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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国安极其喜欢吃面食,面食里他最爱面条,最简单的清汤面。他养的那些猴子受他影响也都爱吃面条。每次看到猴子抓起面条伸着长长的嘴唇去接的时候,原国安的脸上都会堆满了笑。后来他在电视上看到孙悟空吃面的镜头时,断定那个写书的人就是个耍猴的或者养猴的,要不然绝不会有这么真实的猴子吃面场景描写。
一
原湾村,坐落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沟沟里,田地稀少,交通闭塞,贫穷就像圈在这个村子上面的紧箍咒,多年来一直无法摆脱。好在祖上传下来养猴耍猴的手艺,每年忙完两季农业劳作,村里三五成群就开始往外走,耍猴挣钱。
原国安是一支耍猴小队的掌班,也叫班主,是总负责人。他们这个小队总共是四个人、三只猴子和一只狗。另外三个人分别是他的弟弟原国全、堂弟原国庆和他的儿子原亮,在耍猴演出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角色。原国安和原亮父子两人专门负责耍猴,行业内也叫把式,是最累的,在分钱的时候也是拿大份的。原国全负责现场收钱,也叫溜子,分钱的时候拿中份。原国庆专门负责在他们的临时住处做饭,叫看挑,不跟着队伍到处跑,相对来说较为轻松,但钱拿得少。
这一次到G市耍猴已经六十来天了,距离过年还有十几天,正是耍猴最挣钱的时候。原国安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得空啃几口凉馒头就算吃饭了,只有早上和晚上才能回到住处吃上热乎的面条。这种早晚用面条填饱肚子的生活,原国安从十几岁第一天在外耍猴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所以他才把清汤面吃出大鱼大肉的味道。他有时候开玩笑说自己的胃被养“刁”了,只认清汤面,知道给自己省钱。
南方城市的冬天也一样会让人觉得冷。他们当初为了出行方便,只穿了秋装,没有带上可以御寒的棉衣。每天晚上都要在这无门无窗的破房子里点上一堆火取暖,这样才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这天晚上吃完一大锅热腾腾的面条后,四个人坐在火堆前闲聊天。三只猴子在几个人身上爬上爬下,最大的那只公猴爬到原国安的肩头给他梳理乱糟糟的头发,最小的猴子也想爬上来,被原亮伸手抱了过去,开始逗着玩。小狗兴许是太累了,独自趴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闭眼睡觉,但耳朵时不时还会扇动一下。
突然,小狗站起来对着外面叫起来,回头看看屋里的人,然后继续对外面叫。原国庆虽然不爱说话,但要比原国全的胆子大,起身走了出去,小狗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一会儿狗就不叫了,原国安担心出什么事,紧跟着也走了出去,正好迎着抱着狗往回走的原国庆,原国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进到屋里,原国庆让跟着的人先在火堆前烤火取暖,又拿来一件破旧的外套给他披上。借着火光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伙子浑身发抖,脸色很难看,蜷缩着蹲在那里。这么冷的冬天里,他竟然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外套都没有,光脚没有穿鞋。原国安觉得他可能是精神不正常的人,跑丢了或者被人遗弃了,无处可去,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原国庆又拿出刚刚简单热了一下的两个馒头,小伙子接过去狼吞虎咽吃起来,像是几天没吃饭一样,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原国安又给他倒了碗热水,看着他慢慢喝水。过了好一会儿,小伙子不再颤抖,脸色也变得正常了,他这才说起自己为什么跑到了这里。
小伙子名字叫戈顺,四川人,上个月被同村的一位玩伴骗了过来。电话里说趁着年前这里的工厂缺人给的工资高,结果刚到这里就被控制了起来,身份证和随身带的几百块钱也被全部收走,说是给他办理什么暂住证什么的,其实就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因为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又说不清身份来源,会被收容站当作盲流抓走,说是遣返原籍,其实就是把他们当赚钱的工具了,结局可能比这里更惨。
刚开始那段时间,戈顺和其他几十个人一起天天在不同的地方上课,每次上课也都是被限制在一个封闭的场地,连阳光都很难见到。给他们上课的人每次都像是被打了兴奋剂一样,声嘶力竭,带动着巨大的喇叭声,震得每个人都昏沉沉的。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相信他们宣讲的那套赚钱理论,继续拉新人入伙。
戈顺连续上了十来天的课,仍然顽石一块,并不认同他们宣讲的那套理论。那帮人开始着急了,威胁他如果不拉亲戚朋友入伙就要他好看。戈顺一开始也害怕,他亲眼看到过一个女生的脸被打肿了,哭了两天后被迫骗家里亲戚给她打钱。但戈顺坚持不给家里人打电话骗钱,那帮人就强迫他上街骗人入伙,每次都会有两三个人在他周围盯梢,防止他跑掉或者联系其他人。
戈顺的善良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连续上街三四天他都一无所获。那帮人再也没有耐心,威胁他再骗不到人入伙,每天只给一个馒头吃,如果再骗不到人连一个馒头也不给他吃。这期间那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他老家的电话,联系上了他的父母,直接开始要钱,张口就是一万块,威胁他的父母不拿钱就永远别想见到儿子,如果报警也一样。戈顺开始被允许用公用电话和父母沟通,但只准按他们提前写好的词说话,不准说准备好的词以外的任何一句话。打电话的时间也有限制,而且每次打电话都用不同的公用电话,准备好的话一说完就会被跟随的人挂断电话。戈顺根本不敢乱说话,这帮人似乎真敢下手杀人。他也被打过几次,虽然不致命,但那种疼痛实在不好受。
饿了几天的戈顺走路都有些发飘,在等待家人打钱的时候,也许是那帮人觉得浪费在他身上的精力太多不值得,就放松了监管,但他要想跑掉还是有些困难。终于在一次组织上课的时候,戈顺借口肚子不舒服上厕所,顺着公共厕所的角落翻了出去,跑到旁边一家小商店里躲了起来。
他在小商店里躲了一天一夜,商店老板同情他,给了他半个月以来最丰盛的食物,还把旧衣服给他穿。戈顺吃饱以后也有了力气,在确认传销组织的人不再找他之后,他在商店老板那里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诫他们千万别相信任何陌生人的电话,特别是如果有人打电话说他发生意外要用钱,万万不可相信,避免上当。他还和父母约定好让哥哥来这个汽车站接他回家,这两天他就在车站候车室等着,哪儿都不敢去。
告别商店老板,他一路问着来到这个汽车站的候车室。在候车室等了一天,他又冷又饿,但身无分文的他只能忍着,后来实在饿急了,他打算去外面看看哪里能找到吃的。误打误撞就碰上了原国安他们点火取暖,戈顺以为是有人在做饭,就顺着火光走了过来。狗叫的时候还把他吓着了,本打算跑掉的,但饥饿的肚子还是让他冒着风险走了进来。
听完戈顺的讲述,原国安叹了口气,“国庆,给他再煮碗面条吧,我们也只有面条可吃了,但白面条最养人,尤其是饿了很久的人。”
戈顺千恩万谢,捧着热腾腾面碗的时候整个人又开始颤抖,边吃边哭。原国安他们四个人默默地烤着火,不时往火堆里添柴,每个人脸上都被火炙烤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
戈顺吃完面条后一直围着火堆坐着烤火,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自顾自地说着感谢的话。原国安把原国庆拉出去商量了一下,几十年的跑江湖生涯让他们不敢轻易相信陌生人,但善良的本性又不容他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最终他们选择相信戈顺。就像他们住的这个地方,虽然到处漏风,但经过他们的修修补补,至少能够保证生存的温暖,他们愿意做那个温暖他人的人。
第二天早上,原国庆又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面条,戈顺一口气吃完了三大碗,额头微微冒汗。戈顺说他还得去车站那边等他的哥哥,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凌晨就到了,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原国庆说:“别见外,饿了随时可以过来,我还给你煮面吃。”
戈顺重重地点头,扭头走了。
二
已经腊月二十二了,原国安他们早已经把出来耍猴挣的钱全部都寄回了家,让家里好好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他们打算再耍一次猴,最后挣些压岁钱,然后搭乘腊月二十三凌晨的一班客车去T县货运站,再一路扒货运火车回家,差不多能赶在腊月二十八到家,也不耽误过年。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原国安在计划着挣钱回家过年,还有一拨人也在盯着他们这些在外挣钱的人。
原国安带着人和猴是在G市城郊的一个公园里完成这一天最后一次耍猴表演的。原国全收完钱后点了点,同时把那些皱皱巴巴的纸币抻开摊平。他又把纸币按照大小重新梳理了一遍,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用专门的红绳捆扎起来,放到事先准备好的随身口袋里。然后再把那些硬币也按大小分开,分别用不同的纸筒装起来。
“今天不错,总共差不多有500块,要不是过年,咱们在这里再干个几天,都够回家给儿子盖排房子了!”原国全说完咧嘴笑了起来,有些起皮的嘴唇隐隐冒着血迹,额头的皱纹像是深深刻在黑土地上的沟壑,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
“见好就收,走,准备回家过年!”原国安拉了拉拴着猴子的绳子,那只最大的猴子跳上他的肩头。
原亮扛着另外两只稍小一些的猴子,三个人沿着马路开始往住处走。公园旁边就是一个公交车站,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去坐公交车,因为那还得每个人花1块钱,实在不值当。原国安曾经说过,干他们这行最不缺的就是力气,能用力气解决的事情绝不花一分钱。
一路上嘻嘻哈哈聊着笑着,他们三人三猴一狗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穿过一条胡同。前面已经没有了路灯,但趁着月光还能大约看清路面,路面上停着三辆摩托车,有两个人站在车前,好像早已经等在了这里。三人三猴一狗都愣在原地,原国安往后看了看刚刚走过的胡同。长年跑江湖的他从来不愿意与别人起冲突,万事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了也会低声下气地装软弱,哪怕被欺负被打了也都认了。
原国安一看对方的架势就已经明白了一切,这是碰到抢劫的了。他知道这些人,专门骑那些被拆掉牌照的摩托车进行抢劫,也被称为“飞车党”,来得快去得也快,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在他的印象里这些人从来没有对耍猴的动过手,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拦住了他们。原国安本想沿着胡同退回去,不与这些人发生正面冲突,但胡同那边也走过来两个人,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识相的就把钱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前面一个人一边摇晃着手里棍子模样的东西一边冲他们喊道。
原国安他们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地上的狗叫了几声,然后就哼哼唧唧躲到了原国安身后。他肩头的猴子冲着前面的人发出嘶嘶的威胁声,但并未影响那些人靠近的脚步。
“快点!打一顿也还要把钱交上来。”后面来的人开始威吓他们。
原国全最为胆小怕事,伸手就把藏钱的袋子拿了下来,但他并不愿意这么直接把钱交出去。
“那个拿袋子的,把袋子扔过来,我们拿钱走人,你们回家。”前面一个人说。
原国安是这个队伍里拿主意的人,只能挺身往前迈了一步,“各位兄弟,听口音咱都是外乡人,或者我们也都来自一个地方,都是赚的辛苦钱,一家老小全指望这点血汗钱过年了,恳请老乡兄弟们高抬贵手容下我们。”说完冲前后几人分别作揖拜了拜,满脸赔笑,只是在这个夜里并不能让人看到。
“老小子,少攀兄弟关系,谁和你老乡了?盯你们一天了,我们也要过年,快把那五百多块钱扔过来!”前面一个听起来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人很嫌弃地指着原国安说。
原亮年轻气盛,直接就冲到父亲前面,“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过来抢吧!”说完拉开架势准备打架。
对面两个人各抄起一根短棍就迎了上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抬起棍子就打在原亮左肩膀上,原亮“啊呀”一声右手抱着左肩膀就坐在了地上。
原国安一步跨在原亮前面,“有话好说,别打人啊!”
“哼!真是皮痒了,小屁孩子也敢指手画脚,要不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这一棍就把你肩膀打断,快把钱袋扔过来!我可没那么多耐心跟你们在这费劲!”打人的年轻人说。
原国安知道今天这个形势只能认栽了,很无奈地回头低声说:“国全,把袋子扔过去吧,就当今天白干了。”原国全还在犹豫,后面突然靠近一个人,极快速地伸手把藏钱的袋子夺了过去,然后抓着布袋的底端一抖,纸币和硬币全都掉在了地上,另一个人迅速把那些钱币一分不剩地装进了自己带的一个布包里。
“后会无期!”坐在最后一辆摩托车后面的人对着原国安几个人摆了摆手,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四个人在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中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燃烧后刺鼻的汽油味在原国安几个人周围飘荡。
垂头丧气的几个人慢吞吞继续往回走。猴子已经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低落,一个一个主动从肩头下到地上,跟着晃晃悠悠往回走。
三
原国庆看到几个人回来,打了声招呼,起身开始烧水煮面条。看几个人情绪都不太对,他没有立即问具体情况。依他的经验,以往也时常发生耍猴表演不顺利的情况,要么被城管或者保安赶来赶去没有生意做,要么被不怀好意的人为难,也有被当地的地痞流氓打的经历,这都是常有的事。
“国庆,我们回不了家了,钱都被那帮抢劫犯抢走了,一分都没有留。”原国安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国庆不断往简易的灶台下面添柴,把火烧得特别旺,映红了他黑瘦的面庞。水开了好一会儿,他还在添柴,在原亮的提醒下才慌乱地拿起干面条往锅里下。
最近几天为了省钱,天天吃面条,几个在外面表演的人也都是早上出发的时候带着热过的馒头,中午演出完饿的时候就着凉水吃凉馒头垫饱肚子,只能晚上回来才能吃上有汤水的热面条。
大家都不说话,三只猴子在互相抱着挠来挠去,小狗趴在灶台旁边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暖。原国庆吹开蒸腾的白色热气,不断拿长长的棍子在锅里翻搅。很快一大锅面条就煮好了,原国庆先给三只猴子盛了面条。猴子要先吃的习惯也是耍猴人不得已的事情,如果不先让它们吃,就会有猴子往锅里撒泥土沙子,或者拿石头把锅砸了,让所有人都吃不好。
喂过猴子,大家仍然不主动盛饭吃。原国安有些着急,站起来说:“先吃饭,回家的事等吃饱了再商量,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了,不吃饱哪有力气做事情!”
说完他先去盛了碗面条,端给原国庆,又盛了一碗,原亮接过去端给了原国全。他们就像要完成任务一样吃完了面条,依然没人说话。原国安知道这个时候需要他来打开僵局。
“掐头去尾算下来,我们已经出来66天了,很吉利的数字,该寄回去的钱都寄回去了,至少家里人能过个好年了。”
“今天是我的错,我大意了,当时收场的时候已经发现摩托车了,我知道他们的路子,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他们,但确实没想到这年前他们会把手伸到我们身上,按说大家都是底层摸爬滚打的苦命人,这点血汗钱还要抢,他们确实很不地道。”
原国全快速扒了一大口面,喝了一大口汤,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哥,不能全怪你,我也是想着都准备过年了,一时疏忽没把钱藏起来,就那么揣在搭袋里,他们肯定是早发现藏钱的地方了,所以上来就直接拿走搭袋把钱抢了,唉,没办法!”
原国安看着原国庆,“国庆,我知道你着急回家给你家老大说媳妇,这年前年后正是保媒拉纤的好时候,但这次确实怪我了,安排不周,我向你赔不是了。”
原国庆苦笑了一下,“唉,哪有谁的不是,我们跑这趟营生本就吃不准时间。那些该死的抢劫犯,警察怎么就不好好管管呢?这个时候我确实只是想回家,钱不钱的倒没太在意。”
“叔,那些人胆子真大,听口音好像还和我们老家离得不远,怎么会做这无本的买卖了?警察是不是不想管?”
“哪里是不想管,是没有油水吧,还得陪着一起头疼。你看看抓我们的时候多简单,你还不是乖乖地把钱交上去?还有抓那些盲流送收容站多积极,那是恨不得路上的人都是盲流!”原国全恨恨地说。别看他说得这么狠,其实他也只敢在一家人面前这么说,在面对驱赶他们的保安和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制服人员时,他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的。
原国安冲原国全摆了摆手,“小心祸从口出,有些话不能乱说,不记得当初被他们按在治安室打了?你身上的伤不疼了?人和人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是社会最底层,但靠手艺赚钱不丢人,至少不会被当作盲流抓去收容站!”
原国全继续呲溜呲溜地喝面汤,不再说话。原国安的提醒让他瞬间紧张起来,隐隐觉得两颗断掉后重新镶上的廉价门牙又开始疼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揉了揉曾经被打断的左肋骨,他不敢回想那次被几个制服人员暴打的经历,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如果不是看他口吐鲜血快要闹出人命,那顿打可没那么容易结束。
原国安思考了一会儿,“这样吧,年前是回不去了,就算明天耍猴能赚钱,也赶不上回家的车了,这个年就在这过吧。明天我去看看哪里管得松,再趁着春节前多赚点钱。国庆,你家孩子的婚事等我们回去我也会帮着看看,争取早点定下来。国全,你那房子的事,回去我去找村委会帮你办。你们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多年在外跑江湖的原国安没有被一时的困难吓住,很快就稳定了小队伍的情绪。他们出来本就是为了挣钱,既然回不去了,索性就塌下心来好好挣钱,这个时候埋怨叹气屁用不顶。
原国庆没有立即表态,他吃完碗里的面条,又喝了一碗面汤,把碗一放,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原国安紧蹙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喝完最后几口面汤,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给龙肉都不换!清汤面别看是清汤,你想它是啥味道它就是啥味道!”
原国全跟着哥哥这么多年,心里更是啥都明白,原国安许下的事情肯定能成,他对他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他也没意见。原亮更不会说什么了,四个人又开始有说有笑地聊起这一天的趣事。
原国安说,上午有一场表演是他拿鞭子打猴,猴子拿刀子反抗,这么在地上翻滚了几个来回以后,观众就有人不乐意了,非说他是虐待动物,而且是国家保护的动物,还有人忿忿不平地喊让猴子捅死他。其实那都是表演,他也没有把鞭子打到猴子身上,但也说明他的表演很成功。
原国全说,每一场表演收钱的时候都有一些人不愿意给钱的,他也不会强迫去要,但总会碰到不给钱还要骂人的,骂就骂吧,反正也长不到身上去。下午有两个地痞一样的小伙子不给钱还要打他,得亏当时他躲得快,要不然眼睛铁定被打青了。
原国庆说,到哪儿都有好人坏人,就说住的在这个地方吧,村里不时就有人送来馒头和面条,还有他们窖藏的番薯、土豆、白菜、胡萝卜什么的,我去借盐,他们还给了些味精、酱油和醋什么的,咱们吃的面条里那些菜都是这里的老乡给的。
原国安说,有饭吃,没饿着,还能挣到钱,已经比啥都强了,咱们尽量不要去打扰老乡们。做我们这行挨两句骂,挨几次打都是家常便饭,但这几年耍猴的营生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原亮说,过完年回家他就准备出去打工去了,他是不会再从事耍猴这门手艺的,太憋屈,又累,还没地位。
原国安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早看出原亮不愿意干这行了,他也不会强迫他。这么多年的耍猴经历让他放不下这个手艺,但又极不情愿下一代继续困在这门手艺上,尤其是原亮说的没地位更是刺痛了他的心。近几年在几个大城市耍猴时的遭遇,让他觉得这个行业越来越不行了,哪有地位可言,还远不如打工挣钱稳定,这也成了他们这一代耍猴人遇到的最大困境。
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刚才吃了热乎乎的面条又喝了热面汤,浑身由内到外都很暖和,可热乎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住的这里本就是一处无门无窗的破败房子,到处漏风,只会越来越冷。为了取暖,原国庆不得不跑到外面抱进来很多木材棍儿,又一次把火点了起来。原国全又去把挡风的破木板加固一遍,尽量把漏风的空隙全部遮挡上,这才让屋里又开始暖和起来。
四
临近过年,街面上人很多,原国安带着原国全、原亮和三只猴子、一只狗继续在街头巷尾进行耍猴表演。这两天生意特别好,每天都有差不多千把块钱收入。原国全吸取上次被抢的教训,在收钱的同时就分开放在不同位置,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有多少钱。
年三十那天,原国安他们只耍了半个上午的猴戏,剩下的时间他们去了旁边的一个集市,买了对联、香烛、鞭炮,割了一小块肉,买了两瓶酒,还专门请了一张财神像。祭拜财神是原国安每年过年必不可少的流程,即使在外面过年,原国安也没有忘了供奉和祭拜财神。
中午回到住处每个人都围绕过年忙开了。原国安负责贴对联,设置供桌。财神像实在没地方粘贴,他把财神像贴在了原国庆胸前,让袁国庆站在供桌后面当背景,他自己跪在供桌前祭拜。供桌上点上蜡烛,用一个碗装了些沙土,插上三炷香,又摆上煮好的肉块。原国安虔诚地跪在供桌前,对着财神像恭敬地拜了又拜。那小小的一张财神像好像真有了巨大魔力,在一根红蜡烛和几支香火的缭绕烟雾里微微颤动。原国安连续磕了八十一个头,他想用这八十一个头把自己一生的苦难都磕掉,希望财神能够怜悯他保佑他,保佑他这个班子以后的挣钱之路能够一帆风顺,保佑他的后代无论做什么都能顺风顺水。恍惚中他感觉财神金光环绕,显了灵,眯着的双眼好像在对他笑,还不断对他点头。
原亮站在旁边守着,他对祭拜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担心磕那么多的头的父亲,好在一切顺利,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他们的年夜饭极其简单,依然还是面条,只是这一顿面条加了些肉,有了更多的油水。原国全把老乡送过来的几个番薯放在火里烤了,也算多了一道充饥的主食,总不至于太单调。本来原国庆还要再煮一锅疙瘩汤的,原国安说年夜饭清汤寡水不吉利,就没有煮汤。而且盛面的时候,碗里只放面条,不放汤,也寓意着新年干货满满的好兆头。
四人三猴一狗围坐在火堆前,每人一个面碗,呲溜呲溜——,像是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大一样,吃得很是起劲。
原国庆说:“也不知道戈顺有没有回家,希望他能像他的名字一样嘎顺嘎顺的,顺顺利利回到家吧,明年下半年我们一起去戈顺家看看他去吧。”
原国全说:“他没有再过来那就肯定是回家去了,哥,好像戈顺家那边我们还真没有去过吧?”
原国安说:“没有,当年我从那边路过,没有来得及耍一次就从那边出国了,要不我们明年下半年去一趟看看?”
原亮端着碗只顾着吃面,没有说话,看到父亲在看他,应该是想问他的意见,“我不去了,这次回家后我就出去打工去,我不想耍猴了。而且大城市市容环境已经容不下我们了,只能在这些特别偏远的小县城转悠,还总被人质疑,你们没有觉得现在越来越难了吗?”
原国全说:“小亮说的都是现实,确实比我们当年难多了,我早发现这个问题了。你看村里好几家以前耍猴的都已经转行做起了养猴生意了,卖给周边几个景区也不少赚钱,而且听说还有几个人来谈拿猴子做实验的事,看样子前景也挺好的,也许我们所有耍猴的最终出路也只能是养猴吧。”
原国庆说:“我不会耍猴,你们看,要出去我就跟着负责做饭,要不出去我再想其他辙。但是我觉得出来耍猴比在家种地轻松得多,赚得也多。”
原国安停下手中夹起的面条,看着烧得正旺的火思考了一会儿,“明年再跑这一趟试试看,实在不行再做其他考虑吧,这个手艺说放就放还真有些舍不得。但小亮说得也对,整个大环境已经没有了耍猴的场地了,自己想做啥就做啥吧。”
吃完饭,全部收拾停当,原国安坐在火堆旁开始分钱,这两天赚的一千多块钱被分成了相等的八份,整整齐齐摆在地上,每份钱上面压上一小块石头,防止被风吹乱。
“大家坐好,我来分一下压岁钱。累了一年了,我们这个小队每个人每只小动物都是不可缺少的,离了谁都是不完整的,所以这次大家都一样,小动物也一样一个一份。小狗的钱归原国庆,小猴子的钱归原亮,公猴的钱归我,母猴的钱归原国全。”
说完,原国安将钱分别交给几个人,他们又分别把猴子和狗子抱起来,让它们也摸了摸压岁钱。最小的猴子还拿着钱不撒手了,原亮笑起来,“你看看,这猴子跟着人时间长了,都知道钱重要了,这要长大了还不得学会花钱了呀!”
原国全说:“你可别说,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但这猴子可真通人性,啥都懂,说不定你认真教一教,它还真会花钱了。”
原国安和原国庆都笑起来,脸上皱纹好像又多了好几层,在红红的火光里显得老了许多。
五
第二年因为非典疫情,管得紧,所有耍猴的人都没能出门,闷在家里等着政策放开。但是人可以流动以后,村里却不允许他们出去耍猴,理由是所有动物都是重点监管对象,猴子更是监管的重点中的重点,不能被带出去。转过年又过了大半年,村民们才被允许带猴子外出。眼看着中秋节到了,原国安叮嘱几个人尽快忙完手里的农活,把小麦种完就准备外出耍猴挣钱了。
村里常年外出的人严格遵守“三六九往外走”的规则,他们把出发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六,希望这次外出也像这个日子一样顺顺利利、圆圆满满。出发的时候,原国安专门到镇上的商店买了几盒比较好的烟装上,他的妻子和女儿专门煮了一大锅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一样都是为了让外出的人能够平安顺利。
原亮早在上半年就已经去了S市打工去了,只剩下原国安、原国全、原国庆三人,再加上三只猴子和一只狗。为了省乘坐火车的钱,同时也避免猴子坐车不安分,原国安三人再一次来到L县货运编组站,准备扒火车赶往M市,然后再乘客车到Y县。在L县到M市中间要在N市货运站倒车,N市编组站最难通过,但又是他们进出的必经一站。那里巡逻的工作人员为了从他们身上搜出钱财,专门抓他们这些耍猴的,村里所有耍猴的基本上都被抓过。所以每次到达N市编组站之前他们就要在站外寻机跳车,然后再找机会摸进站内扒下一趟火车。
这次也一样,原国安他们在N市编组站外就全都跳下了火车。一直躲到天黑以后,原国安一个人先溜进编组站内去寻找可以扒的列车,其他人在站外等待。两个人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原国安返回,一时着急就顺着轨道也溜进了车站内。但他俩刚走到列车停靠的地方就被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喊住了,只能硬着头皮按他的指示爬上站台。
原国全对这个工作人员并不陌生,这么多年不知道被他抓过多少次,也被他搜身拿走了不少钱。后来他们不再随身带钱,都预先把钱寄回家,身上不留现金以后才不再被搜身,但会被限制人身自由一段时间,导致回家时间延误一两天。他们也无所谓,时间有的是。
车站的这名工作人员很瘦,尖脸,胡子拉碴,所有耍猴的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铁猴子”,这次他们又是被铁猴子给抓住的。他俩被带进治安室,原国安也在里面,很无奈地看着他俩。
铁猴子把手电筒往桌上一放,脱掉脏得有些发亮的帽子,坐到一把很旧的椅子上,“看看,我就说有同伙吧,这不就来了?你还说就你一个人,那他俩你不认识?”
原国安没有说话,低眉顺眼,一副油盐不进的状态。
“没话说了?你们这些耍猴的,怎么总是要扒火车呢?那么多舒服的客车不能坐吗?非得扒这些个货车,知道扒货车有多危险吗?”
原国全说:“我们要有那钱坐客车,谁还辛苦跑出来耍猴啊!”
“哟呵,没钱有理了?我知道你们现在学贼了,身上都不带钱,等会儿我把警察叫来,让他们处理你们!”铁猴子说完猛地起身,走了出去。
原国安看了一眼原国全,“不说话没有谁把你当哑巴,你惹他干嘛用?这么多年碰到这种人就装傻就行了,等他没辙了就放我们走了,他又不能拿我们怎样,真是的!”
原国全说:“哥,我就看不得他们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多大领导一样,不就是一个保安吗?有什么可神气的呀!”
原国安也有些生气,“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大领导,他一句话你就是扒不上火车,走都走不了,怎么办?好说好商量说不定还有转机,这里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也不是第一次面对他们了,咋还不吃教训?”
原国全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外面走进来一名警察,前脚跨进门的同时洪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你们这些个耍猴的,怎么这么麻烦,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扒火车了,不要扒火车了,这几年因为扒火车死的人还少吗?是不是没有亲眼看到就当不存在啊?”
原国安主动凑上去,拿出一盒烟想递给警察,警察没有接,原国安顺手把烟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给紧跟进来的铁猴子一盒烟,铁猴子低头翻看了一下顺手装进了宽大的口袋里。
“麻烦领导,辛苦领导,我们刚出来寻活,啥都没有,还请您高抬贵手,容我们一马,我们绝不给领导们添麻烦,辛苦辛苦!”原国安满脸堆笑,就差跪下磕头了。
警察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接着说:“你们这些耍猴的,唉,我们还真拿你们没有办法,你们也知道拘留够不上条件,教育你们也是瞎费口舌,怎么保护自己安全你们比我都清楚。今天我再提醒你们一遍,国家马上要出新规定了,以后再扒火车真可能会拘留你们。”
警察说完就把铁猴子拉到室外,不一会儿铁猴子自己进来了,“真拿你们没有办法,你们是去M市的吧?等会儿有一班空的闷罐车要回M市去,你们坐那趟车吧,相对还能安全些,快走吧,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原国安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带着两个人走出治安室,往货运列车停靠的轨道上走去。他们熟练地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跨过,脚底下的碎石子哗啦哗啦地响。远远看到前面一列闷罐车停着,有几节车厢的门开着,他们寻个最近的位置钻了进去。三个人刚刚坐下,旁边轨道上就有一列货车疾驰而过,带着一股风卷进闷罐车厢,猴子们被吓得都躲到人的身后。
这一路走走停停,货运车总要给客车让道,所以会特别慢。到达M市编组站已经是三天后了,他们再搭乘去往Y县的客车,总算顺利到达目的地了。
六
刚到一个新地方,原国安要先在人流量大的街上耍上几分钟,看看当地的人对耍猴表演的黏性如何,同时也试探一下当地城市管理人员的态度,会不会驱赶他们。在Y县大概走了几条大的街道,在城管人员和清洁工驱赶了几次后,原国安的心里大概有了忖度,这个县城只能在城郊位置或者邻近的农村进行耍猴表演,只有这些地方没有什么人管。
经过一天的辗转,原国安最终在县城北侧距离一座大桥不远的河塘地上扎下大本营。因为这里有一个远超出河面的平台,平台上盖有三间平房,虽然门窗已经全部烂掉,但简单修补一下还算是一个不错的落脚地儿。平房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遮挡,房间内外大部分地方都能完全沐浴在阳光下,晚上躺到晒足了太阳的草垫上,每个人都很满足。
这座大桥是进出县城的必经之路,每天从早上五六点开始到晚上十来点,人来人往,从不间断。原国安他们住的是河北岸,岸上有好几个大的村庄,已经有一部分人家盖起了楼房。对岸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居民小区,看样子都不差,经济条件应该也还可以。原国安对于这个位置很满意。
人们常说好事多磨,有再多的磨难在好的结果面前都不值一提。但坏事会带来更多的磨难,还会让人对未来更加没有安全感。就在一切的开始都这么美好的时候,风险也在同步酝酿。
原国安说,这么好的天气和这么好的落脚条件,一定要尽快挣钱,免得误了这天时地利的好时机。但第一天的耍猴表演就遇到了巨大挑战。
当天他们是在对岸桥头下一片空地上进行耍猴表演的。这些耍猴项目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原国安表演起来得心应手,但效果却并不好,围观的人都很淡定。
有人喊:“耍猴的,这都是别人玩剩下的了,你有没有什么新玩意啊?”
中国人不管围观什么,只要有人起头质疑,很容易就会形成群体效应。那人刚喊完,起哄的声音就开始越来越大,原国全愣在当场,不敢去收钱。
原国安也有些尴尬,但多年的跑江湖经验让他瞬间就镇定下来,一伸手把最小的猴子举在头顶,向人群喊道:“乡亲们,咱的手艺是真的,流的汗也是真的,同样的表演,不同的人和猴子也有不同的样子,下面我献个丑,给大家表演新人猴大战,大家看好——了!”说完把举在手里的猴子猛地扔出去两三丈远,顺手从背后抽出一把鞭子,对着小猴子就是一鞭子。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还有人“哎哟”一声喊了出来,在听到小猴子吱吱乱叫后,立即就有人冲到原国安面前,指着他喊道:“耍猴的!哪有你这么残忍的?怎么可以拿鞭子打小猴子?”
这种情形是原国安没有想到的,以往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周围群众也就是看一看,喊一喊,热闹一番就开始给钱了,时常看耍猴的人都知道这是表演,不可能真打。而且耍猴人都是把自己养的猴子当家人一样对待的,不可能为了挣钱去伤害它们。但今天看周围年轻人的表现,这耍猴是进行不下去了。原国安把原国全叫过去,叮嘱他收拾一下东西,不能再演了。
看到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小伙子,拦住了原国全的路,“你们不能走,我刚才已经报警了,等几分钟警察就会过来,有什么话去和警察说吧,我不会让你们继续在这里虐待动物的。”
小伙子刚说完,人群里就挤进来一高一矮两名警察。一看到警察到了,小伙子闪进人群里不见了,刚才围过来的人群也自动又往外散开了,重又留出一大片场地。
高个子警察问:“谁报的警?过来,来!”人群里没有一个人应答,原国安本想去喊刚才说话的小伙子,但看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警察找不到报警人,只能找原国安和原国全两人。
高个子警察问:“刚才有人报警说你们在这里虐待动物,收拾一下跟我回所里一趟。”
原国安本想辩解一下,但看这个情形已经没有必要了。群众这么抵触,警察如果放了他俩,那些群众都得把他俩围起来打一顿。
警车上,高个子警察问原国安:“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耍猴呢?就不能干点其他的事情了?这两年总有人报警说你们虐待动物,不处理又不行,但处理要怎么处理呢?”
原国安不说话,原国全也不说话。高个子警察得不到回应,也不再说话,一路上只有警车引擎轰鸣的声音。
七
原国安和原国全坐在派出所院子里的一张长条椅上,三只猴子陪着。他们一直坐到太阳偏西,炽热发白的太阳变得橙红一片,沉沉地挂到了树梢上,然后又变得火红火红的,很快滚落到周围房屋后面去了。
天暗了下来,派出所的房间陆续亮起了灯。原国安看着三三两两的警察们往外走,焦急地走上前去,拉住一个人问:“同志,我问一下,我们的事情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我们这么坐着吧?”
那个警察看了一眼原国安,“我怎么知道,是谁把你带进来的你找谁呀,找我我也不知道咋办。”
原国安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但是他压根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俩带进来的。这可把原国安难为坏了,站在原地直转圈。又等了好一会儿,原国全已经坐不住了,开始埋怨警察不干人事儿,嘟嘟囔囔说警察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正在低声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说话声。
“唉,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怎么各种事情都让我赶上了,耍猴的还没有顾得上,这又有打架的,还有跳楼的,干脆把我分成三份算了。”
高个子警察进到院子里,看到原国安和原国全还在,立即赔着笑脸说:“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今天事情实在是多,抽不开身,把你们放这里就给忙忘记了,可千万别埋怨我啊,那边都是要出人命的事,我就先去处理那边的事情了,饭都顾不上吃。你俩也没有吃饭吧,走走走,跟我一起去食堂吃个便饭,我请客。”
高个子警察这么一说,原国安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国全也笑脸相对。
吃完饭,高个子警察把两人带到派出所的一个房间里坐下,还给拿来了水。
高个子警察说:“我先向你们赔个不是,耽误了你们一天,希望你们能够体谅。”
原国安赶紧说:“没有没有,您辛苦,您辛苦,能体谅的,能体谅的。”
高个子警察拿出烟,让了一下,原国安和原国全都说不抽烟,他就自己抽了起来。在喷出第一口烟雾后,高个子警察又问了早上在警车上问的那个问题:“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耍猴啊?”
原国全虽然胆小但嘴快,“那除了耍猴还能干啥?我想当乡长、当县长,也没有人让我去当啊。”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但说话的态度有些不太好,高个子警察有些误会,脸色一变,“说什么胡话呢?你这个样子是当县长的料?几只猴子都耍不明白,你能把人搞明白了?”
原国安赶紧打圆场,“领导,您消消气,他就是个球都不懂的憨货,瞎说的,别和他一般见识。”说完就把原国全拉到身后。
高个子警察开始教育他俩:“算了,我是想说不管你们干什么,不要惹乱子,这是底线,如果总要报警才能解决问题,那还是别干了,是不是?我们总不能天天围着你们几个耍猴的转圈圈,你说是不是?而且今年还真邪门了,所有耍猴的过来都要我们出警,这哪儿受得了,是不是?”
原国安没想到,这个看着风平浪静万事美好的小县城,竟然让他几十年的耍猴技艺无处施展。他知道这门手艺在走下坡路,但就这么硬邦邦地指着脸说它已经没了市场,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哎,耍猴的,在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不是啊?”高个子警察等不到回应,有些不耐烦了。
原国安肩头上的猴子对着警察呲呲直叫,它在威胁警察。他伸手按住猴子,不让它出声,“是是是,警察同志,你说得都对,谢谢你能帮我们,我们也是笨蛋,除了这祖上传下来的耍猴手艺,实在是啥都不会。但看这架势,这里不适合耍猴了,这两天我们就收拾收拾离开,不给你们添麻烦,谢谢,谢谢!”
高个子警察又交待了很多注意事项,然后一直把他俩送出派出所,最后叮嘱他们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及时报警,不要和当地人发生冲突。原国安很认真地向他保证不会再惹事,然后和原国全离开了派出所。
八
南方的秋天和北方大不一样,虽然已经过了中秋节,气温却依然还停留在夏天。白天的太阳暴晒之下,原国安他们住的房子热得待不住,只能躲到旁边大树下的草地上。人和猴子一起在树荫下歇着,原国安并没有打算表演耍猴,任由几只猴子在那里闹着玩。
喜欢围观是所有人的通病,有一个人看就会有两个人跟着看,最后人越聚越多,三只猴子来了兴致,开始在地上翻滚。有的人胆子比较大,伸手逗弄猴子,猴子也很给面子,配合做各种表情和动作。原国安本想制止围观群众的行为,但看几只猴子玩得很高兴,也没太在意,因为平时这几只猴子和人接触得多,观众的逗弄早就习惯了。
“哇——”小孩子突然的哭声像一颗炸弹在人群里轰然爆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国安内心一紧,一抬头正看见最小的猴子跳过来,三两下爬到他肩头蹲了下来,还在不停地“吱吱—吱吱—”叫着。一般这种情况是小猴子受到惊吓,情绪亢奋,只要他伸手抚摸一会儿,让小猴子感受到爱护和安慰就没事了。可原国安刚刚把手放到小猴子的身上,人群里就有人大声喊起来。
“不能放过那只猴子!它敢咬小孩,不能放过它!”
“耍猴的,你的猴子把人咬了,赔钱吧!嘿嘿—”
“大娘,你可不能走,得让那个耍猴的赔你钱,小孩子还得去医院检查,这要是留下后遗症,可麻烦着呢!”
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听人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边哭边喊:“奶奶,我不去医院了,我不去打针!我不去打针!我也不吃药片!啊——”
现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再加上小孩的哭闹,原国安也心烦意乱。这次过来本来就不顺利,一天生意都没做成,现在还要因为猴子咬人去赔偿,根本拿不出一分钱。这两天正在准备离开这里,如果不是因为昨天早上从河里救了一个跳河的人,湿了的衣服还没干,他们昨天晚上就已经离开这里了,也就不会出这一档子破事。
烦归烦,乱归乱,错总得认,不管是不是猴子的错,结果都是猴子咬人了。畜生永远是畜生,在面对人的时候,哪怕明知道那个人比畜生都不如,但这种天然的物种类别让再好的畜生也无法逃脱。
原国安赶紧上前几步,半跪在小女孩旁边,想拉过孩子的手看看是否严重,却被旁边一个中年人直接打开了,“耍猴的,咋的?想干嘛?你是医生还是警察?你不能再碰小孩子,尤其你那只咬人的猴子!”
原国安愣在当场,伸出的手被那个人直接打了回来,手背有些疼。他万万没想到有人会这么热衷于为难别人,但又做得道貌岸然一副好人的样子。他内心生出一股气,“那要怎样?我总要知道咬成啥样吧?或者说是不是我的猴子咬的,我要看看啊。”
中年人更加义愤填膺,“耍猴的!你的猴子咬人了,大家伙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可赖不掉。再说了,要看也是去医院让医生看,你看什么?是不想赔钱吧,不能让你看!”
一听说要去医院找医生,小女孩又大哭起来,“奶奶,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啊——”
原国安一摊手,“你看,人家小孩子怕进医院,你说咋个办呢?”
小女孩的奶奶抢在中年人之前说:“先别急,孩子爸爸远在外地回不来,我可弄不了这孩子了,她小叔离得近,就在S市。耍猴的,你不能走,晚上我小儿子就能到家,让我儿子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你可不许跑了,你要敢跑,我就报警抓你!”
原国安说:“我不会跑的,我就在这个位置等着,让你儿子回来直接来找我就成,我耍猴这几十年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过。”
本来闲着待一天就很焦躁,这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原国安更加不安,如果要赔钱怎么办?用什么赔?现在身边除了几只猴子值钱,其他的都是没人要的玩意,他急得一筹莫展。原国全只会唉声叹气,既不敢埋怨又没有好的应对办法。
下午,原国安给在家的妻子打去了个电话,原本想先让妻子有个赔钱的思想准备,如果需要就得让她从家打钱过来。但是刚接通电话,就只听到妻子一顿哭诉,让他没好意思提出打钱的事。
妻子说,儿子原亮年初去S市打工,前几天给家里打来电话,说受不了工厂的苦累要回家,每天不停点地干12个小时,有时候加班能到16个小时,一个月还给不了几个钱,简直不把人当人,他不想打工了,想回家继续耍猴。他说与耍猴相比,还是耍猴相对自由轻松,耍猴还比上班挣得多。
原国安想都没想,直接告诉妻子绝对不能让原亮回家,敢回家打断他的腿,再苦也要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去换换工作,耍猴能值几个钱?他气得只顾着训斥了,都忘记了为什么打电话了,挂了电话才想起来打钱的事儿。没提也好,家里也没钱了,只能借,那还不如他自己去借。又想到儿子原亮,更生气,是万万不能让他再耍猴的。
九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原国安的善报也来了。
原国安从外面打完电话回来就闷闷不乐,脸沉似水。原国全百无聊赖之际在逗几只猴子玩,原国庆已经开始烧水准备煮面条了。
原国安说:“国庆,晚上面条我来煮,你歇会儿,天天不挣钱,还得麻烦你做饭,就累你了,今天我来吧。”
原国庆看了看原国安的样子,知道这几天的事情让这个领头人有些乱了,本就黑的脸上更添了一层阴暗,说:“好,你做,我俩吃。”继续坐在那里烧火。
原国安拣出几颗从附近菜地挖的小菠菜,清水冲洗干净,把叶子一个一个掰掉,又将嫩红的根也搓洗干净,放在盆里备用。看看水开还有一会儿,他拿出一颗蒜,一点一点地扒完皮,把光溜溜的蒜瓣拢到一起放在木板上。水开之后,他先是舀了两勺盐放了进去,然后才抖散开干面条下入锅内,紧接着用筷子慢慢搅拌,防止粘锅底,同时把粘连在一起的面条扒开。搅了几个来回以后,又把洗好的菠菜放入。翻滚的面汤随着菠菜的放入归于平静,但也只等了十几秒,又开始翻滚起来。
原国安煮面条的时候会一直盯着面条,看着白生生的面条像一条条鳝鱼一样钻上钻下,不时用筷子搅一下。直到硬邦邦的面条变得柔软,颜色变深,他才让原国庆退去简易灶台内的柴火,然后滴上一些香油,就可以盛起来吃了。
因为天刚刚擦黑,他们都没有注意从桥头那边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慢慢靠近,在距离原国安煮面条的位置大概十来米远的一棵树下站定不动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原国安。如果是白天,原国安肯定会发现这个人,但现在天黑光线不好,再加上他在专注于煮面条,就没有留意周边的情况。
树下的那个人犹豫之中又走近了些,喊了一句:“是原国安老大哥吗?”
原国安正在享受着煮面条的畅快,把一天来的郁闷和不快放在锅中冒出的阵阵热气里慢慢蒸掉,每个毛孔都很舒坦。突然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喊他,停下手中的筷子,转身往来人的方向看去。四目相对,原国安笑了起来,“哎,你是那谁,那个……那个谁谁来着,咝……,那个……”
“我是戈顺啊,多亏当初你们那碗面条,可算是救了我的命了!”那个人大声说,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
“噢……,对对对,你是戈顺,看我这记性,名字就在嘴边,可就是说不上来。快来来来,正赶上我们又煮面条了,你再吃点儿!”原国安说着就去拿碗,准备盛面条。
原国庆也站了起来,对着戈顺笑了起来,算是欢迎他的到来。原国全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边走边说:“我就说有缘会再见,你看这缘分就来了!”
戈顺一一笑着点头回应,“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就错过了,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又一次赶上吃面条,如果不是我不饿,我真觉得时光倒流了呢。”说完就笑了起来。
原国安给每个人都盛了满满一碗面条,四个人就坐在几个石头墩子上,边吃边聊,戈顺也讲起两年前吃完面条后的经过。
原来,按正常车程,戈顺的哥哥应该是他吃完面条那天晚上到达车站接他的。但偏偏他哥哥乘坐的列车延误,中间转车又错过了乘车时间,一路错下来,一直到第三天的深夜才到达戈顺所在的车站。其实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戈顺因为饥饿又一次去了原国安他们的住处,但在听到他们的钱被抢了之后就没有露面,他说那种情况下实在不好意思再白吃白喝。
被哥哥接回家之后,戈顺一直念叨着原国安几个人的好,所以他在S市打工的时候只要听说有耍猴的来了,都要跑过去看看是不是原国安他们,而且每次都会给些零钱。这次回来也是听母亲说小侄女被耍猴的猴子咬了,让他回来处理,他还想着会不会碰上。刚到家还没有吃上饭就被母亲急呼呼地赶过来了,结果就真碰上了。
“你看,这缘分大不大?我这又饿着肚子来蹭吃蹭喝了,和两年前没什么两样。”戈顺说完就笑了起来。
原国全说:“那哪儿能一样,当时是逃命,现在是追命。”
原国安说:“国全,又在胡球瞎说,追什么命!戈顺,那个被猴子咬的小女孩是你哥哥的女儿?”
“是的,我哥哥打工去得远,一时回不来,我就在S市,离得近,所以让我回来处理,看看怎么办。”
“哦,那这样的话,你看看怎么赔偿吧,小女孩的手咬成什么样我也没见着。”
“老大哥,你说啥话呢,我能让你赔吗?我看了,我侄女的手没事,连破皮都没有,我母亲说当时还有个牙印的,我回来看的时候牙印都没有了,也许是当时吓着了吧。退一万步讲,即使真咬了,那也不能让你们赔钱!”
听戈顺这么一说,原国全立即接过话说:“你看吧,我就说我们的猴子哪有那么可恨?让那帮人说得像凶神恶煞一般,这不就没事了!”
戈顺也说:“就是的,根本就没有事,我过来也是被我母亲逼着过来的。既然是你们,那这事就不算是事儿,你们也别管了,绝对不会找你们赔偿一分钱,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原国安还是不放心,说:“你还是和你母亲确定好,孩子没事最好,我们也是害怕把孩子咬出什么问题,你也不好交差。”
戈顺吃完面条一抹嘴,说:“什么交差不交差的,如果我告诉母亲就是你们当初救的我,她还得来感谢你们呢,哪里还会提赔偿的事儿。本来小孩子就没事,你们也别担心了,我说没事就没事,肯定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紧张了一天的原国庆终于能放下紧绷的神经了,他长出一口气,又去盛了一碗面条,说:“我再吃一碗,这个事儿压在我心头一天了,堵得慌,现在突然没了,我一定得多吃点才对得起这一天来的担惊受怕。”说完端着碗跟着笑起来。
戈顺放下碗,“几位老大哥,你们煮的这面条是真好吃,当初我饿的时候吃着好吃,现在不饿了吃着还是一样好吃。明天中午都到我家去,我请客,你们必须都去,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戈顺。”
原国安最不喜欢麻烦别人,本想推辞不去,但看到戈顺的坚决态度,只能点头应允了戈顺的要求。
十
第二天上午刚过半晌午,戈顺就跑了过来。几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他走了。
戈顺的家距离河边并不远。几个人刚进村就看到那个小女孩的奶奶走了上来,小女孩跟在后面。老人一边走一边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是你们啊,早知道是,哪敢当时给你们弄那么难堪呀,实在是对不住了,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呀。”小女孩跟在奶奶身后,不敢靠近,她显然还有些怕猴子。
原国安笑脸相迎,“老人家,可不敢说对不起啊,一码是一码,都是我们的错,万幸猴子没有真咬到孩子。这会儿我们又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老人家说:“哪有打扰,请还来不及呢,快快快,到家来说。当年听戈顺说过,你们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现在能碰上可太不容易了,你们先回家,我去集上看看去。”
刚才进村的时候,原国安就觉得这个村子的经济条件很不错,村头几家全都是楼房,外观很漂亮,装饰得富丽堂皇。村子里面大多是平房,但也基本都是小瓷砖镶面,溜光水滑,看起来每家过得都很殷实,不像原湾村还没有谁家能盖得起楼房。
戈顺家就在进村主干道旁边,从村头往里数第四家就是。一进院门就看到一排六间平房,左手边是一片菜地,小菠菜泛着黑青色,长势正好,菜地旁边有一架鸡笼,里面圈养着十来只鸡。右手边一排四间应该是厨房和杂物房,红色油漆已经褪色脱落的木门上挂着锁。地面铺的都是那种长长的青砖,平整干净。原国安站在院子大门内迟疑了一下,站住了。因为常年耍猴总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脏乎乎的,现在站在这个院子边上他有些不太适应。原国全和原国庆也都站定了没有动。
戈顺看出了原国安的顾虑,顺手一拉,一直拉到屋里坐下,然后又忙着倒水端过来,放到几个人手里。原国安捧着杯子不敢喝,也不好意思放下。原国全不管不顾,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戈顺又给倒了一杯,他也像原国安一样端着杯子坐着。
“你们这个村比我们那个村的条件好太多了,这才有奔头,我们那里再过十年也达不到你们这么好的条件。”原国全在他觉得熟悉的人面前说话很直接。
“也不算好吧,照现在的国家政策,你们村以后会发展得更好。我在S市打工,那里已经成了全国的榜样了。话说回来了,你们现在耍猴怎么样?”
一提到耍猴,原国安叹息一声,“唉,不好,很不好,你们这里已经耍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出了猴子咬人这档子事儿,我们昨天晚上就已经离开了。”
“确实耍猴的越来越少了,这两年我已经很少碰到了。听我母亲说你们在这里也很不受待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的这些年轻人思想特别活跃,其实就是很乱,尊卑观念都没有,反正在我看来就是乱。我是觉得你们应该考虑一下做做其他事情,也不用这么奔波劳累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除了耍猴啥都不会,我们那个地方种地又靠不住,自己又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只能耍猴,这是我们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吃饭手艺,只要有力气就能耍。”
“那倒也是,力气是最不值钱的,确实是只要能好能赚到钱,甭管累不累,就不算白费力气。我是去年开始在S市做保安的,也还可以,虽然有点磨人,但相比种地要轻松多了。”
原国安突然想到自己儿子原亮的事情,“戈顺,我儿子原亮也在S市打工,他说厂里累得受不了,我也不清楚情况,让他坚持坚持,如果有机会你帮着看看能不能把他弄到你这里一起上班?”
提出这个要求后,原国安也觉得有些唐突。戈顺却没有拒绝,“那行,我一定帮着看看我们这边还要不要人,你把原亮的单位地址告诉我,我抽空去找找他,想办法把他弄过来。”
原国安也是一时心急提了一嘴,没有想到戈顺能这么爽快答应,找工作的事情他也不太懂,单看原亮的情况,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在戈顺这里又似乎并不是很难,“我也就是一提,没有指望着非得办成,如果不方便不用费那劲,让他自己想办法,总会有好的工作吧。”
戈顺说:“没事,打工当然是找能挣钱还轻松的岗位了,这个事我帮着看着点儿,又不费啥事儿,放心好了。”
正说着话,戈顺的母亲带着孩子回来了,每只手都拿了不少菜,小女孩也拎着一兜东西。
原国安赶紧站起来,“买那些东西干啥哩!咱就吃个饭就好,要不是戈顺非让过来,我们都不愿意麻烦你们,你看看这,实在是不好意思。”
戈顺母亲将东西放到厨房门口地上,“哎呀,都别客气了,戈顺能碰上你们,那是天大的福气和缘分,这都是我们应该的,就这还嫌不够呢!”
戈顺也说:“几位老大哥就别客气了,再这么说就该我不好意思了,你们先坐着,啥都不用干,就等着吃就行。”
原国安笑了笑,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连说几个好,然后又慢慢坐下。
这顿饭是一边做一边吃的。戈顺母亲说冬天菜凉得快,一定要边吃边做,边吃边聊,这样一直都有热菜吃。这样一来就单单她受累了,但她说自从听说有人救了戈顺的命,就一直想着要见见那人,现在人坐在面前,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够,一定要让原国安他们吃好。
饭桌是个特别神奇的东西,它就像人类情感的催化剂,让陌生变得熟悉,让没有交集的人们成为拍胸脯许诺的兄弟。他们不管是忙着吃还是忙着说,所有的恩情在忙碌的饭桌上终于有了尽情表达的机会。这一顿饭从太阳高悬一直吃到落山天黑,有些饭菜凉了热、热了凉,几个人似乎把下半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又把上半辈子的事情交流了个遍,终于饭桌上再次陷入沉寂,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家人。
原国安再一次站起身来要走,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阻拦。戈顺和他母亲一直把三个人送出院门,说着挽留的话,约着无期的未来之日。
十一
原国安一路往回走,又去了沿途2个县进行耍猴表演。虽然没有在Y县那么受排斥,但观众越来越少,给钱的更少,也会碰到被举报被警察带走的情况。原国安不再坚持,直接扒上返程的货运列车回家。
这次到达N市编组站是在凌晨五点左右,天刚蒙蒙亮,他们在站外下车,准备等到天黑以后摸进站再扒最后一趟列车回家。原国安不想毫无意义地等待一整天,带着两个人随着货车进站的同时也跟进了站。按往年的经验中午就有一班货车发往L县,如果能赶上这趟车,那么他们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家了。
但他们又一次毫无意外地被铁猴子抓住了,再次被带到了治安室。
“又见面了,你们L县这些耍猴的,出去赚钱的,钱嘛又不带一分,就要扒这免费的货车,这次你们怎么说?”
原国全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是不是特意为难我们?怎么每次到这里都要把我们抓进来?别的地方都不管,就你能管?”
原国安只拉住了原国全的身体,却没能堵住他的嘴。这三个问题问出后,铁猴子并没有着急,不紧不慢地说:“什么叫为难你们?扒火车就对了?知不知道国家政策不允许扒火车?前几天刚刚有个人被撞死了,也是你们L县耍猴的。别的地方不管,那你们走别的地方好了,我又没有拉着让你们到这里来扒火车。你以为我想管你们了,自作聪明!”
铁猴子说完背着手走出治安室,把原国安三个人晾在了里面。
原国安很想问撞死了谁,但看铁猴子的样子应该不会告诉他,张了张嘴,眼看着铁猴子走出治安室。原国全、原国庆同时凑到原国安旁边,三个人开始讨论铁猴子说白撞死人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肯定是他们村耍猴的,能从这个编组站扒车的只有他们村耍猴的。看铁猴子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只是那个被撞的人是谁呢?
原国安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走,直到中午还不见铁猴子回来,几个人开始把随身带着的干馒头翻出来,边啃边焦急地等待。
就在几个人昏昏欲睡的时候,铁猴子和一名警察走了进来。
“你们哪个地方的?前几天刚刚一个什么原什么村的耍猴的被火车撞了,是不是你们一个地方的?”警察刚进屋就态度严肃地问。
原国安说:“是是是,领导,我们都是L县原湾村的,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会耍猴,你说的被撞的人叫什么名字?”
警察说:“好像叫什么原建吧,这几天铁路货运系统都在搞学习教育,弄得我们都很被动。你说他当时急个什么劲啊,不就是喊了他一嗓子,至于吓得乱跑吗?铁道上那么多货运车来往,哪知道他就赶巧碰上一个过路车,真是作了孽了。”
原国安一听到名字就知道是谁了,那是村里近几年刚刚开始跟着外出耍猴的年轻人,特别好的一个人,老实能干,就是胆小怕事,不敢一个人外出打工,只能跟着熟人出去耍猴。没有想到这次在货运站出了意外,他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以后更加难了。原国安不由得红了眼眶。
警察看了一眼原国安,“以前我总觉得你们太可怜,对你们扒火车的行为也不太愿意管,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这次看铁路上下的反应和态度,我也很难做。”
铁猴子在旁边点了点头,“就是,搞得我一天到晚还得参加什么安全教育,小半天时间都坐在那里听课,还得写什么思想认识,我会写什么啊,真是作了孽了。”
原国安只能不停地道歉,虽然这个事情不是因他而起,但很明显铁路上的人看每个耍猴的都有问题了。“实在抱歉,我们耍猴的给你们带来这么大压力。无论谁都不愿意出意外,但不出来耍猴又确实没有出路,总不能看着一家人贫穷挨饿不管不顾吧。这次我也明白了,以后不出来耍猴了,我也尽力说服其他人,省得你们天天操心有没有扒火车的。但这次麻烦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手里没钱,只能扒车回去了,还请领导们帮帮忙。”
原国安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不再出来耍猴,现实逼迫不得不寻找其他出路。他诚恳的态度也得到警察的肯定。
“看你也是个诚实的人,能有其他出路最好,实在要耍猴也行,可别扒火车了,那是拿命不当回事,受苦的是自己的家人,实在没必要。”
原国安叹息一声,像是被抽离了精神支柱一样,有些委顿下来,“唉,能有啥出路呢,是人都想舒舒服服挣钱,但哪里找那个路子啊。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舒服窝里觉得别人奔波是自讨苦吃,可我们的奔波也是为了有那个舒服窝啊。”
“各有各的苦法,也各有各的活法,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希望你们都能稳定下来,我们也会少很多事。”警察说完又对着那名工作人员,“你帮着看看有没有车去L县的,再帮一次吧,一定保证人的安全。”
铁猴子答应了一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啊,得知道好歹,我这帮你们并不是同意你们扒火车,也不是说扒火车就可以明目张胆去扒了,难归难,大家都难,你不能因为难就违法吧,是不是?”
“是是是,太感谢你们了,从来没有哪个货运站的人像你们这么好,真的!”原国安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虽然也曾经被他们难为过,但此时此刻他是真心感谢他们的。
第二年,原国安的养猴厂建了起来,原国全和原国庆帮着一起经营,虽然还是起步阶段,凡事比较操心,但总体算下来要比外出耍猴好很多。
年底,原国庆娶了儿媳妇,原国安送去了一份大礼。原国全新盖的平房也封了顶,准备以后赚到钱再往上加盖。原亮也打来电话说戈顺找到他了,他也去了保安公司,工作比厂里好太多了,工资高包吃住,还不怎么累,他准备在那里长干。原国安叮嘱他要知道感恩,好好做事,真诚待人,一定抽空去戈顺家代他去看望戈顺母亲,多带些礼物。原亮说新工作确定之前就已经去过了,没少了礼物。他觉得原亮做事越来越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