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借(E)

E书记,是我到公社任职文书的第二任书记。当时我正在闹离职情绪,我只干了十个月的文书,就坚持不住了,正当我准备向原书记提出要求,返回原大队领导岗位时,一纸调令,拆散了我俩铁打的上下级关系。

E书记是工农干部出身,文化少,单凭一股热情,干到年近花甲,还在岗位上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他身材高大,肥胖,秃顶头上,顶着稀疏的没有油水的荒草式头发。雷励风行的工作作风,燕人张翼德的火爆脾气,令公社大院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慄。

我虽文弱,但学了历史上那些文官们刚正不阿的气节,对他不卑不亢,倒也相安无事,但在这节骨眼上,提出要求离职,也不合时宜,那会引起他不满,他会误会我怀旧,对他不信任不支持,那样我就走不好下一步了,因为辞职后,我还要求他让我重回大队当大队干部。那时没有下海、跳槽的说法,全靠组织关系维系工作。

既然想打道回府,工作就少了激情,更谈不上向领导献殷勤了。久而久之,E书记开始讨厌我了,他在机关会议上,点名批评了我,说我不像坐办公室的文片,像是个书生,整天捧着大厚书。那时我正在看《三国演义》第三遍,我看书不是为了消遣,要研究主题思想、写作特点,特别是遇到好的警句和诗词,还力求背熟,以备日后玩味欣尝。因而,看书精心之下,便忘记了本职工作。E书记批评的对,虽有伤我面子,也只能默默接受,我看书的痴述,也是众人的一致看法。他们没有恶意,但我心中有多苦,谁解其中味?我的苦无处诉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为我的家人都认为我升官了,苦从何来?不足挂齿的理由说服不了任何人,只得像哑巴吃了黄连。

而今,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見当年秦始皇,原公社书记和E书记都早已作古,我也迈进了耄耋之群,但我的那段痛苦经历的幽灵,仍像青年一样,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使我永远不能释怀!

该说说那是什么苦了,原来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吃饭问题。我任职公社文书的月工资是三十四元,前任文书是月工资三十二元,也是吃饭问题,断送了他的前程,公社领导有所了解,故尔我来时给我涨了两元。那时原公社书记,资历不深,月工资只有四十五元五角;合作化时期的老干部,也只有五十七元。因此,我不能嫌工资少,我是抽调上来的非脱产干部,不得奢求。按说,公社大院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怎么我就不行了呢?看官听我细细道来:

我在原大队任职时,下放知青归我管,他(她)们見我调至公社,如喜从天降,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造访,目的是想在上层拉好人脉关系,以备早日返城,因为我和他(她)们都是学生出身,一开始就很投缘,几年的交往,不泛有些知心朋友,来者就要留饭,被留者为了展示度,也就不于推辞;生产队部分干部,也有人偶尔蹭饭,他们不是饿了馋了,他们是想沾沾喜气;亲戚中,也有去借办事的机会,长长面子,轻易就能留下来吃饭;在一起搞过文艺活动的伙伴们,也不泛造访者;多年前的初、高中同学,也闻风及至,找我办一些走后门的事,这些人来必须留饭,还要喝酒;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是个吃货,彻底吃空了我的钱袋子。

那年头,大集体,公社干部早饭后,都要下队指导工作,杄查生产,他们外出就是一天,生活由下面的同志安排,大多是很晚才回来,不但免了公社大院的中餐,晚餐也不想吃,拼命喝自制的醒酒汤,(茶叶加红糖泡的凉茶)。长期在大院内吃饭的,包括我在内,只有四人:广抪员,炊事员,信用社会计和我。广抪站和信用社有事业津贴,炊事员吃包伙,唯我一人,天天都在啃老本,坐吃山空,毫无外援。只十个月的时间,我将心爱的120元的上海牌手錶折为100元卖掉了,家里不能承受房顶的木料山邦,用土坯山墙换下来后,贱卖了110元。没有退路了,“诸葛亮病死五丈原,姜维必须班师回朝”了。

当E书记听到我提出要离职时,他举止失措,他这人有个好品行:不护丑,秃顶头上几根荒草毛,也不用帽子罩着,随它胡乱地佔领着那块风水宝地。他一言不发,两只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的豆子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我,不停地抹头,往后一抹,荒草毛倒向后,但又侷犟地站了起来,往前一抹,荒草毛又倒向前,但又侷犟地站了起来,抹来抹去,像是三毛在表演。

我猜透了他心思,他此时绝不是在忌恨我,而是确认他得罪了我,使我冷了心,不过他日子了。作为一社之长,恩威並存的胸怀还是有的,尤其我那庞士元的高效工作作风,他岂愿放掉我?他那次批评我,是教育我,要我认真工作,而不是想辞退我。

E书记文化少,不善言笑,应变能力极差,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成了哑巴。还是我打破了僵局,我平声静气地说:E书记,你是担心社会舆论评价你,说你搞一朝君子一朝臣,还未等我把话说完,他突然开口道:就是!接着我就和盘托出了辞职的实情,並提出要求,原本哪来还哪去,还我个大队付主任足矣。他也直爽,说,那我来和老头子讲一下,(老头子是我大队书记)。

一帆风顺,问题解决了,但外界不这样说,有人吹风我是为一个小女孩招工犯了错误,而被开除回家。这小女孩原是我大队赤脚医生,她先于我被公社提拔到公社卫生院当了护士。她的父亲是本县民劳局局长,(那时民政局、劳动局合并)获得内招一个名额,放在我公社名下,此人天生憨厚,寡言少语,不善操弄人情世故,工作上一根筋主意。他依丈内招的优惠政策,忽略了与地方干部的通融。E书记认为他看不起大老粗干部,恨声恨气地打了卫生院院长招呼,说没有他同意,不放这小女孩走。

这下小女孩慌了,哭谛谛求助于我,她说院长怕E书记,不敢签字,她还有个开公社大拖拉机的二叔,平时视E书记为兇神恶煞的钟馗,他更推辞帮不了忙。小女孩嘴甜,不喊我职称,喊我叔叔,好叔叔。小女孩在大队当赤脚医生时,我就分管着合作医疗,同情弱者,又是我的秉性,于是乎,我毫无顾忌地取出户口簿,在没有基层证明的情况下,办了迁移证。小女孩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户口迁移证,如离巢的飞燕,展翅而去!

当时办这事,与E书记那次批评我,相差不到两月,我也太胆大妄为了。E书记很快得到消息,到办公室大发雷霆,斥问我为什么不和他讲就发放了小女孩的户口!?我早有运筹,平静地答道:見招工通知书,发放户口,是例行公事,无须和任何人讲。他狡辩说,就是例行公事,也能和我说一声!我说,你没打招呼要和你说一声。这下他卡火了,他气的乌青嘴唇直抖,一把夺去户口簿,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扑噜一声,揣入袈裟式的外套口袋中,夺门而出,飞奔门前国道,拦车去了县政府。

傍晚时分,E书记回来了,我做足了思想准备,听他如何处理我。只見E书记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去时如张飞喝断长板桥;回时如刘玄德三顾茅庐。他不好意思地取出户口簿,放在桌上用力抹平,和蔼地说:收起来吧。

后来,小女孩的父亲見到我时,说是县委领导做了E书记的工作,领导说,都是老同志了,还争什么争。


我抓紧整理帐目,办移交,亏空一百多元,无钱补缺,请E书记允许我去滁河参加民工指挥部工作,多领两个月的工资;又请民政干事批了四十元救济款。自此,一年不到的混世魔王宝座让了别人。接我班的倒霉蛋,干了两年后,求爹爹拜奶奶,转去电灌站。再后来,人民公社改为乡政府,乡政府设财政组,文书一职取消。

我的人生戏剧性的这段插曲,成了当地至今仍在争论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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