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齐威王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从谥号来看,齐威王的人生经历足以匹配“威”这一谥号,与徒有虚名的周威烈王和周显王截然不同。
依据《资治通鉴》一贯的体例,政权交替时总会明确记载某某国君离世,某某继位。然而,司马光未能厘清齐威王的继位时间,便索性省略不提,直接让他以一位成熟国君的形象亮相。书中将此事编年于周烈王六年,即公元前370年,尽管时间严重提前,但其中的事迹仍值得探讨。
经推算,齐威王继位应是在周显王十二年,即公元前357年。次年改元,周显王十三年,公元前356年即为齐威王元年。司马光所记载的周烈王六年齐威王登场之事,更像是他执政若干年后的作为。
司马光记载的第一件事是齐威王朝见周烈王,这显然不合逻辑,因为彼时周烈王已然去世,当时的周天子是周显王。所以,若齐威王真的朝见了周天子,其朝见对象理应是周显王。
司马光指出,当时周王室已然衰微,久无诸侯朝见天子。齐国此举,天下人因此赞誉齐威王贤明。但天下人是否真的因此称赞他贤明,实则存疑。春秋时期,此举或许能收买人心、占据道德制高点,但战国时代竞争激烈,此等旧例恐怕已难奏效。即便齐威王是出于真心,在当时乃至后世,又有几人会相信他的诚意呢?不过,世间之大,还真有人相信,南宋学者林之奇便是其中之一。
林之奇,字少尹,号拙斋,著有《拙斋文集》。文集内容丰富,其中部分为史论。他提及,传统观点认为战国以来并无贤君,但他却持有不同看法。他认为,战国时期曾出现两位贤君:一位是齐威王,他明悉君臣名分,曾前往朝见周天子;另一位是赵武灵王,在诸侯纷纷称王之际,他坚持只称君而不称王。这两位贤君深知尊卑上下的名分,若有孔子、孟子辅佐,或许能够复兴周朝,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林之奇的这段论述,与《资治通鉴》的第一段“臣光曰”主题呼应,都强调名分的政治价值至高无上。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林之奇似乎忽略了,在诸侯纷纷称王之时,齐威王恰恰是率先称王的诸侯之一。这样的人,又怎会固守春秋时代的礼制呢?
看到林之奇对齐威王的推崇,我们很容易认为齐威王是一位典型的儒家领袖。但实际上,他的施政手段更倾向于申不害一派的法家风格。
《资治通鉴》中给出了两个相辅相成的事例:首先是齐威王召见即墨大夫,即墨大夫即管理即墨之地的地方官员。即墨,从其名称便可推知,临近一条名为墨水的河流,是齐国东部的一座城邑。如今,它地处山东半岛,与渤海和黄海距离均较近。青岛市设有即墨区,区内还有一座颇为繁华的即墨古城,但此并非齐国时期的即墨。齐国的即墨位于现今山东省平度市,平度市隶属于青岛市管辖,故而也可视为在青岛境内。
在沈海高速与310省道的交汇处,坐落着大朱毛村。在此处能够看到即墨古城遗址,如今仅剩下一些破败的夯土城墙,往昔的繁盛景象已难寻觅。然而,正是这些断壁残垣,见证了即墨古城在齐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它曾多次抵御外敌入侵,堪称齐国的坚实屏障,在危难之际始终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此乃后话。
《资治通鉴》记载了齐威王召见即墨大夫的场景:齐威王对即墨大夫说道:“自派遣你去治理即墨以来,每日都有人在我耳边诉说你的坏话。但我派人前往即墨视察,所见到的却是农业兴旺、百姓富足、官府廉洁、社会安定的景象。显然,你恪尽职守,却未曾打点我身边之人以换取美言。”言罢,齐威王对即墨大夫予以重赏,封其“万家”,相当于后来的万户侯,可坐享一万户人家的赋税,只是不具备行政管理权。
随后,齐威王召见了阿大夫。阿地位于齐国西部,与即墨东西相对,纬度相近。阿地极易被误认为是现今的山东东阿,实际上它位于东阿附近,隶属于阳谷县。阳谷县有一个阿城镇,当地存有聊城市人民政府于1992年所立的一块石碑,上面刻有“著名阿城故城址”。但此地除了夯土城墙的断壁残垣外,看上去与普通的山东农村并无二致。不过,在阿城故城遗址的中央,有一口古阿井,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
阿井水是制作正宗阿胶的专用水源,因而备受珍视。值得一提的是,传统阿胶的原料实则颇为繁杂,各种皮料,甚至破旧的鞋底、鞋垫都曾被用于熬制,当然这些皮料必须是深色皮革制成的。这并非竞争对手的谣言,而是《齐民要术》中明确记载的内容。
依据宋朝苏颂的《本草图经》记载,直至唐朝时期,阿井水与乌驴皮的组合才成为阿胶的正品配方。但由于产量稀少,不难想象阿井水自然被官府所垄断。当时市面上流行的阿胶,大多是用普通水熬制杂皮制成的。
关于阿胶的疗效,如今我们普遍认为它具有补血的功效。但在古代,不同时期对其功效的说法不尽相同。清朝后期,阿胶主要被用于治疗肺病。
在齐威王所处的时代,阿胶或许尚未问世,阿地仅是齐国西部边境的一座城邑。其西面毗邻赵国,西南与魏国接壤,因而阿地承受的国防压力相较于即墨更为沉重。
齐威王对阿地大夫斥责道:“自委派你治理阿地以来,每日皆有人在我耳畔盛赞于你。然而,我派人实地查访后却发现,当地农田荒芜,百姓食不果腹。更为严重的是,当赵国攻打你辖地及邻近的鄄地时,你竟坐视不管;魏国夺取邻近的薛陵,你竟全然不知。显然,你将心思都用在了巴结我身边的人上。”言罢,齐威王施以烹刑,将阿地大夫及其身边那些为他美言之人一并投入大锅中烹煮。这一雷霆手段令齐国官场为之震慑,自此再无人敢欺上瞒下,齐国也由此踏上繁荣富强之路。
赵国并非首次进犯鄄地。此处提及的“鄄地”,早在周烈王六年,即公元前370年魏武侯去世那年,赵国便曾来犯。鄄地即如今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位于阿城镇西南约100公里处。阿地大夫未援救鄄地,尚勉强可作解释。但薛陵紧邻阿地,同样位于现今阳谷县境内,被敌军占领时,阿地大夫却毫无察觉,这实在难以自圆其说。
当下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在宗法社会中,素有“刑不上大夫”的传统。若此传统依旧延续,阿地大夫无论如何也不应被烹杀。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原因在于,在齐国,“大夫”一词虽得以沿用,但所谓的“即墨大夫”“阿大夫”实则应为聘任制的地方官员,这正是战国时代行政管理的显著特点。
齐威王的治理手段,从管理学角度而言,颇具深意。官僚体制始终存在一个棘手难题:欺上瞒下。倘若各级官员皆如此行事,当谎言层层累积传递至决策者时,信息的失真程度将极为惊人。如何解决这一问题?齐威王提供了一个绝佳范例:派遣亲信暗中调查。正因如此,历朝历代时常出现宦官弄权的现象,毕竟皇帝最为亲近之人当属身边的宦官。
然而,宦官也好,特务也罢,他们所调查得来的消息果真可靠吗?这才是最为棘手之处。若此问题如此轻易便能解决,也就不会出现前文所述王安石被怀疑秘密结交宦官的事件了。
彼时,张若水与两名宦官作为宋神宗的特派员,被派去考察青苗法的实施效果。他们返回后,以一番谎言蒙蔽了宋神宗。这便是管理者始终面临的困境,谁又能知晓哪些人值得信赖,哪些数据真实可靠呢?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齐威王以"烹阿大夫"的极端手段,在东方诸侯中率先完成官僚体系从血缘依附向能力本位的转型。这种改革虽使齐国短期强盛,却未能如商鞅变法般建立可持续的制度框架——稷下学宫"不治而议论"的学术自由,与即墨阿邑的严酷吏治形成奇妙张力,最终在"威宣盛世"后迅速衰落。历史的吊诡在于,真正塑造中华帝国治理基石的,竟是那个被齐人鄙夷的"半夷狄"秦国。这种文明路径的选择差异,至今仍在制度演进研究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