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 炉 婆
顾 冰
冬天已过去了大半,天天艳阳高照,盼了一冬天的冰雪,连个影也没有,今年常州肯定又见不着冰,更见不着雪。
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一到冬天,村前的小河,还有池塘,早早就封冻了,河面就像光滑的玻璃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在上面溜冰,不用担心冰面会破碎,因为冰一直冻到了河底。那雪也是说来就来,大得除了鹅毛之外,再无恰当的词形容它,常常一觉醒来,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刺得睁不开眼睛,有时,积雪有几尺深,房子老旧的,经不住这厚厚的雪压,常常有倒塌的,因此,有的人家,晚上睡在床上,还担忧雪会不会把房子压倒,早晨起来,到屋顶除雪,是大人们的首要事情。但即使是在这种严寒的天气,我们还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去上学,走到学校,满身都是雪,俨然成了雪人。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白居易《夜雪》),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而今,只能从这些古诗词中,去领略冰雪的景色了。
过去有句俗语,穷人怕过冬,猪肥怕过年。小时候,乡下人家房屋破旧,透风漏气,屋里屋外一般冷, 因为寒冷,又因为衣着单薄,还要出门干活,脸上、手上长满了紫血(冻疮),又红又肿,又疼又痒,忍不住用手去挠,又常常抓破了皮肤,引起皮肤溃烂,痛苦不堪。坐在教室,冻得瑟瑟发抖,只盼着下课的铃声响起,好出去活动活动冻僵的身子。
那时,江南农村不像北方,冬天有火坑,还有炭火盆,即使外面冰天雪地,进了屋却温暖如春,也没有现在普遍使用的空调等取暖设备,再冷的天,家里也是暖融融的,更别说还有许多候鸟式的人,冬天就飞往海南云南避寒,享受冬天里的舒适时光。不过,人们也有抵御寒冷的办法,如到了冬天,家家编了草帘,挂在北边的窗户和门上,也能抵挡一阵刺骨的北风,床上铺上松松软软的糯稻草,既暖和,又有一股清香味,除此,还有脚炉,可以取暖。那脚炉是铜做的,圆形,盖上布满圆孔,炉里烧的通常是木屑或砻糠。虽然名曰脚炉,但它既能暖脚,也能抱在怀里暖手。
说起脚炉,我又想起了脚炉婆婆。打我记事起,脚炉婆婆就是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听人说,脚炉婆婆娘家殷实,这脚炉就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嫁妆,在村上,有脚炉的人家,寥寥无几,可见它还是珍贵之物,也足以显示她家境的不一般。也许是这个缘故,大人们叫她脚炉婆,我们小孩叫她脚炉婆婆,这或许还有几分荣耀的色彩。
一到冬天,我们一帮小孩,就爱到脚炉婆婆家玩,她也特别喜欢小孩,见到我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眼神中满是温存和慈爱,她用布满皱褶的苍老的手掌,摸摸这个头,又摸摸那个头,随即,挪着小脚,生起脚炉,瞬间,脚炉烧得热烘烘的,她叫我们将手或脚搁在上面,不大功夫,便会感到全身发热,仿佛凝固的血液顷刻便被融化了,感到惬意无比,那真是冬天不可多得的享受。这时,我们会围坐在她周围,迎接更迫切的期待。她不紧不慢地从瓦罐里,掏出一把黄豆和玉米,放在脚炉里,不消一会儿,只听得嘣嘣地炸响,待揭开盖,香气四溢,瞅着白的黄豆花,黄的玉米花,嘴里便不自觉地咽着口水,我们争先恐后地去抢,烫得手又赶紧缩了回来。别急!脚炉婆婆装作一副愠怒的样子,轻轻地拍一下我们的手背,用筷子将黄豆花和玉米花,一颗颗搛出来,然后,看着我们有滋有味地吃。不是母亲喊叫回家吃饭,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的。
不过,也有闹得不愉快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又去脚炉婆婆家玩,那天,脚炉婆婆正在折纸锭,因为快过年了,好给祖宗烧化。见我们一帮皮踏子又去了,她没有丝毫厌烦,但又正忙着,顾不及我们,就说,你们自个在脚炉上暖热暖热吧,要吃爆泼溜(米花),自己动手。得到脚炉婆婆的许可,我们便七手八脚地又是爆豆子,又是爆玉米,犹如一群撒欢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阵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响过后,我们迫不及待地掀开盖,不料,一颗黄豆花蹦了起来,弹到了小赤佬的脸上,他疼得哇地叫了起来,连忙用手去呼拉脸,一不小心,脚踢翻了脚炉,正燃烧的的砻糠翻在了脚炉婆婆折的纸锭上,立即,纸锭着了起来,冒起一股浓烟,见此情景,大家都慌了,一窝蜂地跑出屋去,脚炉婆婆一时也不知何是好,她抬着小脚,在纸锭上乱踩,可无济于事,这时,我情急生智,脱下棉袄,盖住了纸锭,脚炉婆婆又从水缸里,舀来一盆水,浇了上去,火苗霎时被扑灭了。可是,我的棉袄湿了,这可是我唯一的一件棉衣,这十冬腊月,没了棉衣,可怎么办,我急得哭了起来。脚炉婆婆拣起棉衣看了看,还好,只是湿了,并没有烧坏。你快钻到被窝里去,别冻着了!脚炉婆婆把我安顿好,将棉袄的脏处洗净,又生起了脚炉,将一只竹笼罩住脚炉,然后将湿棉袄搭在竹笼上烘烤,很快,我就穿上热通通的棉袄回家了。我心里想,脚炉竟还有这么多用处,脚炉婆婆真是和尚长辫子一一真有发(法)。
随着我慢慢长大,脚炉婆婆也日渐衰老,但是,冬天里,我们依然是她家的常客,最爱围着她从脚炉里寻找童年的快乐。有一次放学回家,我们几个人又去她家,一进门,脚炉婆婆蹒跚着走过来,凶巴巴地说,你们这些皮踏子都给我出去,我们一时被吓住了,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见到她是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免打了个问号,可是,我们正要离开,她又说,你们去给我把牛牛叫来!我又是一阵不解,我就站在她面前,怎么还让他们去叫我呢?我走到她身边,问她有什么事。她把我拉到一边,从脚炉里掏出一个烘山芋,悄悄地说,快吃吧!我等了你一天了,你一定饿了吧!我知道,她家粮食也不宽裕,这个山芋,也许是她半天的口粮,可她却不舍得吃,省下来给我,我本来是要推辞的,一想,假如不接受她的,一准她会生气,不如先拿了,等会儿再给她送点别的吃的,反正我不能白吃她的,她心里想着我,我也应好好酬谢她。可是,就在我接过她山芋的时候,她又一把夺了过去,而且,一脸狰狞,简直是吓人,她把我推到一边,神神叨叨地说,你不是牛牛,不是牛牛!你别骗我的山芋,我要把山芋给牛牛吃!
几天以后的晚上,呼呼的北风夹着雪花,拍打着这个偏僻的村庄,打更人提着灯笼,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水缸挑满,柴仓扫净。待那叫声逐渐远去,突然,村里火光冲天,脚炉婆婆家里着火了,等大家赶去将火扑灭,脚炉婆婆烧死了,原因是她痴呆了,将脚炉放在被窝里,烧着了被褥,引起了火灾,但那只脚炉却完好无损,脚炉里还有块烧成炭的山芋。
前些时候,去老家,说起脚炉婆婆,没几个人记得了,至于那个曾给我快乐,也带给脚炉婆婆苦难的脚炉,已没有人用了,原先有的人家,早把它当废铜烂铁卖了,一些年轻人当问起脚炉,更是一脸讶异,不知脚炉为何物。但是,我是忘不了的,因为,它如一张老照片,记录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也见证了飞速发展的时代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