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纸鸢载日(1941年)
桐溪镇的早春浸在梅雨里,贺守义蹲在纸扎铺檐下糊风筝。竹篾刺破食指时,六岁的冬青正踮脚去够梁上悬挂的铜铃——那是林秋白留下的发报机零件改的。
"阿爹,我要画火星!"孩子举着炭笔,左肩的胎记从粗布衫领口透出淡青。贺守义手一抖,竹骨差点戳破绢纸。这些年来,他总把银镯星图画成风筝纹样,却不敢教孩子认北斗七星。
铺子后墙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贺守义抄起裁纸刀,将冬青塞进糊满报纸的立柜。柜门缝隙间,孩子看见个穿长衫的男人,襟前别着褪色的红绸星章。
"老贺,组织上要那批货。"来人摘下礼帽,露出烧伤的右耳,"鬼子在鄱阳湖架了雷达站。"
贺守义掀开地砖,取出用纸人伪装的无线电零件。冬青突然发现,那些缠绕线圈的竹架,分明是放大百倍的风筝龙骨。穿堂风掠过柜台,《申报》头条"清华教授钱森赴美"的铅字被掀到空中。
"下月初七,苍梧山。"长衫人压低声音,"有位留洋回来的先生......"
惊雷炸响的瞬间,冬青踢倒了铁皮罐。弹珠滚落的脆响中,长衫人的手按在腰间。贺守义突然大笑:"犬子顽劣,让陈老板见笑了。"说着拉开柜门,冬青怀里的《天体运行论》啪嗒落地。
长衫人瞳孔骤缩——书页间飘落的批注纸上,赫然是林秋白的笔迹。贺守义一脚踩住纸条,袖中裁纸刀已抵住对方咽喉:"陈老板可认得永新贺家?"
僵持间,冬青忽然指着门外喊:"纸鸢飞走了!"两人转头望去,只见绘着二十八星宿的风筝正飘向云端。长衫人趁机后撤,却被门槛绊倒。他怀中的怀表摔开表盖,露出张泛黄的合影——林秋白与程墨阳并肩站在剑桥图书馆前。
暴雨倾盆而下。贺守义拾起怀表,表盖内侧的俄文刻着"契卡-1931"。他突然想起七年前山神庙里的密码胶卷,那些蜂窝状图案与怀表机芯的齿轮惊人相似。
"你是苏联......"
"我是你妻子表舅家的远亲。"长衫人突然用客家话打断,"来收去年赊的纸钱。"
冬青蹲在角落组装摔散的零件,竟把真空管拼成了古怪的塔楼。当雷光劈中镇口老槐时,那堆零件突然发出蜂鸣,惊得长衫人倒退三步:"这孩子会读心电波?"
纸鸢载日(一)
梅雨暂歇的黄昏,冬青在河滩放风筝。褪色的"翼宿"风筝上,他用朱砂描着贺守义不许触碰的北斗。对岸芦苇丛里,汉奸黄四麻子正带人搜查渔船。
"小崽子!"黄四麻子趟水过来,"见过戴八角帽的生人没?"
冬青故意让风筝线缠住柳枝,线轮脱手的刹那,绘着星图的绢布盖住了鬼子机枪。贺守义从茅草堆冲出,抱起孩子滚进排水渠。追兵皮靴踏过头顶木板时,冬青摸到他腰间硬物——正是林秋白的铜制圆规。
"轰!"
河心突然炸起水柱,载着日军汽艇的残骸飞上天空。冬青看见对岸山崖闪过镜片反光,穿长衫的人正在调试某种金属仪器。那仪器架在三脚架上,像极了《科学画报》里的无线电定位器。
当夜,纸扎铺地窖首次向冬青开放。昏黄的煤油灯下,贺守义取出油布包裹的银镯:"这是你娘留下的,要等北斗倒悬时才打得开。"
孩子抚摸着镯内凹凸,突然将铜圆规卡进凹槽。地窖墙壁轰然移开,露出满室发报机和手绘图纸。最刺眼的是墙上的赣南地图,二十八处标记竟与风筝上的星宿一一对应。
"这是你娘设计的'星火网'。"贺守义转动地球仪,北美大陆缓缓移开,露出暗格里的密码本,"她用天体运行规律设置情报传递频率,可惜......"
爆炸声打断了低语。镇公所方向腾起火光,两人爬上阁楼时,望见十二只绘着红星的风筝正掠过火场。每只风筝尾部都系着燃烧瓶,在夜空中连成赤色银河。
"是陈先生!"冬青指着领头的虎头风筝,"他今天问我知不知道《周髀算经》!"
贺守义浑身剧震。七年前山涧边的密码胶卷里,最后一条密文正是"周髀为钥"。他猛然扯开冬青的衣襟,孩子左肩的北斗胎记在火光中泛出金红——那根本不是胎记,而是林秋白用微雕针刺入皮下的星图。
纸鸢载日(二)
清明前夕,长衫人再次现身。他在纸扎铺后院摊开《坤舆全图》,指尖点在库页岛:"关东军的'神风'计划,需要程夫人的算法。"
冬青正在糊新的朱雀风筝,闻言将浆糊刷甩在图纸上。北海道的位置顿时模糊,显出底下用明矾水写的公式。长衫人霍然起身,却见孩子举着铜圆规在算草纸上游走,画出的轨迹竟与日军舰队航线完全重合。
"令郎可愿去上海读书?"长衫人摘下金丝眼镜,"圣约翰中学有位沈先生......"
贺守义砸碎茶碗,瓷片在《申报》刊登的"钱森归国"新闻上划出裂痕。深夜,冬青被争吵声惊醒。他趴在门缝看见长衫人掏出手枪,父亲却掀开衣襟露出绑满炸药的腰腹。
"林秋白给儿子留的不是情报,"贺守义点燃煤油灯,"是劈开混沌的巨斧。"
火苗窜起的刹那,冬青瞥见父亲后背的烧伤——那图案竟与银镯星图如出一辙。七年前炭窑爆炸的场景突然闪回,他终于明白那些灼伤是故意烙上的导航坐标。
谷雨那日,纸扎铺遭了搜查。冬青被藏在棺材夹层,透过气孔看见黄四麻子撕毁《天体运行论》。汉奸撕到"岁差章"时,书页间飘落半张电路图,鬼子兵刚要去捡,窗外突然射来竹箭。
穿学生装的少女踹窗而入,辫梢系着的铜铃与贺家梁上那只共鸣。她扬手撒出蒺藜钉,顺势将冬青拽上屋顶。两人在瓦楞间飞奔时,少女忽然问:"可知黄经135度夏至线指向何处?"
冬青回头望见镇公所塔楼起火,火光中二十八只风筝正在组成北斗阵型。他脱口而出:"库页岛!"
少女大笑,将染血的笔记本塞给他:"沈先生说,等你解开三次方程就去上海。"翻开扉页,泛黄的算草纸间夹着林秋白在剑桥的毕业照,背景里赫然是钱森年轻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