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林小雨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汗水顺着脖颈流进洗得发白的衣领。锅里熬着给父亲的中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土坯房里。
"小雨,你姐的信到了没?"里屋传来父亲虚弱的咳嗽声。
"还没呢,爸。"小雨擦了擦手,瞥了眼墙上的老黄历——已经八月二十号了,按理说大学录取通知书早该到了。她摸了摸裤兜里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汇款单,那是她偷偷给姐姐攒的学费,在镇上的纺织厂打了整整两个月零工换来的。
院门突然被推开,林小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辫梢上还沾着麦穗。她比小雨大两岁,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完全看不出是个刚满二十的姑娘。
"姐!"小雨跳起来,"录取通知书来了吗?"
小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没考上。"
小雨如遭雷击。不可能,姐姐是全县高考第三名,填报的省师范大学分数线明明够了。她还想追问,却被姐姐塞过来一筐豆角:"去河边洗干净,晚上炒了给爸下饭。"
蹲在河边,小雨机械地搓着豆角。水面倒映出她红肿的眼睛——她和姐姐约定过,等姐姐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就接她去城里读书。现在这个梦碎了。
"小雨!快回来!爸咳血了!"小晴的尖叫声刺破暮色。
那一夜,村里的赤脚医生摇着头离开:"肺痨拖太久了,得去县医院。"父亲却死活不肯:"花那冤枉钱干啥,喝点草药就好。"小雨知道,父亲是舍不得动姐妹俩的学费。
第二天天没亮,小雨摸黑起床,发现姐姐已经下地了。灶台上摆着两个煮鸡蛋——这是家里最后的存货。她剥开一个塞进嘴里,突然觉得蛋壳里有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是张被蛋白浸湿的小纸片,上面隐约可见"师范大"三个字。
小雨的手开始发抖。她疯了一样翻遍厨房,最后在灶膛的灰烬里找到一角没烧完的信纸,烫金的校徽在晨光中刺得她眼睛生疼。
"姐!"小雨冲进玉米地,举着那角残片,"你骗我!"
小晴手中的镰刀"咣当"落地。她张了张嘴,突然跪在泥地里:"小雨,爸的病等不起...你去读书,谁照顾他?"
"我们可以一起..."
"你成绩比我好!"小晴猛地抬头,眼里闪着骇人的光,"明年你准能考上北大!到时候...到时候..."
小雨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她躲在柴房里哭到天黑,直到父亲焦急的呼唤声传来。擦干眼泪走出去时,她看见姐姐正在给父亲喂药,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九月初,小雨收拾行李去了县高中复读。小晴送她到村口,塞给她一个绣着紫藤花的布包:"里面有三十个鸡蛋,跟食堂换饭票。"小雨没接,也没看姐姐一眼。
第二年七月,小雨果然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特意当着全家人的面拆开,看着姐姐脸上复杂的表情,心里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真好..."小晴摩挲着烫金的信封,手指在"北京大学"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真好..."
父亲卖掉了祖传的银镯子,村里凑了路费,小晴连夜赶制了三双千层底布鞋。临行前夜,小雨听见姐姐在柴房压抑的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大学四年,小雨没回过一次家。她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撑了下来,毕业后进了外企,很快升到部门主管。她定期给家里寄钱,却从不写只言片语,所有联系都通过堂叔转达。
直到二十八岁那年,堂叔打来电话:"你爸走了。"
葬礼上,小雨见到了阔别六年的姐姐。小晴老得吓人,眼角堆满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不止。她全程低着头,像罪人一样躲避妹妹的目光。
守灵那晚,小雨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她这些年寄回家的汇款单——每一张都原封不动。盒底压着一沓泛黄的信纸,是父亲写给她的回信,却从未寄出。
"小雨,你姐今天去县城给你寄毛衣了..."
"小雨,村里通电了,你姐说等你回来安台电视..."
"小雨,爸对不起你们姐妹..."
最后一张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病重时所写:"小雨,别怪你姐。那年是我查出肺癌晚期,逼她撕了通知书。爸没本事,耽误了你们..."
小雨的视线模糊了。身后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她转头看见姐姐瘫坐在门槛上,面如死灰。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雨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小晴的嘴唇哆嗦着:"你...你那么恨我...学得那么拼命...要是知道真相...会不会连大学都不上了..."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照在姐妹俩之间的地板上,像一条泛着银光的河。小雨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发高烧,姐姐背着她连夜走了十里山路去镇医院。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这么亮,姐姐的背也是这么瘦,却让她觉得无比安稳。
"姐..."小雨跪着爬过那条"月光河",紧紧抱住已经泣不成声的姐姐,"我们...我们回家..."
晨光熹微时,小雨在姐姐的针线筐里发现了一摞泛黄的剪报——全是关于她的。从大学获奖到公司晋升,每一则消息都被小心剪下,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最上面是张照片,她穿着学士服站在未名湖畔,被姐姐用紫藤花布精心包了边。
"我每年都偷偷去北京看你..."小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看你从图书馆出来...看你跟同学说笑...看你越来越像城里人..."
小雨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终于明白,那些年走在校园里莫名的心悸,那些转角处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些飘落的紫藤花——从来都不是错觉。
一个月后,北大校友录上更新了一条消息:林小雨辞去外企高管职务,与姐姐林小晴在家乡合办了"紫藤助学基金"。照片上,姐妹俩站在老屋门前,中间摆着两个相框——一张是当年的省师范录取通知书残片,一张是崭新的基金执照。
阳光透过院里的紫藤花架,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时光终于缝合了那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