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她是听别人说的。
听说她和老伴相依为命几十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老伴去世,深感孤苦伶仃的她,在孤儿院收养了个孩子,但因她倔强的个性离她而去,甚至主动要求断绝母子关系把官司打到了法院,最终登上了报纸,双方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她又改嫁,引来旁人许多非议,因此她的亲妹妹和她绝交。
她和续弦的男方家的关系处的也不好,对于男方家的亲戚也是持着刻薄的嘴脸,不是嘲笑这个,就是挖苦那个。亲戚中有人忍受不了她的个性,不断有人和她交恶并断绝往来,逢年过节家里总是显得冷清。
为此私底下她成为了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婆,一个没有人情味、自私自利的老太婆,一个只想着得到而从不付出的老太婆。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想,这老太婆太没有人情味了吧,完全是冷血动物嘛。的确,当时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后来有次她托我在我单位附近的医院替她买点东西,我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家,了解了她的生活。
她的住所位于市区一个很老旧的居民楼,建筑看上去支离破碎,斑驳的墙面和旧瓦上的青苔,记录下了岁月沉淀和风雨侵蚀的痕迹。
第一眼见到她,一个很矮小敦实的老太太。她笑脸相迎,拉着我的手,很亲切的为我引路。她走路有点蹒跚,爬楼的时候我扶着她的肩膀,等爬到三楼,她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后来我才得知,她已经是接近七十岁的人了。她有很严重的高血压,还有腿疾,平时不怎么下楼活动。
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一种陈旧和衰败的气息迎面袭来,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一切都摆放的规规矩矩,毫无杂乱之感。我知道她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和病人打交道的人,总让我和有洁癖的人联系在一起。
很快我就验证了我的想法。她让我坐下,笑着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杯子,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来,你就用这个纸杯喝水吧。”我很热情的起身,接过她递给我的一次性纸杯,眼角却瞥见了老旧的木质茶几下透明的玻璃杯。
也许有洁癖的人都这样,我这样想。这种不适感也就很快的消失。
她的房子不算大也不算小,三室一厅。她带我参观她的房子,粗布暗色的老式窗帘,上了年纪的石英钟,画着牡丹图案的铁皮脸盆,几个泥塑的、镀金塑的毛主席像等等,盯着这些比我年龄都大的老物件,我的记忆瞬间退回到了好几十年前。
如果一定要找点室内陈设的亮色,那就是卧室墙壁上镶满的照片了。这些照片都被她一个相框一个相框很仔细的装裱起来。近看这些黑白或彩色的照片,有她一个人的,有她和别人合影的,最多的还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不过照片上的男人却不是现在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这个男人。
也许是我盯着看的缘故,她很有兴趣的和我介绍说:这个是你三爷爷。
见我不解,她请我坐下,饶有兴趣的和我聊起了这个三爷爷。
原来她年轻时有过一段美满的婚姻,照片中相貌英俊的三爷爷就是她的初恋,也是她的老伴。他们俩结婚的时候,生活的很拮据,她在医院上班,老伴是一名铁路工人,需要各地跑,工作性质要求他与她相隔两地,时常聚少离多,这所房子就是他们年轻时结婚的婚房,到如今已经40多年了。
她说:“自从老伴去世后,我一直没舍得卖,这个房子里的很多摆设还是她结婚时的样子,守着这个房子,仿佛还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他们结婚几年后准备要孩子,却不知为何迟迟要不上孩子,她还主动去医院检查,却没有查出毛病。后来,她在家里翻东西,无意间找到了一张医院开的证明,才得知老伴没有生育能力。
老伴对她痛哭流涕,她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对老伴耐心开导好言相劝。也许爱就是可以接受包容对方的所有,哪怕后继无人这样的大事。后来他们也想开了,没有孩子,就过好两个人的小日子。
哪知好日子没过多久,老伴却查出了癌症,没过几年,老伴先她一步离开了人世。她说:“那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了,觉得自己无牵无挂,生无可恋。”
对于一个中年守寡的女人来说,长夜孤灯、独守空房,滋生出多少幽怨多少惆怅。她一直在絮絮叨叨的抱怨老天的不公平,夺走了与她可以同甘共苦的爱人。
可是想到自己年事已高,身边没有人照应,她萌生了领养个孩子的打算,可是孩子过门没多久,却因为忍受不了她孤僻和倔强的性格离她而去。
她略带苦涩的说: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说不得骂不得,一点气也不能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后来,在老乡的帮助下,她续弦了如今的老伴。她说:“其实自从老伴去世后,我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找个人无非就是找个伴相互照应。”
这一段她说的很轻描淡写,但她与男方家亲戚交恶的事情却绝口不提。但从她隐晦的话语中能够感觉得出,她与男方家处的并不愉快。
她一直在说,我一直在听,从她的故事里,能够感觉的到,她内心里因为老伴的突然离世而产生了悲观的情绪,她对现实不满,对身边的人不满,她冰冷的心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温度。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那天,我陪着她一直从午后阳光聊到了日落黄昏,她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想要倾诉和表达。
也许是她的遭遇和眼泪打动了我,那次离开之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她,每次去了帮她收拾收拾房间,打扫下卫生,当然少不了听她不厌其烦的唠叨和抱怨。
之后,听说她请了保姆,我又因为工作忙,就去的少了。再后来,听说了她要卖房子搬进养老院生活的事情。
男方家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对她的行为很不理解和接受。在他们看来,她之所以决定卖房子只是为了不让男方家的任何人占有她的房产。但房产证上有她的名字,别人不好插足干预,只好忍气任由她来。
搬家的那天,她打电话给我,我开车赶到她家,帮她把一件件陈旧的东西搬到车上,送她去养老院的途中,她突然让我拐一个弯,说她想去一趟公墓。
我带她到了位于城郊的公墓。她走到了一块墓碑前,上面有几行文字和一张清晰的英俊男人像,她说这就是你三爷爷。
她佝偻着身躯清扫了墓碑周围的尘土,拿出纸花盆,恭恭敬敬的放在墓碑前。然后取出纸钱和香,边烧边说:“老伴,我来看你了,这次给你烧的纸比较多。你去世后,我每个月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每次来都是兴致勃勃的,走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老伴啊,我身体越来越差,怕有什么变故,我把咱们俩的房子卖了,那是属于咱俩的记忆。以后我就搬到养老院了,不知道啥时候能再来看你。养老院有护工照顾我,你不要担心。有守墓的人在这里照顾你,我和他们都交代了。等我有空了再来看你。”
然后她擦了擦眼泪,起身离开。
送她去养老院的路上,她变得很安静,一直在思考着什么。透过反光镜,依稀能够看到她苍老的脸庞垂下的泪痕。也许如她所说:这一别,几百公里的相隔,真的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了。
某一瞬间,我突然有一丝恍惚,对于眼前的这个老人,我有了新的认识。一个中年守寡、无儿无女的老太太,她把她的快乐与悲伤完全寄托在这个逝去的男人身上,她的性格因为他的突然离世变得极端刻薄,她又靠着每月和墓碑上的他说说话疗治孤独。
“把一个人放大到全世界,把全世界缩减到一个人,这就是爱情。”雨果《悲惨世界》里的这句话,我想也是对她坎坷的一生最好的诠释和注脚。
她把对老伴的爱和思念放大到了全世界,等老伴走了,她选择了与全世界为敌。
她的爱是自私的,自私到容不下别人。她的刻薄,她的绝情,与其说是生活的不如意,不如说是对爱情的忠贞和对英年早逝的老伴的缅怀。她把最好的温柔都给了撒手人寰的他,他走了,她的天空只剩下了冷漠。
她的孤独,遗世独立,虽败犹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