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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

舞台小世界，人生几春秋。

——————————题记

县柳腔剧团招收演员那年，锁柱刚满三十岁。要是早几年，他是没资格进剧团的。要怪就怪他家庭成份不好，那年头招工参军都讲究成份。锁柱他爹解放前帮还乡团做过事儿，其实也说不上做过啥大事。那年还乡团回乡要埋人，他爹去看热闹，没想到被临时抓了差，被还乡团逼着拿着铁锨铲了几锨土。后来，在运动中这事就被人揭发了出来，就成了大事，于是乎他爹就划成了地富反坏右中的一类，乡下人大多称之为四类分子。

锁柱能进县剧团是因为有个贵人相助，这个贵人当初从县剧团下放到乡下，和锁柱他爹一起扫过大街，俩人同病相怜，贵人经常到他家喝酒，就发现了锁柱会唱戏，且唱得不错。于是贵人在平反回剧团后，就把锁柱招进了剧团。

因为成份不好，没有媒婆敢上门，锁柱一直没能娶上媳妇儿，还是光棍儿一条。那年头三十岁就算大龄青年了。

其实锁柱长得一表人才，鼻梁高挺，红脸无须，关键是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俗称桃花眼。这眼若长在女人脸上，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呢。

锁柱的相貌随了他娘，他娘在旧社会的戏班里唱过戏，唱青衣。一双眼睛顾盼生情，暗含秋波，惹人勾魂。

锁柱他爹则长得一脸猥琐相，说话声音还是一副公鸭嗓子。之所以能娶到锁柱他娘，只是因为他家过去家境好，家里有骡子有马有地，吃穿不愁。而过去乡间唱戏的艺人被称作下九流，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锁柱他娘虽长得好看，却没人愿娶，于是让锁柱他爹捡了个漏儿。

洞房花烛夜，锁柱他娘才发现自己的男人是个二胰子（不男不女的人，胶东方言），一双桃花眼顿时哭得桃花带雨，更加楚楚动人。锁柱他爹看着如此妩媚的新娘子，自己却无福消受，长叹一口气说，你也不用太难受，我长长的缰绳放着你，野草多的是，你随便吃就是。

那个年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锁柱娘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认命了。

锁柱出生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村里人大多饿肚子，而他却没怎么挨着饿。他娘早上起来打开院门，门口总是有东西的，有时一袋土豆或是地瓜，有时是几个鸡蛋，偶尔在门环上还会挂着一窄条猪肉……这些东西谁拿来的他娘自然心中有数。

“杂种出好汉，十有九个都不善”。可惜锁柱没生在乱世。但他从小就显出与众不同，聪明过人。娘从小教他学戏，学青衣学花旦。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二胡。

待锁柱长到十七八岁时，已出落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夏天的傍晚，乡人吃罢晚饭，就早早地拿着蒲扇和蒲团来到锁柱家门口，等着听锁柱拉二胡唱戏。

锁柱，拉个公鸡打鸣吧。有人说。

锁柱就拿起二胡拉了个公鸡打鸣，“喔喔喔……”

柱子，拉个母鸡下蛋。又有人说。

锁柱就又调了调弦子，拉了个母鸡下蛋“咯咯哒……”。

于是一会儿公鸡打鸣，一会儿母鸡下蛋，此起彼伏，惟妙惟肖。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吆喝鸡进窝的声音，笑得人们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这只是开场前戏，大戏还在后头呢。

待人们越聚越多了，重头戏才正式开始，接着唱头天晚上的长戏《观灯》。

锁柱自拉自唱：

鳞刀鱼，赛银叶，旁边走的蟹子灯，扭扭嘴的海螺灯，一张一合的蛤蜊灯，蹦蹦哒哒的兔子灯，龟呱龟呱的蛤蟆灯…………

夜渐深，人们听得津津有味时，锁柱娘就出来喊：都家去睡吧，赶明儿再来呀。

于是大家恋恋不舍地往家走。

锁柱进剧团后，如鱼得水，得心应手。他功底深厚，从没慌腔走板。再加上专业地系统训练，逐渐成了团里的台柱子。

剧团在冬天农闲时节常常下乡演出，走乡串村，或者某村起集市，哪儿搞活动都被邀请去助兴。柳腔这个剧种在当地被称为“拴老婆的橛子”，其魅力可见一斑。

锁柱穿上戏衣，化上戏妆，扮上青衣或花旦，真是千般娇媚，万种风情。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男儿身，忘情地投入到角色中，一颦一笑，顾盼生辉；莲步轻挪，水袖飘逸。兰花指一翘，桃花眼一斜，顿时让台下看戏的老爷们儿酥了半个身子，眼睛都看直了，纷纷打听这是哪村的大闺女。而女人们也看得如痴如醉，动弹不得。只要锁柱在台上，一泡尿憋得肚子疼，她们也不忍离去。

与锁柱同一年进县剧团还有城关的一个女人，叫招弟，长得人高马大，在剧团里演小生。和锁柱搭档，简直是天作之合，俩人在台上配合默契，心有灵犀。

他们唱《井台会》，唱《罗衫记》，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清清荷叶清水塘

鸳鸯成对又成双

梁兄啊--- 英台若是女红妆

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锁柱男扮女妆，招弟女扮男妆。让看戏的乡亲们雌雄难辨，男女莫分。招弟扮演的小生头戴相公帽，眼神迷离，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倜傥；锁柱扮演的青衣，头戴行头，眼含秋水，唱腔如怨如诉，小碎步如风摆杨柳，尽显婀娜身段。

招弟有丈夫但没孩子，她的丈夫叫秋生，结婚十年了，始终不见招弟显怀。秋生和她婆婆就经常甩脸子给她看，秋生喝醉了酒还耍酒疯，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整夜整夜地折腾她。招弟自己曾偷偷到公社卫生院做过检查，医生说你没有问题呀，有可能是你老公有问题，你叫他来医院检查一下吧。招弟回家跟秋生一说，秋生把脖子一梗，眼一瞪说这些狗日的医生胡说八道，我推小车送粪不用人拉，一口气能推到地中间，他才有病哩，就是你有病。招弟抹了把眼泪也认了命，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下来。

没想到在剧团里碰上了锁柱，朝夕相处，舞台上耳鬓斯磨，日久生情，她那颗死去的心又活泛了起来……

那天他们又下乡演出，演出结束已是深夜，招弟对锁柱说，卸完妆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锁柱嗯了一声，卸完妆他们相跟着来到了村外的打谷场上，月光皎洁，照得场上的一个个麦草垛影影绰绰，他们依偎在麦秸垛底下，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得到。这时月亮偷偷地藏在了云儿后面，夜空瞬间暗淡下来。戏台上，一对有情人儿私订终身后花园，戏台下，两颗滚烫的心同频共振诉衷肠。心与心的交融，灵与肉的碰撞，月亮见证了人世间的情与爱…………此处省略若干字。

待锁柱粗重的喘息声渐弱，招弟问他，柱子，你是第一次碰女人？锁柱搂着她的肩答嗯。招弟叹了口气说，可怜的人儿。说完又翻身压了上去……

又一番激情过后，招弟说，柱子，你娶了姐吧，带俺远走高飞吧，俺真跟那个窝囊废过够了。招弟搂着锁柱喃喃地说。

不行啊，我不能扔下俺娘。锁柱说。

过了两年，乡下人和城里人一样，家家都有了电视机，影碟机。想看啥戏买个碟往里一放，坐在炕头上看舒服得很，戏也没几个人看了，剧团也就随之解散。团里的演职人员就各回各家了。

临走时，招弟又对锁柱说，柱子，给我句痛快话，我们一起走吧！

锁柱低着头不敢看招弟的眼睛，嘴里重复着先前那句话，我不能丢下俺娘。

我已经……招弟欲言又止，幽怨地看了一眼锁柱，头也不回地走了。

剧团散伙后，锁柱没有回乡下，在县城租了间房子，把老娘也接了过来。

他除了会拉二胡和唱戏，也不会啥手艺。思来想去，就用这几年在剧团唱戏挣的钱买了辆三轮车，到城关批发市场趸来蔬菜和水果在街上摆摊卖。

锁柱人实诚，不缺斤短两，买卖还不错。

眼看着生意兴隆，锁柱他娘人老了，也无法帮儿子。于是就找媒人给锁柱张罗说媳妇，谁知锁柱把脖子一梗，打死也不去相亲。气得他娘整天唉声叹气。

其实锁柱心里还是想着招弟。

冬去春来，转眼五年过去了。

这天他刚一出摊，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他的摊前。这人正是招弟，手上还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锁柱瞅了一眼招弟说，姐你怎么瘦得都脱相了。

招弟那双好看的丹风眼瞬间汪了两潭水。

…………

他现在还打你？

招弟的眼泪顿时象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

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

招弟抹了把眼泪，拽了一下身后的小男孩说：壮壮，快叫……。然后丹风眼闪烁了两下说：快叫舅舅。

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舅舅。

锁柱这才仔细打量起孩子来，这一端详不要紧，他发现男孩简直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缩小版的锁柱。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长睫毛忽闪着，惹人怜爱。

锁柱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他盯紧招弟的眼睛，嘴唇哆嗦着：这孩子……？

招弟咬着下唇使劲儿点了点头。

锁柱一只手摸着后脑勺，一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慌乱中摸起一个红苹果使劲儿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递给男孩，说你叫啥名唻？

我叫壮壮。

噢，壮壮，快，快吃苹果。

男孩把小手往后一背，摇了摇头说，妈妈不让我随便拿别人东西。

爸爸……噢……不是……舅舅不是外人。锁柱眼圈儿红了。

招弟也蹲下来对男孩说，拿着吧，壮壮，快谢谢舅舅。

小男孩笑了，仰着小脸说，谢谢舅舅！

锁柱摸着后脑勺也笑了。

柱子，我该回去了，回家晚了他又要找事。招弟说。

锁柱忙不迭地拾了两大兜水果拿给招弟，说拿着回去给孩子吃，过两天我去找你。

你还是别去了，招弟低着头说。

他再打你，你一定要和我说，我去收拾这个混蛋。

算了吧，柱子。招弟拉着孩子急匆匆地走了。

锁柱痴痴地望着她娘俩的背影呆了半晌……

自从那天见过招弟和孩子后，锁柱象变了个人一样，干活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一下子感觉生活是多么得美好，未来是多么得光明。他暗下决心，我要多挣钱，为了儿子。

这天进完货后，他到商店给孩子买了辆电动玩具车，就来到了招弟家。大门没锁，他刚一进去，就听见孩子的哭声，他快步走到屋里，见秋生正在打招弟，边打边骂骂咧咧：打死你个贱货，我再让你出去骚……，壮壮则抱着秋生的腿哭喊：不要打我妈妈……

秋生一把把壮壮甩了出去：滚一边去，你个小野种……

这一幕刚好被进门的锁柱撞见，他猛地扑向了秋生，二人撕扯扭打在一起，……锁柱渐渐体力不支，被秋生压在身下，秋生的拳头没头没脑地向锁柱砸了下来，招弟见状，拿起铁锹向秋生的脑袋用力拍了下去……

秋生死了，锁柱到派出所投案自首，法院开庭，锁柱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锁柱进监狱后，招弟就带着孩子来到了锁柱家，招顾锁柱他娘，继续摆摊卖水果。

十年后的夏天，锁柱在劳改队收到了一封信，是壮壮写的。

亲爱的爸爸：

小时候，我问妈妈，我爸去哪儿了？妈妈说你在很远的地方工作。

我很羡慕那些有爸爸的同学，星期天看到他们拉着爸爸妈妈的手，真幸福呀！我很眼馋。晚上做梦，我梦见了爸爸妈妈一起牵着我的手，走着走着爸爸就不见了，我急得大哭，然后就哭醒了……

后来，我懂事后，妈妈和我讲了你的事情，妈妈说你是个好人……

爸爸，我今年考上了重点高中，妈妈说，等我考大学那年，您就回来了。

爸爸，你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我和妈妈在家等着您。

…………

看到这里，锁柱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