止。
四十年前读李白这篇散文,读到“罚依金谷酒数”,还想读,却没了。黄河之水天上来,流到这里,打个漩儿,消失了。文章的开头铺天盖地,如哲学三问,结尾处轻飘飘罚酒三杯。数了数,连标点,才141个字。这么短,难道是散文?
如今年事已高,多少弄明白了个中要窍。李白既然看透了世界是个大旅馆,既然去过了许多小“房间”,既然当不了官,治不了国,平不了天下,那就及时行乐,喝呗。
本来是要结交一帮唐室宗亲以“干禄”的,本性难移,就是个当诗人的命。
诗人也是过客。活在当下,以诗酒相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原本我也该到此为止的,却发现王鼎钧先生最重要的写作经验还没说到。先生说文章得有主题,但这个主题不是指题目,而是作者想表达的意思。所谓“诗言志”,那个“志”不是志向,也不是抱负,是情感。关于主题,先生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主题既有离心力,也有向心力。没有离心力,文章如湿手抓面;没有向心力,文章就成了无缰的野马。”
湿手抓面,生怕读者不知道你表达的是什么,文章便会粘滞、死板、无趣。散文姓“散”,却不能由着性子散,散得枝蔓橫生,散得不着边际。
对了,非常好奇:既然意识到浮生若梦,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来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会不会就是在那个春夜,宴桃李园时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