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到了，街角又飘起了粽叶的清香。那气味颇有些倔强，穿过汽车尾气的浊流，钻过烧烤摊的油烟，固执地钻入行人的鼻孔里。我每每嗅到，便知道又是包粽子的时候了。

幼时的粽子，总是母亲包的。她是个干瘦的老妇人，手上的皮皱得如同晒干的橘皮，青筋凸起，却异常灵巧。端午前十日，她便要去市场挑选粽叶。那叶子须得宽大，青翠，边缘不能有破损。"破了的叶子，裹不住福气。"她总是这样说。其实哪里是怕裹不住福气，分明是怕煮的时候米粒从破处溜走，坏了味道。

买回的粽叶要先煮过，再浸在清水里。母亲把大木盆摆在院子中央，叶子一片片浮在水面上，像许多绿色的小船。我蹲在旁边，伸手去拨弄，水便漾开一圈圈波纹，叶子们便轻轻摇晃起来。母亲见了，照例要骂："小猢狲，不要乱动！"然而她骂归骂，眼里却含着笑。

米是提前泡好的。糯米白得透亮，浸足了水，一粒粒饱满得像要胀破似的。红豆、绿豆、花生，各自泡在不同的碗里，五颜六色地排在灶台上。最金贵的是那咸蛋黄，通红流油，用筷子一戳，便冒出黄澄澄的油来。肉要选五花，肥瘦相间，切得方方正正，用酱油、料酒腌得入味。这些材料，在祖母手下排兵布阵一般，井然有序。

包粽子是门手艺。祖母取两片粽叶，叠成漏斗状，先放一撮米，再放一块肉、半个蛋黄，又盖上一层米。她的手飞快地翻动着，叶子便服服帖帖地包裹住内容，最后用棉线捆扎结实。我看得眼花缭乱，也想试试，结果不是漏米就是散叶，惹得母亲直摇头。"你们这些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她叹息着，却又耐心地教我。

煮粽子要在院子里支起大铁锅。柴火噼啪作响，水汽蒸腾而上，裹着粽叶的香气，在夏日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我蹲在锅边，看着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上来，又破裂，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祖母不时往锅里添水，用长筷子翻动粽子，怕它们粘在锅底。"要煮够六个时辰，"她说，"不然米不糯，吃了要肚痛的。"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我数着天上的云，听着远处的蝉鸣，闻着越来越浓的粽香，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祖母掀开锅盖，一团白雾"呼"地腾起，香气便排山倒海般扑来。她捞出一个粽子，剥开墨绿的叶子，里面的米已经变成了淡黄色，油光发亮。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烫得直呵气，却舍不得吐出来。米的糯，肉的香，蛋黄的鲜，还有粽叶特有的清气，在口中交融，那滋味，至今难忘。

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祖母也早已作古。城里的粽子随处可买，咸甜皆有，用料讲究，包装精美。我尝过许多，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少了柴火的气息？是少了等待的焦灼？抑或是少了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手？

前年端午，我偶然走入一条老街。巷子深处有位老妪正在包粽子，手法与祖母如出一辙。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老妪抬头笑笑："买几个吧，自家裹的。"我买了几个，回家煮来吃，味道竟有七八分相似。细问之下，原来老妪与祖母是同乡，包粽子的方法自然相近。这偶然的相遇，让我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的院子。

如今超市里的粽子琳琅满目，真空包装，保存数月不坏。豆沙的、蛋黄的、腊肉的，甚至还有鲍鱼、松茸的，价格不菲。便利是便利了，只是那塑料包装拆开，再也闻不到粽叶的清香。微波炉"叮"一声，三分钟便可食用，却也听不到柴火的噼啪，看不到蒸汽的氤氲。快则快矣，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的或许是那份郑重其事。祖母包粽子，从选叶到煮制，前后要忙活十余日。每一道工序都马虎不得，每一个细节都讲究至极。现在的粽子，工厂流水线上机器包裹，一分钟几十个，整齐划一，却没了手工的温度。我们得到了效率，却丢失了等待的喜悦；获得了便利，却淡忘了过程的珍贵。

去年端午，我忽发奇想，决定自己包粽子。照着记忆中的步骤，买叶、泡米、腌肉，折腾了一整天，弄得满厨房狼藉。结果粽子不是太紧就是太松，煮出来有的夹生，有的散开。朋友笑我自讨苦吃，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原来亲手做的食物，即使形貌不佳，味道也格外香甜。

今年的粽叶香又飘起来了。楼下新开了家手工粽子铺，老板娘每日清早开始包粽子，路过时总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她的手法不算娴熟，想必是刚开始做这行当。但见她认真地将两片粽叶叠好，小心地放入馅料，再仔细捆扎，那专注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母亲。

我买了一个，站在路边就剥开吃。叶子有些粘手，米粒偶尔沾在嘴角，要用手指抹去。这笨拙的吃相，引得路人侧目，我却吃得满心欢喜。忽然明白，粽子的美味不仅在于食材的讲究，更在于制作与享用时的那份心意。当我们放慢脚步，亲手去做，用心去尝，平凡的食物也会焕发出特别的光彩。

又闻粽叶香，时逢端午至。这传承千年的习俗，包裹的不仅是糯米与馅料，更是一代代人对生活的热爱，对传统的坚守。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或许我们更需要这样的慢时刻，让心灵在粽叶的清香中，得到片刻的安宁与满足。

愿这粽叶年年飘香，愿这传统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