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许我一段时光

——如果许我一段时光,我将更加懂得活着的意义,知道如何去爱,去恨,去理解爱我的和我爱的人。

1

果果是陈大成从山上捡来的。确切地说是他从人手上买来的。

那天陈大成进山,要挖些新笋到集市上卖了。清明刚过,雨过初晴,满山满坡的竹笋正突突地往上冒。正忙着,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跑上来。

“大兄弟,后面……后面有人要杀我……”

陈大成一惊,紧张地四下张望。这深山老林的,哪有人啦?

“大妹子你别急,慢慢说,谁……谁要杀你了?”

“警察,是警察……”

“警察?!”陈大成一脸惊愕,紧张得额头冒汗。

女人于一旁却一脸平静,说:“没事的大兄弟,进了这山里,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架飞机也难找。”

女人头上罩一头巾,背上还一孩子。她抹一把汗,把孩子换到手上抱着:“大兄弟你孩子都大了吧,咋不来帮帮你呢,这山上山下的,够辛苦地呀。”

“我没有孩子。”陈大成似乎看出来了,这女人不像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说警察找她没准就是胡说。他起身要走。

“哟——”女人又说,声音拖得老长,“没个孩子怎么行呢,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她停了停,瞄一眼陈大成,“不瞒你大兄弟,这孩子也不是我的,我从人家手上……捡来的。”

“捡来的?”陈大成越发感到不安,心想怕不是偷来的或是抢来的吧?自己怎么遇上这种事了。

女人见他不言语,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快掉下来,紧接着就说:“大兄弟你看,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外面追得紧,你要是愿意呢就把孩子留下,要是为难,我就把她扔在这林子里等着喂狼了。”

“别别别……”大成连忙摆手。这孩子,两岁不到吧,也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望着陈大成,看着既有些喜欢。

“大兄弟,看得出来你心善,我也是不忍心这孩子没爹没妈的。”

陈大成心里开始打鼓。陈大成单身,突然间带个孩子回去,怕要遭人笑话,却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陪在身边。陈大成想起以前,这一带偶尔也有人带些孩子或女人进山来。有跟大成一样娶不上老婆的,有媳妇不生娃的,就花点钱从这些人手上把女人或者孩子买下来。时间久了,也不见有人找有人问,村里人也就习惯了。真要有个动静,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现在我如果就这么走了,这女人要是一狠心把孩子丢到哪个草丛堆里,就真要被狼吃了。这么想着,陈大成打了一哆嗦。

“你要多少钱?”

“你看吧,我一个女人家,云南贵州的这么跑来跑去,也难。”

“这样吧,你要是相信我,就在这等着,我这就下山取钱去。”


2

六奶奶见到果果,比大成自己还高兴。“这孩子,多水灵,看着就让人喜欢。”

六奶奶是个热心肠,六十好几了,没事就在村子里转悠。谁家孩子吵嘴了,谁家老牛踏了谁家稻子了,谁家媳妇跟谁好上了……村里大事小事,一问六奶奶便里里外外全都明白。

村子叫下岸村。下岸村在清水河的下游,上游是上岸村。清水河在下岸村拐了个弯,把村子三面围起来,后面一条小路通到山里。果果吸着这清水河的空气,像林子里的竹笋一样突突往上长。大成看着,疼得不行。

大成进山,果果就放到背上的篾篓子里,晃晃悠悠没几步,便睡着了。

再大些,果果在篓子里就呆不住。大成用纸折几个风车,果果拿在手上,跑几步,风车就转起来。栽秧、割稻子时就不行。栽秧、割稻子时大成要跟人换工。水田的活有人帮你做了,大成只管把人家的稻子挑到晒场,摊开了晒干,途中抽空回趟家,把换工的人的饭菜做好。伙食比平日好出许多,熏干的猪牛肉、干鱼片、烟笋,年节时就留好的。大成炒菜,果果烧火。烟熏火燎,果果便要不停地擦眼泪。这还不够,换工的人家旱地的红薯花生和菜园子,都由大成打理。

这样就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忙不过来的时候果果就到六奶奶家去。秀秀也在。秀秀跟果果一般年龄。秀秀说村前的两棵石榴树结果子了。两个人便守在树下等六奶奶摘些石榴下来。

六奶奶说,“还没有熟透,不要酸了牙齿。”

果果咬一口,酸得呲牙咧嘴,缩着脖子,眼泪都出来了。

大顺,石头,陈浩也来了。陈浩建议玩游戏。几个人分组画房子,第一组画房顶,第二组画围墙.....

石头不要跟果果一起,“你不是这里人,你是捡来的。”

大顺也说,“就是,你连妈妈都没有。”

陈浩把石头推开,大声说,“你们不许欺负果果,大家一起玩,凭什么不让果果参加?”

“我们没有欺负她,她就是捡来的。”石头说。

秀秀说,“大顺你也没有妈妈,凭什么这么讲果果?”

大顺急了,“我有妈妈,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过年就回来,哼!”

果果在一旁哭起来,回到家问大成。大成在池塘边给鱼喂草料。草料是新割的苜蓿草。一把草丢下去,引来一群鱼儿抢食,水面便荡开来一圈圈涟漪。

“爹爹,小鱼它们有妈妈吗?”

“有,小鱼都有自己的妈妈。”

“大顺说我没有妈妈,果果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大成有些难过。他蹲下身,一只手摩挲着果果的额发。早上走得急,果果的头发没扎好,经风一吹已经散了。大成手粗,每次帮果果扎头发总也扎不拢。

“果果妈妈跟大顺哥哥的妈妈在一起啊,她们都在很远的地方做事情,要很久才能回来。”大成把果果头发扎好,随手从草地摘下一朵小花插在果果头上。果果开心,烦忧随风,早已不知去向。

六奶奶心疼,要给大成找个女人。六奶奶说上岸村的翠花妹子,前几年男人去世了一直一个人过,六奶奶跟你做主,你跟果果得有个女人照顾才是。

“这翠花妹子,模样俊,今年刚过三十,你呢,四十不到,般配。”

大成犹豫,自己带着果果,既当爹又当妈,有个女人帮着自然是好。

六奶奶见大成心动,说这就好了,过两天带你去见见。


3

这翠花见到大成倒也没说什么,但听说大成带一孩子便跑了。

村里人都怨大成心高,“这翠花什么人啦?多少有钱的男人打她主意,能看上你个穷光蛋。”

大成就想明白了。自己家徒壁立,还带着果果,愿意嫁的早就嫁了。

这以后,六婶又介绍过几个,大成便不想跟人家见面。“六婶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果果还小,家里进个生人,不习惯。”

这转眼果果就上学了。

学校在镇上。沿着清水河,四、五里路就到了。河滩边有一竹林,要是放学早,陈浩、石头和大顺便约上果果和秀秀在林子里玩上一会。

林子很大,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陈浩起初大步流星。走了一些时候,只觉得汗流浃背。虽是早春三月,太阳当头,也热得厉害。陈浩在棵柳树下坐下,看着来时的路,一条乡村的土路,黄泥里面间杂些石屑,被人车碾压,坑洼不平。前面一木板房,顶上盖瓦,是多年的旧瓦。木屋前面一溜栅栏,围着一弯土坪,里面芹菜和蒜苗绿油油一片。

大顺问:“记不记得老师讲过一种虫子,菜园守护者?”

秀秀说:“果果肯定知道,她看书多。”

石头说是螳螂。陈浩说是蚂蚱或者蝈蝈。果果说:“当然是瓢虫啊,《昆虫记》里写的。”

几个人不知道《昆虫记》,争不明白,就进到菜园子里在菜叶子上面找。正数着虫子,忽听得远处一声喊:“几个兔崽子,把菜苗都踩烂了。”

几个人一听,轰地一下跑散了。

果果读书好,大成自然高兴,见了村里人难免得意一番:“我们家果果读书好,读这么厚一本书,”他用手比划着,“还是外国人写的。”

爹爹不看书,但只要果果喜欢,他就买。再厚的书,也买。

这天放学晚,太阳快要下山了。路边的豌豆花挂满篱笆,散开一阵花香。果果和秀秀几个却不敢停留。离家还有好几里地呢。

刚进村,就见六奶奶嚷嚷着迎过来:“果果——你可算是回来了……快点,快点走……把你爹都急坏了……”

果果差不多是被六奶奶推着进屋的。

屋里屋外,站了许多人。帮忙的,看热闹的,添乱的,鸡飞狗叫地乱成了一锅粥。在村口,一群人正警惕地注视着进村的道路。

院墙下的镐子锄头、晾晒谷子的竹垫子,被人收起来放进了里屋。通往后院的大门加了一把锁,一些不常用的桌椅板凳送给了邻居。爹爹正把些衣物和鞋子往几个袋子里塞,满头是汗,看见果果进来头也没抬。

“你快些,收拾下你的书包文具。”爹爹催促道。

“去哪?”果果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好像鬼子马上要进村一样。

见果果站着,爹爹回过脸又喊一声,“快去啊,站着干嘛,快去……”

果果不知道怎么出的门,怎么上的秀秀她爹的三轮车。天快黑的时候,她和爹便坐在了一列火车上。

车厢里乌烟瘴气,到处是人,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爹爹在两节车厢连接处寻了个空隙,摆平一只袋子让果果坐下来。晚饭没吃,果果饿了。大成掏出一只烤红薯,在衣服上“哗哗”蹭几下递给她。果果吃完便靠着袋子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果果看见窗外大片的高楼。

爹爹说到了,下车。

果果觉得窗外的高楼有些熟悉。这很奇怪,迷迷糊糊,以为做梦呢,但显然不是。下车的时候身边的人把她挤痛了,书包掉了下来。她捡起书包,揉了揉眼睛。对,一定是在书上看到过。书上说人会因为故事书里的描写对身边的事物产生联想。好比你刚看过“森林里的小斑马”,就会以为后山的树林就是小斑马的家一样。对,一定就是这样。

果果记忆里的高楼在书上,也可能在梦里。她记得她和秀秀去过一回县城,那还是秀秀她娘住院的时候。果果和秀秀去看她娘,坐班车去的。医院旁边有一高楼,抬眼望不到楼顶。果果说这应该是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了。

而现在,就像时空穿越一般,一夜之间,果果便到了一个比县城大得多的城市。

但她还是喜欢下岸村。每天放学的时候她跟秀秀可以把些豌豆花用根草绳串起来,挂在头上。或者在清水河的河滩上捡些石子,垒成一座小城堡,让她的公主和小王子住进去。

秀秀一定不知道自己走了,走到了一个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地方。

这个时候秀秀一定在到处找她。

果果想回家,开始哭起来。越哭越难受,眼泪啪啦啪啦往下掉。

爹爹放下包,蹲下来替她擦眼泪,“果果不哭,是爹爹不好……”爹爹的手很粗糙,把果果弄疼了,于是哭得更凶了。

两个巡逻民警从身边走过。

爹爹看见警察很紧张。果是更加奇怪了。六奶奶的小孙子哭闹的时候,六奶奶也会说警察来了。果果便告诉六奶奶,说警察叔叔只抓坏人,不会欺负小孩子。爹爹当然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躲开他们。

果果正想着,爹爹一把将她抱起,急急忙忙把她塞进了一辆出租车。


4

出租车在车流人海里穿梭。左转,右转,再左转……

停下来的时候,是一处建筑工地。好看的高楼不见了,马路上尘土飞扬。

有人从工地走出来,腋下夹一顶安全帽,红色的,鞋子上沾满泥巴。爹爹喊他三叔。果果认得这个三叔。她叫他三爷爷。

在下岸村,每天天断黑,三爷爷就拎个瓶子过来跟爹爹一块喝酒。喝酒的时候就不停地抽烟,大声吆喝。

也有细声细语的时候。细声细语的时候爹爹就把果果支开:“到外面玩会,爹爹跟三爷爷说些话。”果果就乖巧地蹲在外面墙根下玩她的小石子。

工地上不断有车来往,冲起漫天灰土。三爷爷把安全帽戴到头上,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把果果抱上,说,“房间已经腾好了,你们就住我隔壁。”三爷爷接过行李,三个人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很矮,没有粉刷的红砖墙面斑驳粗糙。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水龙头被一根细绳拴住,晃晃悠悠悬在墙砖的缝隙处。

晚上,三爷爷拎个酒瓶和几盘菜过来和爹爹喝酒。三爷爷说,“大成啊,这里苦是苦了点,但安全,谁还能找着这地儿来。你呢,就在这儿找些事做,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回去。”

大成便问果果上学的事。三爷爷说附近学校倒是有,就是远了点,七、八里地呢。有个私立小学倒是近,就是收费太贵。

这让大成为难。

酒喝到最后,大成一脸通红,眼珠子翻白,一咬牙,就作出了决定。他把带来的麻布袋子抖了个兜底空,从一件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裹交给三叔,说话的时候有些不利索。

“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不够的你跟大伙先帮我垫上,都是乡里乡亲的,只要有活干,我慢慢还......”

接下来四年,大成在工地干活。果果放学的时候就看见爹爹肩上扛一捆长长的金属管子,从南边扛到北边,又从北边扛到西边。管子被撂下时,发出“哐啷啷——”一阵巨响。爹爹的衣服脏,从来的那天起好像就没洗过,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果果很不喜欢。爹爹要抱她,她就躲开。晚上,大成用一把大刷子在他衣服上来回地擦,把上面残留的锈迹擦去一部分。擦过的地方就花花地露出一节红色的内衣来。下雨的时候,爹爹的鞋子上粘一层厚厚的泥土,回来时就在门口的木板上来回蹭几下。

要是断黑很久了才回家,爹爹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带着泥土的鞋子就脱在果果身边。果果便用根棍子把它们挑起放到屋外去。

果果想起班上的同学,想起他们身上五彩的裙子和雪白簇新的球鞋。

“爹爹,你帮我买一双白球鞋吧。”果果说。

大成便感到为难,“果果,我们不跟人家比,他们都是城里人,有钱……”

果果不开心,很想哭一会。她发现她与那些城里同学的不同,有些莫名的伤感。

那天下午体育课,跑步时果果的鞋帮子脱开,脚一葳,重重地摔倒在地,头上一道血口子,血流不止。大成赶到医院,抓着果果的手,心疼不已。见护士给果果扎针,比扎在自己心上还难受。眼泪一下没忍住,流了下来,“果果......是爹爹不好,果果受苦了......”

不久,果果有了一双簇新的耐克白球鞋。

日子容易熬,暑假一过,果果就要上中学了。

三爷爷说大成你带果果先回吧,这儿工程一完工,活也不好找,果果读中学,钱也要多些。


5

回到下岸村,老远就看到六奶奶在村口迎候,“果果长这么高了,大姑娘了,来,让奶奶好好看看……”

晚饭在六奶奶那吃。看着大成人老了许多,刚过四十的人,头发都白了。六奶奶心事重重:“大成你听六婶一句劝,找个女人,对果果也好......”

大成不理会,只说放心吧六婶,我跟果果挺好的。

果果去找秀秀。秀秀家在村后头山坡上。

秀秀说:“你怎么舍得回来,城里读书还比不得乡下?”果果说:“城里哪好啊,城里的同学上学放学都坐车,就我一个人走路。”秀秀说:“你回来我就好了,我们一起走路,还有陈浩,石头。”

两人高兴,就往河滩走。拐过几道弯路,再拐过一片竹林,清水河就亮亮地出现在眼前。清水河流水清浅,水里杂草漂浮,河边鹅卵石铺叠,或黄或绿的都有。河中央一块大石头亘阻,流水在那里打一个旋,泛起些白色的浪花。

九月的天气依然炎热,两个人就着河水洗脸,顿觉心旷神怡。果果说,“城里没见过河,有水的地方也很脏,路都不平,坑坑洼洼,下雨的时候全是烂泥巴。就是蚊子多,咬得人睡不着。”

秀秀说:“忘记跟你讲,我爹可能不要让我读书了,唉——”秀秀叹一口气。

果果感到惊讶,“不行,不读书去做什么?”

“我爹爹在县城开商店,做烧烤的店,要我去那里做事情,说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赚不到钱还花钱。”秀秀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子,“主要还是因为我成绩不好的原因吧,要像你就好了。”

果果说,“这有什么难,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啊。”她拉起秀秀,“走,现在就去跟你爹爹讲。”

两个人就往田野深处走。一条泥巴路,边上一条小溪,流水清澈,水草依依,浅处鹅卵石突露出来,能见到小鱼在水里漫游。那自由自在的小鱼啊,你也有折磨人的心事吗?

在田里找到秀秀她爹爹。听到果果说可以帮助秀秀读书,他居然就同意了,说,“那就再读一年,小学还是要读完的。”

秀秀继续上学,两个人还同班。果果算是插班生,老师都是新面孔。秀秀说,“数学老师特别厉害,凶得很,大家都有些怕她。原来的黄老师听说考到城里去了。”

“考到城里去?城里还差老师吗?”果果问。

“鬼知道,反正黄老师好,我考得不好也不会骂我。”

陈浩和石头跟果果、秀秀不同班,但每天放学还是要等到一起回家。

这天放学,走到竹林子边上,一个人把他们三个拦了下来。那人黑黑壮壮的样子,脸上戴个墨镜。

“小朋友我问一下,你们哪个是郑丹丹?”那人问道。

三个人一起摇头,“不认识,谁是郑丹丹?”

“不认识不要紧的,噢,是这样,我是一个学校的老师,我们学校一个叫郑丹丹的同学不见了,学校和她爸爸很着急,我需要你们帮叔叔一个忙,选一个人假装一次郑丹丹,就一次,行吧?”

“你骗人!人怎么可以假装?”陈浩大声说道。

“我怎么能骗你们呢。要不信,我现在就给她爸爸打电话。”

那人开始拨号,一会就听他在电话里说,“喂你好,你是郑丹丹爸爸吧,郑丹丹有消息了,她现在就在我这里......”他用手捂着听筒,把手机凑到果果耳朵边,“你说话呀,随便说,说什么都可以,或者哭一下,哭一下也行。”

陈浩急了,双手叉腰挡在果果和那人中间,“你骗人!凭什么要哭啊,她不是郑丹丹,她叫陈果。”

“小兔崽子,还挺凶。”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秀秀说,“这人肯定是个骗子,跟演戏一样。”

果果有点害怕:“要是真的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陈浩很镇定的样子,说,“怕什么?!我跟你们说,你越是怕他,他就越是想办法欺负你,唉,跟你们说这些也没用,女流之辈,成不了大事。”

果果她们就说,“你男生,当然不怕了,我们女生跟你比?”


6

年关,三爷爷也回了村里。

三爷爷说工地老板拿着钱跑了,一分工钱没要到,大半年算是白干了。他过来喝酒,喝着喝着便开始骂娘。

“我跟你说大成,就种地好,种地踏实,穷是穷啊,但有钱了又怎样,有钱人都他妈王八蛋……”

大成劝他少喝点。三爷爷不听,他夺过瓶子,眼珠子通红,声音也越来越大:“这些王八蛋,遭驴踢的王八蛋,三叔没能耐......大成啊,你也别劝我,三叔知道你也苦。早些年你要是肯听了我劝,把果果还给人家亲爸亲妈,也不至于这么东躲西藏的,果果这孩子是好,讨人喜欢,毕竟不是亲生啊,何况是个女娃……”

“轰——”地一声巨响,果果感到脑袋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就快裂开来了。

他们说什么?亲爸亲妈?还给人家?我不是他女儿?我是谁,是谁?

她冲进里屋,一把将桌上所有的酒瓶子全摔在地上。“哗——”地几声,酒瓶子碎了一地。果果哭喊着,声嘶力竭:“告诉我,你们——你们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果果夺门而出,冲进了茫茫黑夜。黑夜里,大雨滂沱。

小时候同学的闲言碎语,神秘的墨镜男子,几年前那趟突如其来的长途迁徙……所有驳杂的,离碎的,模糊的记忆,蒙太奇一般不断被拼接被组合。这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他是人贩子,是恶魔,不,简直就是暴君。

果果感觉她所理解的,并由自己构筑的,所有的美丽和善良全部被践踏,被蹂躏。

她愤怒,绝望,无助。她希望这浓浓的夜可以把她包裹起来,让自己羽化,然后消融。

醒来的时候,爹爹,不,那个叫陈大成的人守在她床头边。

她一想到一定是这个人把她从雨夜里背回来就感到无比的难过。她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在那个树洞里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可恨的是,他居然在这个漆黑的旷野里又把她找了回来。

“果果……”陈大成伸出手,试图贴在果果的额头上。果果一把将他推开,大声喊道:“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大成说,“都是爹爹不好,你都知道了,爹爹就想告诉你,那次坐火车,我们去了东莞,因为……那天警察带人找到村里来了……六奶奶说她担心那个人是你的亲爸亲妈,爹爹很害怕,爹爹舍不得你啊……”

“我爸爸,我妈妈?”果果翻身坐起,“他们在哪?在哪?”她抓过手边的枕头向陈大成扔了过去,愤怒地喊道,“你这个魔鬼——你,你……你怎么能这样……”果果伤心极了,放声痛哭。

大成起身就到外面去,把果果换下的衣服放进盆子里,一声不响开始洗衣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果果睡了,大成守在果果床边,一夜未眠。


7

果果在她和陈大成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

爹爹不再是以前的爹爹了。他是人贩子,是十恶不赦的魔鬼。

果果暗暗计划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

暑假一过,学校要求住校,一个学期的费用增加不少。果果却暗自高兴。再也不用每天看着这老头佝偻的影子了。

大成想着学费的事,愁苦万分。他找到三叔。三叔说,“一个女孩子,人又长得标致水灵,你就不怕她书念好了跑喽?”

大成说,“果果喜欢读书,成绩好,你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住校,今后还有高中、大学,不花钱啊,你上哪弄这多么多钱?一个女娃子,等嫁人了,那些钱还不白花了。”

“没钱,多做点事了,陈二苟他哑巴儿子的地是不是不想种了,听说也想去打工,三叔你看能不能帮我跟村里说说,那些地让给我种。”陈大成说。

三叔说:“大成你就是劳碌的命,你一个人,七亩地?累死活该!”

大成说,“没事的三叔,一亩地是种,七亩地也是种,现在好多村里都用上机器了,过几年我们村也会有,多做些事,累不死的。”

果果住校不在家。大成白天忙农活,晚上又在附近工地找到一份熬沥青的活。活也不多,只把沥青块烧化了再熬上小半个时辰,熬好的沥青灌到运输车里,十来趟就可以歇工。

周末的时候果果回家,“诶,”果果不再叫他爹爹,“诶,下星期学校开运动会,给我买一套运动衣,还有鞋子,运动鞋。”

“噢,爹爹知道了。”大成小声答应着。

大成想知道果果期中考试情况,又不敢问,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果果。

果果从书包拿出奖状,“啪”一声放到桌上,“满分,班上第一名,满意了吧?”

大成当然高兴,脸上挂着笑容,却不敢笑,担心果果数落。等果果睡了,他把奖状展平,把些饭粒抹在背面,端端正正在墙上粘好。那上面,满满一墙都是果果的奖状。

这个周末回家,大成不在,却看见镇里卫生院李阿姨坐在堂屋,还有秀秀。果果跟李阿姨很熟悉,每次去卫生院都找她。

李阿姨微笑着示意果果坐下,“果果,你做大人了,秀秀也是,知道阿姨的意思吗?”

果果摇头说不知道。秀秀在一旁笑她,“这都不知道?生理卫生课还第一名?”果果一下子明白了,羞得满脸通红。

李阿姨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内裤一定要勤换,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要跟大人讲,也可以打我电话。”李阿姨给她们两个一人一本小册子,“上面的内容一定要好好看,不用担心,更不要紧张,按照上面说的去做就好。”

走的时候李阿姨又说,“果果,你爹说他不方便跟你讲这些,今天特地跑到卫生院请我过来,要不是他提醒,我还真不知道你们的情况。”

果果又羞又恼。这陈大成一个大男人,还知道关心这些?

果果饿了,她打开锅子,空的。外面在下雨,都快十点了,这老头去哪了?

门开了,大成一身湿淋淋跑进来,“这鬼天气,上午出门还好好的。饿了吧,来,看我买什么了。”

大成从怀里掏出一只烤鸡,“秀秀他爹在县城开了家烧烤店,我就买了一只,还好,热着呢,快吃吧。”

“你去哪了?这么晚。”果果问他。

大成没有回话。他走进厨房把烤鸡的包装拆开,小心地切成薄片端过来。一瞬间,果果看见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指关节上还有些黑色的老树疙瘩样的隆起。果果看着,竟有些伤感。

“你手怎么啦?啊?”

大成把手缩回去,“没什么,做事的手,没那么金贵。你快吃吧。”

大成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果果身边,就这样看着她。

房间很安静。静静地,只有雨点滴落树叶的声音。

许久,陈大成说:“爹爹今天去了派出所了。果果,爹爹知道你心里苦,你怨我,爹不怪你,都是爹爹不好……”说着,竟哽咽起来,涕泪长流,“我的果果长大了……爹爹知道,这儿不是你的家,你终究是要离开的,爹就想,就想我的果果一定要过得好好的,要是能找到你爸爸妈妈就好了……”

“找我爸,你去哪里找,你找啊,找啊。”

大成说,“我把情况都跟他们说了,派出所说这事得县里管,我又去了公安局,可管事的人不在,他们让我等,都天黑了也没等到。”

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果果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好像看见这个冰冷的雨夜,一个独自行走在旷野的卑微的身影。十多年了,为了省钱,不管多远他都是走得去走回来,连一双好点的鞋子都舍不得买。十多年里,果果所有的要求他都尽力去满足,无一例外。

这一夜,她流泪了。不为她自己,而是因为这个在她面前从来都让自己卑微到尘土里的小老头。


8

果果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重点高中。她为未来而憧憬。

陈大成却是悲喜交加。他算了一下,学费、住宿费、军训费、校服费、资料费……一年下来不下万元。

六奶奶说,“愁啥呀,这学本就不该让她上。你看村里这些孩子,能上个小学就不错了,出去打工还不一样嫁人生娃了?”

“把学退了,割完稻子就打工去。”三叔也说。

大成不愿意,“三叔,六婶,果果都重点了,成绩又好,你叫我怎么忍心……实在不够,先把那头年猪卖了吧,不差这几个月的。”

东拼西凑,这学期的费用算了交整齐了,大成就去了趟镇卫生院。卫生院李阿姨答应帮忙,把院里清理医疗垃圾的活给他做。大成盘算着,地里的收成,养的鸡鸭,池塘的鱼,村里的垃圾清运费、清洁费,工地上的工钱,加上作为贫困户减免的部分学费和生活补贴,往后也就差不了多少了。

秀秀高中没考上,打工去了广东,陈浩跟果果同校不同班。学习紧张,回家的机会也少了。

明天起国庆长假,果果约了陈浩一起步行回去。快到村口,一男子走过来,竟是几年前那个墨镜男。

果果害怕。陈浩叫她绕道后山,他回村里叫大人。

果果开始跑,那人就追,哪跑得过?就往竹林深处钻,跑到山腰,跑不动了,精疲力竭。过了竹林,前面是处开阔地,想躲都没地方。她停下来,捡起一根棍子拿在手上,“你别过来。”

那墨镜男大约也累了,手扶着竹子大口喘气。果果问他,“你什么人,干嘛缠着我?”

墨镜男说,“我什么人不能告诉你,你只要在电话里说你是郑丹丹就行,很简单。”

“我不是郑丹丹,也不认识这个人。”果果很紧张,两只手开始冒汗。

“别害怕,我会给你钱的,就一句话,一千块钱,真不想要?”墨镜男说着便往上走。快到果果跟前时,忽听得背后一声喊,大成带着几个村民冲了上来。

大成伸手抓他,墨镜男抬起一只脚正对陈大成的胸口踢了过来。大成一个趔趄倒下,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挡在几根竹子跟前,满头是血。

墨镜男瞅个空隙,趁机跑远了。

陈大成送到卫生院。果果吓坏了,惊魂未定。

医生将果果唤到办公室,李阿姨也在。医生说,“有个情况跟你说一下,大叔只是皮外伤,无大碍。但我们发现他的手不正常,你要引起重视。”果果问,“他的手怎么啦?”医生说,“大叔的手发黑,指关节有很多隆起,隆起的地方很硬,建议给他做个全面检查。县市医疗条件有限,得去省城。”

“我们怀疑是皮肤癌。”李阿姨说。

果果一听,吓得差点晕过去。她立刻想起那些医疗垃圾,那些破碎的针头和玻璃瓶子,还有那些滚烫的沥青。裸露的双手长期碰触这些东西,能不生病吗。

瞒着病情,果果和三爷爷带着陈大成就到了省医院。只说果果高考要填志愿,果果想学医,要去一趟省医院。

省医院很快确诊陈大成患的正是皮肤癌,属早、中期。医生说目前还没有发现转移扩散迹象,治愈的可能性很大。

这天查完房,主治医师郑天明让果果去一趟他办公室。

办公室就郑主任一个人。果果进去,郑主任让她把门带上,又递给她一杯水。

果果满腹狐疑,以为陈大成的病情恶化了。却不知从陈大成住院起,郑天明就因为她们父女俩的突然出现,早已在心里泛起了汹涌的波涛。S县,下岸村,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十六年了,这个地址让他和他爱人牵肠挂肚,魂牵梦萦。女儿郑丹丹失踪后,天塌了,家碎了,他们变卖家产,四处寻找。那是怎样一番咬着牙坚持过来的经历啊。八年前,就在这个叫做下岸村的地方,他们从许许多多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丹丹的线索,他们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呼唤。原以为一家人可以团聚了,没想到竟遭到村民们百般阻挠,最终落荒而逃。现在,他的丹丹很可能就在这里,就在他身边。

办公室很安静。郑天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果果。许久,他终于说道:“我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她叫郑丹丹。”

“郑丹丹?你女儿?”果果惊讶地问他。

“是啊,郑丹丹,你一定感到奇怪,别急,你听我慢慢说。”郑天明便一五一十把他女儿被人拐卖和寻找的情况告诉了果果。他说那个在树林里追赶你的年轻人被公安抓到了,这人就是个骗子,他用我在各处散发的小广告上的号码给我打电话,谎称有我女儿的消息,说穿了就是诳钱。

“果果,我怎么也没想到,陈大哥的一次意外竟阴差阳错地把你送到了我面前。我知道你一下子还不能适应,我们需要做一个DNA,就在我们医院做,很快就会有结果。丹丹,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想你啊......”郑天明说不下去了,泪眼模糊。

果果起身,抬眼望向窗外。窗外一大片林立的高楼。模糊而又清晰的高楼啊,原来它们不在书本里,也不在梦中,它们就在我的血液里,一刻不曾离开。


9

一年后。

果果就读于某重点医科大学。暑假,她回到省城。爸爸说陈大成的病情已经稳定。国外有人正在研制一种新药,希望能早日用于临床。那样的话,你养父的病就有望完全治愈了。

“丹丹,趁假期你回去一趟,去看看你养父。”郑天明拿出一个包裹,“这些是他寄来的,都是你喜欢吃的,野生板栗,炒豌豆,还有这些小鱼虾……他不断寄,隔三差五就收到一份。”

郑天明说,“丹丹,你养父是个伟大的人,他从人贩子手上救了你,倾其所有养育了你,爸爸有愧于他啊。”

果果泣不成声:“爸爸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阳光明媚,白云悠悠。清水河边,下岸村恬静安祥。

大成刚从山上下来,见到果果竟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他抓过来一只老母鸡,杀了,为果果准备中饭。忙前忙后,开心得像个孩子。

果果进到里间,被褥和衣服被整齐地叠好放在柜子里,床头一本她来不及看完的书。桌上的学习用品、喝水的茶杯,甚至两个发卡,跟果果走的时候一样,静静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

上初中之前都是大成帮她扎头发。笨手笨脚地总也扎不拢,后来她就干脆剪成了短发。

二十年了,那是无数个点点滴滴分分秒秒的累积过程,是沧桑岁月在明明灭灭中流转的光影,是她和这个从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的人生命的印迹。那些忧伤的,悲苦的,快乐的,亲切得让人伤心的时光啊,果果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似乎懂得了一些什么......

果果走上前,双手紧紧抱着陈大成,泪流满面:“爹爹——女儿错了,女儿对不起你……”

大成伸出手替他擦眼泪,老泪横流:“果果,我的果果......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不怪你……爹爹就想我的果果一定要好好的......”

“爹爹,我们走吧,爸爸说让你跟我去省城,你一个人在这里,让我怎么放心?”

大成摇头。他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到了城里什么事也干不了,只会徒增了果果的烦恼。

整个暑假果果都在村里。她想要把自己能够用上的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陈大成。

假期结束,果果要回学校。她和陈大成告别。她相信用不了很长时间,她还会回来。

站在村口,果果弯下腰,默默地为养育她的这个小村庄,为深深爱着她的人,长久地低下头去......

回头,凝望这个宁静的小山村,一如回望一个纷繁的世界。

这个世界人来人往,驳杂迷离。生命如花,亦如草芥,而善恶永恒。

果果知道——如果许我一段时光,我将更加懂得活着的意义,知道如何去爱,去恨,去理解爱我的和我爱的人。

果果明白——她有一种使命。她必须加倍努力,努力让疾患远离,远离像陈大成那样生如蝼蚁的普通人、善良的人。她为他们祝福。

她希望我们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美丽常在,善意常存,活着的日子里,有爱相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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