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干的蓊菜梗

图片发自简书App

空心菜是我们这儿夏天最常见的绿叶蔬菜,儿子从小到大都很爱吃。他在国外的时候有次端午节视频聊天,我把一桌的菜拍过去,最馋他的竟是空心菜,说国外超市难得一见,而且很贵。

儿子喜欢吃菜叶,而我的味蕾深处最最难忘的是母亲炒的空心菜梗。尤其用辣椒炒干空心菜梗,是母亲自创的,别家饭桌上见不到的独特美味。

我在农村出生,记事起全家迁入县城。和还在土里刨食的亲戚比当然不算穷,但仅靠父亲一人的工资养四个孩子,而我和弟弟又多病,日子一直紧巴巴的。为贴补家用,身体羸弱的不识字的母亲进了父亲所在局机关的食堂做临时工。

食堂后面有一大块空地,荒着,母亲得空开出几块,种上芥菜、包菜、辣椒、南瓜、黄瓜、西红柿等各种蔬菜瓜果,其中最多的还是空心菜,占了整整一畦地。从此,隔三差五母亲就会挑回一对竹篮,里面装着刚摘下的新鲜菜。我最关心有没有西红柿和黄瓜,它们总是还没长大就被人偷摘去,只会零星出现在篮子里,模样青涩又瘦小。而整个夏天,每次篮里必少不了空心菜,满满一大捆的空心菜。

母亲只会说土话,她从不把这种碧绿长杆中空的菜叫作空心菜,只说是蓊菜。她说,蓊菜栽下去就不用管,见水疯长,一茬一茬摘都摘不完。她常常清晨去摘一大蓬新鲜蓊菜,然后把接下来的重要任务交付于放暑假的我,“老三啊,快起来,记得上午把蓊菜摘完,中午要炒的!”母亲连连喊着还睡眼惺忪的我,急匆匆赶去上班。

她教我,先把蓊菜叶摘下单独放在竹筲箕里,再来对付一根根长长的光秃秃的菜梗。菜梗是空心的,要先摘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把每小段都竖着撕开四瓣,蓊菜梗就被肢解成无数的细条,慢慢落满另一个竹筲箕。母亲还教我,脆生生好撕的部分比较嫩,另一头粗的便老了,嫩菜梗和老的要分开装。

摘完这一堆蓊菜,几乎要花去半个上午,虽说我也喜欢吃,但小伙伴们在屋外游戏的笑闹声实在挠得人心痒痒。我无奈地坐在小板凳上被蓊菜包围,心里想着,要是那些偷西红柿的人把地里的蓊菜都偷走才好呢。更讨厌的是,一双手也被染绿了,指肚浅绿甲缝深绿,用丝瓜络都刷不干净。

中午的饭桌上一定有蓊菜叶和菜梗,一般各炒一盘,在暑热蒸腾胃口不佳时,菜梗尤其下饭。将菜梗洗净沥水,油烧热,蒜瓣、姜丝、小米椒炝锅,倒入菜梗大火爆炒片刻,加盐、豆豉,洒少许甜酒糟,淋老抽着色,快速起锅,一气呵成。白瓷盘内,菜绿椒红蒜白豉墨,蕴在红亮的汤汁中,宛若初妆的美艳新妇,让人垂涎不已。

不像现在的掐尖儿吃,那时老的蓊菜梗是舍不得丢弃的。太阳能晒熟鸡蛋的夏天,把撕开的老菜梗在圆竹匾上摊晒一下午,晚上再炒来吃。和中午的脆嫩鲜亮截然不同,失去水分的菜梗干缩萎顿,颜值差了许多,但在韧性嚼头上绝对属于实力派,用南昌话说叫“拧揪”。拧揪的干蓊菜梗已历练成风韵犹存善解人意的半老徐娘,用它隐晦的暧昧诱惑着你,在你的齿间良久缠绵,余味无穷。

余下的干菜梗母亲第二天还会再晒一次,然后收起来用塑料袋装好扎紧,随时取用。只是晒得更干了,干得像一根根黑不溜秋的细牙签,常常顽固地塞进你的牙缝。不过我们家人可不怕,都天生的一副好牙口。

牙齿有时候和身体一样,留恋一种纠缠的折磨,辛苦的快意。记忆中母亲做的辣炒干蓊菜梗特别畅销,堆出尖的一大盘每顿都能见底。母亲笑着说,老三真是属牛的,专爱吃这草样的东西。真的是呢,我属牛,大姐属牛,和属牛的母亲一样,看见这其貌不扬的干蓊菜梗两眼都会发光。

现在写下这些时我正条件反射地咽着口水,每每向儿子和他爹讲述这美味的独特时,他们却总是将信将疑。曾如法炮制数次,虽也算开胃下饭,但似乎总缺那么点儿味道。

缺少什么呢?是塑料篮筐代替用了多年的竹匾,还是那蒜、小米椒和蓊菜本身都不是源自同样的土壤,是今天的甜酒酿完全老了,又或者是炙烤它的太阳也不似当年那般热情?母亲大概知道吧,只是再无从问起。

滋啦……蓊菜梗下锅了,辛辣的香气中全家人的喷嚏此起彼伏,父亲打得尤为响亮、畅快。母亲的身影在弥漫着烟气的厨房里渐渐模糊,我们也终于长大,唯余那鲜辣咸甜的滋味,拧揪筋道的口感,潜入记忆深处袅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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