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
他惊喜地发现:春节过后,太阳的位置升高了。整个冬天,家里被民政厅的那几栋大楼遮挡得严严实实,终日见不到阳光。这几天不同了,临近正午,太阳便从那几栋高楼的顶梢上,倔强地将金黄的光瀑洒过来,把南边的小阳台晒得暖洋洋的。这种情况能持续两个多小时。
今天是第三天了。从中午开始,他就坐在阳台的老藤椅上,任阳光裹住身体,拿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翻看,或是听一曲老歌。所谓老歌,无非是邓丽君、齐秦,还有刘欢的歌。刘欢算老吗?许多年轻人不是也喜欢刘欢嘛。他坐的这把包浆充分的藤椅,怕是比女儿的年纪还要大些——没错,是1982年女儿出生前置备的,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用他生平第一笔稿费买的,那年他刚满二十六岁,在《山东文学》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这房子也老了,女儿的第一声啼哭便是在这里响起的,算下来已有四十多年房龄,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岁月发出的叹息。
阳光晒得人慵懒,起初还盖着薄毯,此刻掀了毯子,仍觉得暖意烘烘。午后的光线穿过纱窗,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时光的碎片。年逾古稀的他,本应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眼下却只能守着这空寂的屋子,听着挂钟“滴答滴答”地划破寂静。
独生女儿远在加拿大,在大洋彼岸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视频通话时,屏幕里的笑脸清晰可见,却始终隔着12小时的时差与万里重洋。他常常盯着客厅墙上的照片发呆——那墙上一张挨一张地贴满了照片,全是女儿、外孙在生活中随意拍的。外孙自信、阳光的笑容让他心情愉悦,女儿的成熟美丽让他欣慰。每次,女儿发来新拍的照片后,他都一张张地端详,认认真真地选出几张拿到图文社去扩印出来。为了完美地再现女儿发过来的照片,他还特意买了一部像素很高的手机。客厅的墙上快没地方贴这些照片了,他准备再往卧室的墙上贴。这家里他说了算,想贴在哪里就贴哪里,没人干涉。
算下来,自打退休,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一年了。能睡到几点算几点,全是自然醒,想去公园,就慢慢踱过去,看年轻父母带着孩子追逐嬉戏,羡慕便像藤蔓般在心底悄悄攀爬;想吃饭了,就独自走进厨房,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在空寂的房间里荡出回音。
他住的地方是老城区,周围全是旅游景点,往北三百多米是趵突泉,往南五百米是泉城公园,老舍纪念馆更近,他家是25号,老舍纪念馆是29号,两者相隔不到十米远。有时候,他故意站在院门口佯作晒太阳,真正的目的却是等待着外地游客过来问路。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三分之一是游客,节假日的时候就更多了。若在街上站着,常有游客来问路,每次游客来问路或者打听什么事的时候,他都笑眯眯地一一回复,为的是和人说说话,暂时解解闷。
都说一个人的生活如何寂寞孤独,但如果你战胜了寂寞,便是无垠的天空,能让你自由飞翔。现在,他就如同在无垠的天空中飞翔的小鸟,想干什么干什么。他自己制定的作息时间是:早餐8—9点,午餐2点—3点,一天两餐,而且荤素咸淡任由自己。而他的一个朋友就不行了。两年前,那个朋友还和他一样,也是离异后一个人过,也是一天两顿饭,自己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像小鸟一样自由快活。可去年和前妻复婚后,就像又套上了枷锁,人家吃三顿饭,他也随着改为三顿,人家吃素不吃荤,他受不了,馋极了就自己从外面买点熟肉来吃。
刚才太阳还在民政厅大楼东边的楼顶上,这会儿,跑到最西边的那栋楼的顶上了,再过二十分钟,最多半个小时,省财政厅的大楼又会完全遮住阳光,家里要重回阴冷昏暗中。
说实话,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并开始享受这种生活。他不希望家里来人,也不希望亲人朋友来看望他。有时候,他明明在家,人家问:“你在家吗?我想去看看你。”“我在外地呢,谢谢你了!”他就这样客客气气地婉拒了人家。人老了是不是就变得古怪起来,既渴望与人交流说说话,又觉得和人说话久了有点累。
这种悠闲自得与孤独寂寞并存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也渐渐接受了。当然,千万不要生病。前几年,那次感染新冠让他至今还惊魂未定。近七十岁的人了竟然烧到40多度,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组,喉咙里像是吞了刀片,他咬着牙从床上撑起来,要倒水吃药,暖瓶里的水早已经凉透,不小心还碰倒了水杯,冰冷的水湿了半边床。那天,他无声地哭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多么渴望此刻有一个人给他倒杯水,并轻柔地问一句:“你觉得好点了吗?”
不知道马斯克鼓吹的养老机器人什么时候能进入市场。
他们这代人,深受独生子女政策影响,把半生的爱都酿成了蜜,全灌进了一个孩子的世界。原以为孩子是晚年的拐杖,却不想这拐杖最终在远方。如今女儿已经在异国他乡扎根,而他却日复一日地独守着这套充满回忆的老房子。
这个院子里还有两栋更古老的别墅,它们已被列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眼下正在实施保护性的维修。这两栋别墅,一栋是日本人建的,房主人是日本驻济南领事馆的领事,另一栋建的更早,是军阀张宗昌的住宅。解放后,这两个别墅先后住过几个副省长。不知道维修过后,怎么挂牌标注?是说:日本驻济南领事馆领事某某某的故居呢?还是说:某某某副省长故居?
街对面是女儿曾经上过的幼儿园。那会儿,早上八点送去,下午三点接回来。接了女儿后,就在街上的农贸市场买点菜,再买上五角钱的肉。五角钱的肉也不是一顿吃完,还要煸炒熟了扣在小碗里,明天再吃一顿。那时候,他住一楼,北边的阳台没有封起来,他做饭的时候要不时地去北阳台看一眼女儿,女儿在院子里和孩子们扒沙子玩或者跳皮筋。那时候孩子也多,家家也都不封阳台,做饭的时候,各家饭菜的香味都到院子里来汇聚。
说起来,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女儿已在万里之外扎根,那些老邻居也像四散飞走的鸟,一点踪迹也没留下来,只有他像株被移栽后又移栽回原地的老树,树根上还缠着当年的麻绳,枝叶却早已在风中凋零。
下午三点,太阳又被财政厅的大楼完全挡住了。阳台上变得昏暗阴冷。他扶着藤椅慢慢站起来,膝盖传来轻微的钝痛,他需要站着稍微活动一下才能走回屋里。
明天中午12点左右,他还会再来,还是在这窄窄巴巴的阳台上,还是坐在这把老旧的藤椅上,等待那暖暖的从民政厅大楼上喷洒过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