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胡夫大概有三年没联系。三天前,他打电话来,说是出远门转乘要经过武汉,打算跟我见一面。
这段时间武汉的天气不怎么好,长期细雨绵绵。我们约定在一家咖啡店见面。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老远就看到他,三年不见,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我进门时,他站起来冲我挥手,没心没肺的笑容,让我恍惚间以为时间回到了大学时。
我跟胡夫是大学室友。这家伙高中时因为自己的一项发明得了个什么科技奖,全奖学金进的我们学校。刚到学校就得到了不小的关注。我也曾经是他的粉丝之一。
我们第一天见面的场景非常戏剧化。那天,他站在我们宿舍的门口往里面打探。穿着一件有点大的军绿色的短袖,瘦瘦的,一个超级大的编织袋压得他弯了腰。
我见他畏缩的样子,以为是搞推销的,上前一把拽住他,毫不客气道:“对不起,我们宿舍不需要买袜子或是资料啥的东西。”
他回过头来啊了一声,白白净净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这才说到:“我……我是来住宿的,不对,我是这个宿舍的,你好,我叫胡夫。”
胡夫生在中国西北的一个小山村,父亲因为胃癌早逝,母亲无业,他大学报名的钱还是高中的物理老师给出的。胡夫从小的梦想是当宇航员,他曾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他对宇宙的向往。
我也一度以为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物理学家,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大三那年,一场车祸让胡夫瘸了一条腿,学校还因此组织过学生捐款,而那之后胡夫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一个正欲飞翔的小鹰就这样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折断了翅膀,不免让人唏嘘。
这之后,我们断续有过一些联系。大学毕业前,我知道他在家乡的一个工厂找到了一份流水线上的工作,工资勉强可以糊口。那时候我还去看过他,彼时的他已经是一个穿着肮脏工作服的普通男青年,眼睛里再也没了当初那副提到宇宙时的光芒,甚至是超出常人的疲倦。
人的劣根性使然,总会对那些悲剧的人生充满悲悯,也庆幸自己的平凡可贵。后来,我也开始明白世间之人,都是来受炼的,世间完美之事总是少数,也就对他的事慢慢释然了。
大学毕业后,我因为不想从事专业工作,投入茫茫北上的人员之中,跟他慢慢断了联系。
半年前,我因在外连连受挫,带着一身颓然回到武汉。这件事除了尚有联系的几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所以,胡夫会联系到我,也让我有点始料未及。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他老了不少。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两鬓竟然有了白发。一件洗的快要发白的红黑格子衬衣,腕口的地方都磨毛了边。但还是干净的,就跟他的脸一样,无论怎样,白白净净,近乎透明的颜色。
我冲他微笑时,旁边几个人向我们这边投来异样的眼光。我思考着自己最近太过颓废,是不是出门忘记刮胡子让旁边的人嫌弃了,就听到对面传来胡夫惊喜的声音:“泊文,我终于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了。”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收到了一封信。你还记得我在高中时曾经因为一个发明得过奖吗。一个大型的探测机构让我去协助他们做对外科研,研究人造卫星的!”他的语气里有抑不住的激动。我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他回望着我,眼睛里的光像是落进了两颗星星。我差点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他笑着说:“以后说不定我研究的卫星会代替我飞上蓝天,飞过臭氧层,飞进茫茫宇宙之中。”
我突然有些感动,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太棒了,你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我们一定得喝一杯庆祝一下。”
他突然顿了顿,说:“这次恐怕不行了,那边非常急,我得坐下午三点的车赶过去。”
我有些扫兴,但也确实为他开心,就说:“没事,等你有空了我去找你,对了,你要去的地方在哪里?”
他再次顿了顿,说:“在西格尔小镇,你应该没听过吧。在中国一个十分偏远的地方。搞科研的嘛,都很偏僻。”
我表示可以理解,又说:“那等你放假了可以来找我,或许我去你们家找你。”
他笑了笑,说:“泊文,能认识你这个朋友真好啊。”
我说:“你快别给我恶心了,哈哈哈。”
他再次微笑,又说:“假如你有时间,还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我妈妈,你知道的,我的时间不多。”
我赶紧点头。那时候我连工作都没有,手上存款几乎为零,我甚至都没考虑自己哪有能力去照顾另外一个人。但也许是看到自己曾经一直期盼的人物梦想成真,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希冀,对未来的。
告别时已经是两点钟,他要坐车去汉口火车站。我送他到车站,他的行李很少,只拿了一把黑色的雨伞以及一个黑色的书包,那书包还是大学时我们一起去买的。上车时,他还冲我鞠躬,说是提前谢谢我帮他照顾母亲。
我心想着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了,心里不免感伤,突然有一种这一别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的错觉。
心里埋怨自己瞎想,抬头时,他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种恍惚,以为他从未出现过。
因为他的事情,我开始变得异常努力,会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想起他那双眼睛,心想着,说不定哪一天在茫茫星河之中就能看到一颗闪烁的星星,那星星会是一颗人造卫星,它飞出蓝色的地球,往无边无际的宇宙飞去,那上面承载着一个简单男孩子的梦想。多么伟大的梦想。
这样,自己的梦想似乎也变得唾手可及起来。
我跟同学们说起胡夫的事迹,虽说那件事后大多数人已经跟他断了联系,但还是为此震惊。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西格尔,纷纷表示不知道,网上也查询不到任何跟这个地方有关的信息,有些朋友觉得我是在编故事骗他们,我为此生气,但是我发现我已经没了胡夫的联系方式,也无法求证那天他来找我时说的事情是不是对的。
一年后,我去胡夫家。那是一个偏远的山村,因为城镇发展,那里人烟已经非常稀少,去的那天下很大的雨,山路滑,山坡下还是滚滚江水,走起路来小心翼翼,更加觉得胡夫的不容易。
在经过一个山坡拐角时,遇到一只黑色的大鸟,一直冲着我叫,心里觉得奇怪,犹豫的间隙,前面发生了山体滑坡。不免出了一身冷汗,只感叹幸好这鸟叫声让自己停了下来,再回头时,那黑鸟却已经不见了。
到胡夫家已经是第二天,胡夫妈听说我来找胡夫,脸色变得特别难看。询问后才得知,早在两年前的一个下雨天,胡夫就去世了。
胡夫辍学后从未放弃研究,他还在国外的一些杂志上发表过论文。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某科研中心的信件,说是让他过去做个演讲。一时兴奋的他不顾大雨,从镇上赶回来给母亲报喜,在经过山上的一个拐角时,不小心失足滑进了山下的江流里,尸体都没找到。
我突然山上那只黑色的大鸟,又想起了一年前那个细雨纷纷的下午,胡夫来找我的事情,那时候当我坐在咖啡馆时,路人们曾经向我投来过异样的眼光……后背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过了半天,我才算勉强缓过来,跟着胡夫妈去胡夫的衣冠冢上了一炷香,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何,突然流起泪来。
西格尔,假如真有这个地方,那胡夫一定是一只大鸟的模样。
我似乎看见一只大鸟飞过了蓝天,飞进茫茫宇宙,消失在万里星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