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云霞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与不一样之【画】。



梅岚:

还记得去年秋天,我们在苏州博物馆看木心的画展“池静石眠”吗?你说很喜欢先生那幅《池静石眠》,但那幅画同先生其它转印画一样,都像在夜里画的,竟是黑压压一片,只感到压抑、悲凉,联想到先生的身世、经历,我也觉得他的画在宣泄自身的苦闷、多舛的命运,此刻,却不这么想。昨晚,我梦见木心先生了,与先生一夜神游,醒来顿悟:先生的画哪里只有黑暗、寂寥,也是快乐的。恰如先生所言,初看他的画会感到忧郁,再看有一种快感,强烈的快感冲出来,今天感觉不到,明天就会感觉得到。当我再看先生画作《素心云霞》时,那种快感真的冲了出来。没想到,先生在梦中给了我这样的启示,醒来想着要立即告诉你,让你也感受到那种快乐。

昨夜的梦也同木心先生的画一样色彩暗淡。大约在冬季吧,好像在郊外,我在路边等车,脚下杂草丛生,后面大片树林,四周不见人,也无房舍。我不知要去哪里,似乎等了很久,一辆大巴车在我面前停下,车门打开,我便跳了上去,但见车前面坐满了人,倒数第二排有个空位,当我坐下去时,竟发现旁边坐的是木心先生,我惊呼:“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不敢言语。只见先生穿着从前我在书中看到的黑色礼服,没戴礼帽,满头银发,眼观窗外,我也随着先生的眼睛望向车窗外。车行驶在山野中,灰黑的天空,灰绿的树,黛色的连绵山脉一重又一重,总也走不出山,我有些不耐烦,却见先生一动不动望着窗外,银发在风中飞舞。我又望了一会天,看了一下树,观了一阵山,眼睛便朦胧起来。忽听先生轻声低语:“美哉!”我赶紧望去,只见一堆乱石中有一汪清澈池水,在群山森林里宛如仙境,平静水面深潭如墨,下面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不就是先生所言“平静水面下的惊涛骇浪”吗?池水映衬着凝固的山石,枯枝与苔痕在幽暗中若隐若现,无一人,一片冷寂、静谧、幽深,似曾相识的风景,我恍惚在哪见过,自己却不在这景中,似在景外凝视。

车继续在山间穿行,仿佛在黄昏,又像是黎明,更像是雾中,将暮未暮,将明未明。车里相当安静,无人言语,仿若殿堂,先生的眼睛始终望向车窗外,又听他悄声道:“美啊!”却见云霞满天,天空透明,又似海上,水天不隔,而我呢?我在哪里?

车终于开出山,在一条小路边停下,先生说要下车休息一下,我旋即搀扶他下车。

先生是那样单薄、瘦小,全然是一位老人了,迥异于我在书中扉页、隔着屏幕看到的形象,一双眼睛却同照片中看到的一样炯炯有神,目光深邃而清澈。先生并不认识我,却像熟人一样任我搀扶他在路边坐下,不,更像是我的爷爷,当他回答我幼稚的问题后。你知道,我写作遇到了瓶颈,甚至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写下去,关键是我不愿为了流量写作。这些年来,多亏你的支持,让我还走在这条路上。既已下车,我就斗胆问先生:“我是一个草根写作者,已写了十年,没有正式工作,想从事纯文学创作,我的读者却很少,靠在直播间卖书养活自己。请教先生,纯文学这条路还能走下去吗?写作中遇到瓶颈怎么办?”

先生微笑着望着远方道:“熟能生巧吗?你还没熟啊!”

我羞愧地低下头,忍不住问:“像我这样的写作有意义吗?

先生看了我一眼,遂望向天边道:“不要问意义,像伊卡洛斯那样飞翔。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先生是让我像伊卡洛斯那样,不顾一切飞往太阳,哪怕被熔化,哪怕摔得粉粹。我可不想熟门熟路地堕落。

我又问:“车上坐着什么人啊?”

先生道:“我亲戚。”

车鸣笛,我扶先生上车,先生刚跨入车内,车便开走了,我被甩在车外。知道追赶无用,只得又在路边等,却不知车什么时候到,我要去哪里?等了很久也不见车来,我有些慌了,如此荒无人烟之地让我害怕,遂往自认为是城里的方向走去,我越走越快,甚至跑起来,且越跑越快,醒来,心还扑通扑通狂跳。

天已微明,我久久沉浸梦中。梅岚,与其说与跟先生一夜梦游,莫如说在先生的画中游。那样的风景,在生活中从未见过,唯有在先生的画中才看到,而先生笔下的风景也是他想象出来的。难怪,在梦中,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原来是在画外呀!跟着先生做了回“上帝”。当看到深潭如墨的池水时、云蒸霞蔚的天空时,那快感真的从心底冲出来了,先生的画哪里只有黑夜与孤寂,哪里是对现实的反抗,分明是构建艺术的“世外桃源”。

梅岚,什么时候我们再去乌镇,去看先生那些放大的风景画,多想你也能感受到那种快乐。

梅岚,梦中,先生是支持我从事纯文学创作的,只是不明白后来为什么我又上不了车,只想往城里跑,先生说车上的人都是他的亲戚,我想来想去,莫不是先生说的与他有着“精神血统”的亲人,你说呢?

梅岚,我又开始写新的小说了,前面那篇实在写不下去,干脆停笔,冷却一段时间,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又能写下去。直播间的书勉强能卖出去,你说可以再卖点文创品,我也在考虑,只是写小说占据了我大量时间,没精力去弄。如果我这篇小说能出版,那就不用卖文创品,哈哈,又在痴人说梦。

梅岚,一定要给我回信哟!我把这些年你给我的信按时间顺序编号,收到你的这封回信后,就是第六十封了。让我们用一生来履行先生说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永远爱你的简浩

                                  2023年5月20日



简浩:

信已收到好些天了,今晚才有空给你回信。你知道,用笔用纸写信是很慢的,看起来很简单一件事,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尤其在当下这个网络时代,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没想到,我已给你写了六十封信了,其实,五年时间不算多,你写给我的信远远不止六十封,我没有编号,一看完就锁进抽屉,生怕别人发现,单单让别人知道我们还以这种方式交流,我就受不了,还不被那些小年轻笑话,好像我们是上世纪的老人。

上次给你说的在直播间卖文创品的事,你要上心,现在的书店不也在卖文创品吗?单靠卖书又能挣到什么钱,尤其是你卖的那些书,有多少人会去看严肃的文学艺术作品!你也不要完全不考虑流量,做自媒体,流量不就是钱吗?我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俗气,这也是现实教给我的。当初,我同意与你交往,恰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单纯,也正是现在这个社会稀缺的,然而,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做不到像梭罗那样躲在瓦尔登湖过着极简的生活。

最近烦心事太多,听说公司要裁员,我快35岁了,真担心被裁掉。此刻已是深夜,只有给你写信时才不会去想那些烦心事,真羡慕你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梦中都是文学,还能跟木心对话,这次是木心,下次又该梦见哪位大师呢?但愿你每次写作遇到问题梦中都有大师指点。

好梦!

                                                      梅岚

                                        2023年6月10日


梅岚:

我会好好考虑在直播间卖文创品的事,或者卖一些大众喜欢的书。此刻给你写信,特别想告诉你, 托你吉言,昨晚我梦见木心先生的亲戚了,你猜猜他们是谁?

你还记得上次我在梦中没有等到公交车,在荒芜人烟之地往城里跑吗?昨夜在梦里我好像还在跑,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浓雾弥漫,踌躇中,忽听后面有马蹄声,细听又不像,我随声而去,却见一位白发须眉的老人骑在牛背上,那牛似乎也很老了,慢悠悠走着,反正我也不知往哪去,便跟在牛后面,上前搭话:“老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啊?

老人不语,我只得悄悄跟在老牛后面。走过一座又一座山,还不见老牛停下,梦里也不知道累,跟他们走呀走,就想知道老人要去哪。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眼看即将走到仅有两三米的峡谷处,正担心老牛怎么过去,却见烟雾四起,只听牛奔跑的哒哒声,待烟雾散去,哪里还见老人与老牛。无助中,但听山谷中传来“众人熙熙,我独泊兮”的痛哭,那悲怆之音分明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是骑在牛背上的老人,难道,他是李耳?他要出关?远远地,我恍惚望见老人骑牛远去的背影,木心先生说,老子是去自杀,用肉身消亡完成精神永生。我终归是一个俗人,还是要回到俗世中。

雾散了,在山崖,我看到了公路,仿佛还有行人,于是往下山的路走去。下山后却看到三岔路,我该往哪条路走?山下未见一人,我害怕一旦选错,就再也回不去了,遂又往山上走。山上唯有一条小径,我便走了上去。山路上,绿树成荫,花香阵阵,还有田地、农舍,就是不见人。写到这,才想起要告诉你这个梦是彩色的。我走得轻松,也很快乐,好像还哼起了歌,尽管不知道山上的路通向哪里。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见狗吠声,在寂静的山谷竟有一种见到亲人之感,遂朝着狗吠声走去。但见路边有一座小院,院子里有一间茅舍,院门没关,我便推门而入,狗见我竟不叫了,还摇起尾巴。院子里种着蔬菜,菜叶在阳光下泛着绿盈盈的光,满院皆是泥土潮湿的味道。茅舍的门半掩,我正想推门,却听见后面有声音传来:“哪来的小子,怎么闯进我的院子?”

我慌忙回头,却见一位头戴草帽,裤腿挽起的老农夫,我赶紧告诉他我迷路了,想讨口水喝。老农听后,大笑道:“好久不见人了,来,喝酒!”

几杯黄酒下肚,与老农交谈甚欢,我竟不知自己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微醺中,我说:“老伯,你活得好自在,靠什么生活呀?”

老伯微笑着望着院子里的蔬菜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我一惊,知道他就是木心先生说的中国文学的“塔外人”,不禁脱口而出:“您是塔外之人。”

老伯笑笑,又望着对面的山道:“悠然见南山。”

望着老伯怡然自得的样子,好生羡慕,便说:“老伯,我想留在这,过您这样的日子。”

老伯摇摇头,道:“你还是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吧,没有得到的东西又如何放得下。”

“我不知道往哪走。”我说。

“下山去吧!”老伯道。

我还想问老伯下山后走哪条路,突然狂风大作,老伯、房舍、院子、狗皆不见,我被卷到另一座山上的一块巨石旁。那巨石居然对我说:“跟我到人间走一遭吧。”

“我本来就在人间,你一块石头怎么走?”我望着那块巨石好生纳闷。

“你甭管我怎么走。你既然来自人间,就给我说说人间有什么好东西?”

这石头竟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人间当然好了,太多好东西了,可是一时半会竟不知怎样跟它说,我倏然想到了你,于是说:“人间太好了,有梅岚。”

“梅岚是谁?”石头问。

“我女朋友呀!”我脑海旋即浮现你的面影。

“女朋友是什么东西?”石头又问。

“女朋友不是东西,是人,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对我最好的人,没有她,这人间也不值得走了。”

“那我也要有个这样的女朋友。”石头说。

我已知道石头是谁了,便指着前面那株水灵灵的草说:“那就是你女朋友。”

那时,我脑海全是你,便往山下跑去,你好像在山下等我。石头似乎在后面喊,我也顾不得,只顾一路跑下去。跑着、跑着我就醒了。

梅岚,梦中醒来,还在半夜,我立即写信给你,恐怕时间久了记不真切。回想梦中情景,甚是荒诞,细细想来,那些人不正是木心先生的亲戚吗?他们似乎都在给我指路,然而,唯有你,才让我脚踏实地,有了归属感。

梅岚,你不要过于忧虑,公司裁人,不会只考虑员工的年龄,你那么能干,不会被裁掉的。想来惭愧,我也快三十岁了,小说得不到出版,直播间卖书也只能勉强度日,幸亏有你,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然而,无论如何,写作这条路,我定会走下去!相信我,梅岚,我会写出好作品的,会得到别人的认可。我手上这篇小说写得还算顺利,整天沉浸在小说里的人物中,跟他们一起欢笑、悲伤,已不知道怎么跟现实生活中的人打交道,幸亏有你,让我感到还真实活在这人间。

梅岚,我会成功的,一定要等我呀!迫切等待你的回信。

                                        永远爱你的简浩

                                        2023年6月18日



简浩:


又到深夜,这周末回家了,待父母睡了才方便回信。不知不觉又一个月过去了,这段时间好忙,生怕被公司裁掉,天天加班,回到我租的房里只想睡觉。本想回家轻松过个周末,却又被父母催婚,不得以,我只好含含糊糊讲出了你,果然不出我料,父母极力反对,理由不外乎是你没有正式工作,年龄还比我小五岁。我懒得跟他们争辩,他们怎么可能理解我们,却着实感到自己已不再年轻,而你还正当年少。

你的梦好有意思,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现在再也做不出这样的梦,梦里就是追呀,赶呀,醒来常常急得一身汗。看到你的梦,才感到自己好久没读书了,每天上班看那些无聊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校对,生怕出错,留下把柄,被出版社炒鱿鱼。有时,真不想干了,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然而一想到自己没有年龄优势,也没你那样的才华,还是老老实实做吧。下班后,也只想翻翻手机,刷刷短视频,挑轻松、有趣地看。

由此想到你说你的读者太少,跟你说实话吧,希望你不要在意。你的小说,我现在也没怎么读,不是你写得不好,是我的确没有时间,更是不能静下心来,而你的文字是要静下心来才能读下去的。想当初,我正是被你的才华吸引,也很愿意花时间、精力去读你的文字,那时,我还年轻。

简浩,能把自己的兴趣当作工作是很幸福的事,然而,你做自媒体,不考虑市场,只顾自己的兴趣,是很难生存的。现在还有多少人看书?尤其看严肃的文学作品?除非你是天才,写出流芳百世的作品,然而,他们生前多半不被世俗认同,过着悲惨的日子。说实话,像你这样的作者很多,揣着你这样文学梦想的人也很多,我不是曾经也这样吗。现实却残酷,或许,你可以考虑写写网络小说,玄幻、武侠、言情……看看大众喜欢看什么,以你的才华是不成问题的。直播间也不能只卖文史哲方面的书,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都要顾及到。等你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现在,我以为你很难兼顾。

简浩,无论如何,我还是羡慕你梦中的境遇,那样的梦,我是再也做不出来了。下次,你的梦中又会遇到哪些大师呢?


好梦!


                                              梅岚

                                      2023年7月15日


梅岚:

你的信我看了好几遍,你说得对,我也想那样做,抑或,我可以在直播间卖大众喜欢的书,却做不到为大家的喜好去写自己不喜欢的文字,那样,也就丧失了写作的乐趣,跟做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有何不同?

梅岚,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现在我还想做自己。等我把这篇小说写完,就来看你,拜访你的父母,好吗?算起来,我们又有大半年没见面了。

梅岚,昨夜我又梦见木心先生的亲戚了,依然想讲给你听,希望你能读完。不管怎样,你都是我最初的读者,我的唯一。

昨夜的梦似乎也是上次梦的续集,却不是彩色的。我跑到山下,面对不知如何选择的山岔路,恍惚听到一个声音说走右边,像是木心先生的声音,于是我毫不犹豫迈向右道。路上布满荆棘,割破我的腿,疑心走错了,想返回,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路却越走越窄,越走越黑,勿说路人,连鸟鸣也听不见,我越走越怕,不知走了多久,听见有讲话声,声音很大,却不知从哪发出。只听那声音说:“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或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一位老者的声音,我一惊,不知是哪位高人,他在对谁讲?我慌忙把随身带的稿子拿出来,顺着声音寻去,总算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门敞开着,却见里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有些肥胖,头发稀疏;年轻人相貌英俊,恭敬地听老者讲文。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待老者讲完,斗胆递上自己的文稿,轻声说:“大师,请您也给我指点指点。”

老者接过我的稿子,看了看,眉头紧锁,我全身被汗水浸透,像等待被裁决的命运。良久,只听老者道:“观察力不够,语言粗糙,要反复修改,在平凡中挖掘人性。”

我接过稿子,羞红了脸,赶紧说:“谢谢大师指点,我不是文学天才。”

“天才就是坚持不懈!”老者瞪了我一眼。

我匆忙谢过老者,跳下马车,又是激动又是喜悦,倘若轻意放弃写作,我这生命中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它给我带来的快乐远比苦痛多得多。

我的脚步变得轻松起来,脑里一直闪现着“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又一个人。”不知不觉,路越走越宽,竟走到一片广袤苍茫的荒原。薄雾弥漫,但见一群白衣女子翩翩起舞,其中有一名美丽女子我似乎在哪见过,本想停下来看她们跳舞,那高挑的美丽女子虽然笑得很欢,尽管乡村景色让我迷恋,却不忍看到那美丽纯洁女子越来越悲惨的命运,遂往前走。心慢慢平静下来,不再为往哪去,要做什么而忧虑,就那样在荒原上走着,连呼啸的风也不觉得厌烦,石楠花开得正好。路上,还碰到红土贩子,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以前从未感到荒原这么美,然而,那美,却不明朗,是将明未明的清晨、将暮未暮的黄昏,如烟似雾,似与不似,美得让人心悸。

以为一直可以像散文诗那样走下去,却听见乌鸦的叫声,眼前出现一群白鸦,一名少年在黑压压的荒原上奔跑,我看到少年与先前那名跳舞的美丽女子同样悲惨的命运。我的脚步渐渐沉重,为什么作者舒缓的行文下却隐含着这样的悲哀?为什么书中的人物皆难以逃脱那样的宿命?白鸦还在叫,大师也无法主宰他笔下人物的命运,人物有自己的运行轨迹,那么,谁在主宰我们的命运?我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吗?我不想待在荒原了,因为,那个超越时代的大师却被时代摒弃,不再写小说,只写诗了,用诗歌意象构建十九世纪末的精神荒原。

我又开始跑,想跑到有阳光的地方,终于跑出荒原、跑出山里,跑到街上。街道却那般阴暗,终于见到了人,却大都是身着破衣烂衫的穷人。他们在桥头、街角卖着可怜巴巴一点东西,更多是乞讨的人,偶有穿着体面的人路过,却无人给这些穷人施舍。我摸摸口袋,一个钱也没有,原来我也是穷人呀!我跑到桥头,走在桥上,看到灰蒙蒙的微光,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看见一个姑娘也走在桥上,那是你吗?那是我的娜斯金卡吗?难道,那个幻想家是我?我不要在夜里行走,不要在梦中行走,我在桥上跑,在黑暗的街上跑,想跑到旷野,想看见明朗的天空,云霞满天。这时,恍惚听见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要有一颗素心。”

“我不是艺术家,只想写作。”我高声喊道。

“写作不是用来粉饰太平,要表现人类无言的忧伤,要有一颗素心。”那声音又在耳旁回荡。

我惊醒,天已微明,梦中的声音清晰印在脑海,久久回味那些话。我有一颗素心吗?其实,想得更多是我的书出版后获得的鲜花与掌声,当然还有金钱,让我摆脱目前的困境。然而,不让我写作,去做其它的工作,我只会痛苦。

梅岚,我这颗心能素下来吗?拥有一颗素心就能看见云霞满天吗?你还记得木心先生有一幅《素心云霞》的画吗?那样的景致,没有一颗素心的人怎么可能画得出!

梅岚,这篇小说预计一个月后可写完,中秋时,我们就可以见面了。想到这,又有了动力。到时,我带着这篇初稿来见你,你永远是我最初的读者,我最渴望的读者。期待你的回信!


                                    永远爱你的简浩

                                    2023年7月20日



简浩:

你的信收到很久了,知道你的小说初稿已完成,真为你高兴。中秋要到了,请你不要来,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也许,我们更适合做朋友。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写信告诉你。

你记得上次我在信中提到父母催婚的事吗?他们不断找人给我介绍对象,逼着我去见面。你知道,我已经35岁了,想有个家,有孩子,过一个女人最普通、最正常的日子,而我们,显然离这个太远。你还年轻,有梦想,有事业,又那么痴迷,我不能耽误你。

相亲中,认识了老方,他比我大8岁,结过婚,没孩子,是一名大学教师。起初,我没同意,想到我们五年的感情,也觉得他年龄有点大,还结过婚。我妈见我不同意,就骂我:“你这样的岁数,这样的条件,能找到这样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找小年轻都是不靠谱的,他们还要奋斗,能知冷知暖,疼你爱你吗?你要跟老方结婚,马上就可以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不用担心被裁员。”老妈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每天“996”,提心吊胆的日子真不好过呀!老方隔三差五给我送花,不是送到公司就是送到我租的房子,同事都知道了,我也就答应下来。

简浩,五年来,我们聚少离多,仅靠信件与电话是不够的。你那样单纯,就像一个孩子,虽说30岁了,却感觉你永远也长不大,你的世界仅有文学,我的世界却很世俗,尽管曾经也做过文学梦。然而,仅靠文学在现在这个社会很难生存,如果你不愿为了流量写作,就得找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然后才是你的文学。倘若能找到你感兴趣的工作,在工作中也能享受写作的乐趣,当然再好不过;即使找不到,只要每月有固定收入,你也能安心文学创作吧。

简浩,请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依然会做你忠实的读者。相信你会成功的!

祝你好运!


                                              梅岚

                                    2023年9月26日



梅岚:

长久没收到你的信,我想到种种可能,当然也想到你说的那个事,但不让自己相信,即使看到了你的信,我还是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五年的感情,岂能是这样的结局?我简直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虽说我们很少见面,但我做任何事都会想到你,仿佛你就在身旁,在我疲惫时,写不下去时,一想到你,就会淡去眼下的烦恼。怪我只顾写作,疏忽了你,我真傻,以为靠这些书信,我们就可以一生一世走下去。“从前慢”,真的只能是从前呀!

梅岚,我听你的,会去找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斯宾诺莎不是一边以磨镜片为生,一边搞哲学吗?卡夫卡一边做着枯燥的公务员工作,一边写出惊世骇俗的文学作品,还有最近很火的外卖员诗人王计兵,他们都有工作,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爱好,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当然,我不是天才,写不出流芳百世的作品,然而,我还是想做自己呀!唯有写作给了我自信,才感到生活是有意义的。可是,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你说得对,最好能找到感兴趣的工作,在工作中享受写作的乐趣,这些年来,我一直这么做,却失败了,不仅自己过得不好,还让你操心。过了中秋,我就去找工作,随便什么工作我都会去做,哪怕送外卖,我还年轻,有体力,也不怕苦。相信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干。不要离开我,给我写信吧!我要给你写一辈子的信,我唯一的永远的爱人。昨晚,我梦见了你,真真切切的你,没再出现那些大师的魂灵,唯有你。

你还是同我们初次见面那样,穿着绿色连衣裙,长发及腰。我们来到你一直向往的海边,住进了你喜欢的蓝色小屋。对了,这个梦是彩色的。你踩在软软的沙滩上,浅笑盈盈,我为你拍照。海上漂着白帆船,天色渐渐暗下,夕阳中的海滩一片寂静,远方有音乐传来,非常美妙,我听了却想流泪。你从蓝色小屋里走出,换了一身洁白的婚纱,头戴花冠,美若仙子。我还穿着T恤、牛仔裤,我要去牵你的手,你却跑开了。

你在晚风中奔跑,我去追你,你越跑越快,被婚纱绊住,摔了下去,我跑去扶你,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住,腿上的鲜血流在沙滩上,我顾不上擦拭,生怕你跑掉,好不容易抓住你的婚纱,你转头对我一笑又跑了,我看见你的腿上也在流血,鲜血一滴一滴混入细沙,我要给你擦拭,你挣脱我又跑了,我大声呼唤你的名字,“梅岚、梅岚……”喊着喊着就醒了,嗓子干涩,恍惚在沙漠中走了许久,赶紧写信给你。

梅岚,你就是我的绿洲。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穿着绿色连衣裙在火车站月台等我,手里拿着我们都喜欢的纪德的《窄门》,那是我们通信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一看到你,就感到仿佛我一出生就有你,我的生命中岂能没有你!

中秋我一定会去看你,多么希望你还穿着那条绿色连衣裙,我在火车上就能看见你,手里依然捧着《窄门》。梅岚,请等等我,我唯一的永远的爱人。

                                        永远爱你的简浩

                                        2023年9月30日


梅岚:

此时我坐在驶向你的火车上,忍不住给你写信,不敢想象,没人写信的日子怎么过。好怀念我们初相识的通信,我们谈文学、谈艺术、谈人生,却不知道我们的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是一个奥秘。”然而,我却解不开它,我想做人。

我坐着绿皮火车来看你,一天一夜,抑或可以好好思考今后的路。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一无事处的人,怎么配得上你。多想为你挡风雨,可是自己还住在漏雨的屋里。多么希望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封信,无论你在哪都能给我写信,我自然随时都可以给你写信。

你还能看到这封信吗?我的眼睛朦胧起来。你住在我们的海边蓝色房子里,倚着窗台读着我刚出版的小说,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读出声,里面有我们的故事,结局却没有写好……

透过车窗,见你穿着绿色连衣裙在站台等我,拿着《窄门》,我捧着红红的玫瑰,默念纪德的话语:“我终于感到,我们之间的全部通信只是一个大大的幻影,我们每个人只是在给自己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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