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残影

本文系原创首发,参与春季限定“伪证”之形式写作与【不一样】之瞬间


一、盗画者的独白


丽莎,你是对我微笑吗?还是对佛罗伦萨?这一瞬,我的手在颤抖,心在沸腾,你的微笑马上就属于我了,哦,不,属于我们佛罗伦萨,我们意大利!我要把你带回家,带回佛罗伦萨,怎么可以让你流落在巴黎,流落在他乡?就要回家了,丽莎,你对他们微笑四百年了,不能让你把那瞬间的微笑变成永恒,留给法兰西。

终于闭馆,幸亏我是卢浮宫的油漆工,知道馆内有一个隐蔽的储藏室,让我得以藏身。这一晚,我可不敢合眼,总算熬到凌晨,卢浮宫的展品还未醒来,那些安保还在做梦吧!轻车熟路来到我们意大利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面前,那些法兰西人居然把你放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仅用四颗铁钉挂在墙上,可给我做好事了。轻而易举就把画取了下来,拆掉画框看到你嘴唇那一瞬间,一道奇异的蓝光从我眼前掠过,你的微笑似乎不见了,是你想到要回家了就不再对他们微笑了吗?求你对我微笑一下吧!你的不笑让我害怕。我——佩鲁贾,现在已不是油漆工,而是英雄,一个拯救你逃离这个鬼地方的英雄。

丽莎,你还得委屈一下,现在我只能把你藏在我的工作服里,把你带回家后,你就可以只对我们佛罗伦萨人微笑了。记住我带你逃离卢浮宫的日子,1911年8月19日,这也是你的重生日。

我得趁闭馆期间,从员工通道把你带走。可恶,怎么有一道门锁住了,这可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急得我一头大汗,正犯愁时,遇到一个管道工,见我穿着工作服,哪里会想到衣服中的你,我们一起把门打开了,天助我也!我回头学着你的样子给了他一个微笑。走到门口,琢磨怎样骗过门卫,却不见门卫的影子,这家伙肯定擅自离岗了。哈哈,我就这样把你带出了卢浮宫。

丽莎,回家了!漂泊四百年,你又回到故土。我可为家乡做了件大好事,像我这样一名普普通通的油漆工将来或许也会载入史册,别人是英雄救美,我是英雄救画,不,也是英雄救美,谁让你的微笑那么美!

丽莎,今天你就对我微笑一下吧!怎么,我把你带回家,你不高兴吗?你嘴角的微笑呢?难道留在了法兰西?我都不敢看你的嘴,还是把你挂在墙上吧!嘿!好奇怪,把你挂上墙后,你就微笑了!看来,你不想给我一个人微笑。可惜我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你挂出来。

丽莎,你的微笑实在迷人,就只对我们佛罗伦萨人微笑吧!你是弗洛伦斯人,我也是佛罗伦萨人,去他的油漆工,去他的卢浮宫,现在你是我的了,是我们佛罗伦萨的,意大利的。我要把你交给谁呢?千辛万苦把你从卢浮宫带出来,可不能白白给别人,也不能把你挂在家里,虽然我想天天看你的微笑,还是只能让你暂时待在储藏室里,待我给你寻个好去处。

丽莎,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留在家乡,留在自己的国家,让你只对我们佛罗伦萨人微笑。



二、丽莎的独白


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把我放在这个犄角旮旯,以为把我带回佛罗伦萨我就高兴了?起初,我还有点开心,微笑四百年了,嘴角已裂开,终于可以不笑了。没几天,我就厌烦了,还不如待在卢浮宫呢。在那里,虽说每天被那么多人观看,被画家临摹,让我苦恼,然而,没人搭理的日子更不好过呀!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到底想干什么?我还在微笑吗?笑了几百年还不够吗,我对谁微笑,只有上帝知道。有专家对我的微笑进行表情分析,显示微笑中83%为高兴,9%厌恶,6%恐惧,2%愤怒。这么复杂的心理状态都被他们分析出来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微笑是怎么出来的,其实,我从来就没对任何人微笑。

1503年,是我最痛苦也是最难忘的一年,没有那一年,我的魂灵不可能经历四百年的欢喜与苦痛,到现在还不得安宁。佛罗伦萨是我的家乡,然而,经过这么多年,我早已不属于家乡,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那年我24岁,结婚8年,生养了3个孩子。春天,我的小女儿病死了,还不到一岁呀!他们都说她长得像我,长大后肯定比我还美,可是,我的小丽莎死了,她刚学会叫妈妈,天天对我微笑,红红的小脸像花骨朵,还未盛开就凋零了。我给她穿上白纱裙,戴上绿色宽檐帽子,绿色缎带垂到她雪白的小脸上,还没来得及请画师给她画像,她就死了。我不要他们把她装进冰冷的棺材,白纱裙、绿色帽子还有她温热的气息,我把她帽子上的缎带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越来越用力,直到不能呼吸。恍惚看到我的小丽莎拉着我的手,走向一抹白光中。他们为什么要让我醒过来,让我只能对着她的小裙子、小帽子痛哭。

我的丈夫弗兰西斯科·吉奥康杜见我终日以泪洗面,藏起小丽萨的裙子、帽子,请来艺人到家里演戏,也不能让我搽干眼泪。弗兰西斯科是佛罗伦萨一名丝绸商人,失去小丽莎,他也很痛苦,却可以用忙碌的生意缓解。

不知不觉我已一个多月未出门,夏天又到了。一天,弗兰西斯科一回家就兴奋地对我道:“你知道列奥纳多·达·芬奇吗?皮耶罗让他的儿子给你画像,他儿子就是达·芬奇呀。”

我当然知道达·芬奇,就是画《最后晚餐》那个画家,大家都说他是天才,还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师。可是,我现在这种状况根本不想让别人给我画像,哪怕是达·芬奇。我拒绝了弗兰西斯科的好意。弗兰西斯科又竭力劝道:“丽莎,我已经答应他父亲了,达·芬奇也同意到我家为你画像,你知道达·芬奇非常忙,不是他父亲主动提出,我恐怕也难请到他,你刚好有个事做,不也挺好嘛。”

我知道弗兰西斯科与达·芬奇的父亲交情很深,不想让丈夫为难,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整个夏天,也不见达·芬奇到家里来,我以为他不来了,谁知,天刚一凉,达·芬奇就来了。

那天,弗兰西斯科把达·芬奇带到我家书房,达·芬奇说不如去室外,可以让我放松。弗兰西斯科又把他带到我家花园。达·芬奇那时五十来岁,看上去顶多四十岁,不爱笑,也不怎么讲话。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为我画像,好些天过去了,也不见他动笔,却让弗兰西斯科请来琴师演奏琉特琴。悠扬琴声仿佛把我带到山林、田园,模仿的风声、流水声让我似乎忘了小丽莎,却转瞬即逝,我的泪旋即又流了下来。

一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达·芬奇动笔,天天听琴师演奏,我有时绣绣花,针扎在手上也不觉得疼,见达·芬奇总在纸上写呀、画呀,连头也很少抬,终于忍不住问:“列奥纳多先生,什么时候可以为我画像呀?”

“等你微笑时。”

“我现在就可以笑啊!”为了早日结束任务,我朝他笑了一下。

“不,不是这样!”

我又笑了一下,列奥纳多还是摇头,我的眼泪冲了出来,恍惚看见小丽莎向我微笑。

一天又一天,琉特琴换成管风琴,每天被琴声沁润,列奥纳多有时也跟我聊天,依然无法驱散小丽莎的影子。一天,家里实然来了一群艺人,第一天演了一出爱情喜剧,夸张的表演并未让我觉得好笑,第二天,又演了一出滑稽戏,一个小丑的表演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一瞬,我忘了小丽莎。更让我惊讶的是,戏刚演完,列奥纳多就把画有我微笑的草图给我看,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勾勒出来的,没见他动笔呀!列奥纳多让我穿着平常的衣服,不用佩戴首饰,保持自然状态,就可以开始画像了。

翌日,我穿了一件非常朴素的衣裳,没戴任何首饰,也未施粉黛来到花园,连弗兰西斯科也诧异,不再是平日见到穿华服、珠光宝气的高贵夫人,他说我像未出嫁时。奇怪,我竟有了小丽莎死后从未有过的轻松。坐在花园中,耳旁响起山间的流水声、风吹过树林的声音,似乎闻到了花香,眼前浮现蓝天白云、无垠的青草地,悠悠琴声把我带到从未去过的地方,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以为列奥纳多没几天就可以画完,岂知,他画了一个多月还说早着呢。他也并非每天都来,即使来了,也不是随时都在画,有时,他画工程图;有时,画人体、动物解剖图;有时,看书;有时,跟我聊哲学、艺术。他的知识面真是太丰富了,我越来越喜欢跟他聊天,他说与我聊天中,得到了创作灵感,这让我很高兴。一天,我猛然发现,已没怎么想小丽莎了,竟每天都期待去花园等列奥纳多,最让我开心的事是我又怀孕了。坐在花园里,面对列奥纳多,我的手不由自主放在肚子上,想到未出生的孩子,嘴角自然露出微笑。

弗兰西斯科无论如何也未想到,列奥纳多给我画肖像用了两年时间还未完成,他也只付给列奥纳多定金,说等画完了再付全款。两年后,列奥纳多又被宫廷召唤忙别的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我家来,我看画像的主体似乎完成,只差背景了,对自己的微笑也很满意,他却说还有很多地方要补充、修改。列奥纳多带走了画像,我的魂灵也被他带走了。我的肉体在弗洛伦萨,在弗兰西斯科身边,灵魂却在我的画像上。

直到1506年,列奥纳多才完成了主体绘制,进入背景与细节的调整阶段。我又以为完成了,可以把画交给弗兰西斯科,我的身心灵也好重合。然而,追求完美的列奥纳多先生却不让我的灵魂回归。他把我的画像带在身边,一有时间就修改,仅是嘴唇就不知涂抹了多少遍,丝毫不在乎未拿到全部报酬。

一年又一年,无数次修改,列奥纳多头发白了,皱纹多了;我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眼角爬上了细纹,身材也不如当初,唯有画像依旧。1516年,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邀请列奥纳多赴法,为他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授予“首席画家、工程师与建筑师”头衔。列奥纳多把我的画像也带在身边,我的魂灵也跟着他漂泊。两年后,他病了,右手因中风瘫痪,依然用左手继续修改我的画像,用手指涂抹替代画笔,一点一点、一层一层上油彩。我的画像已成了列奥纳多生命的一部分,他哪里是为完成我丈夫的订单,分明是拿生命作画。我的画像不属于我,更不属于我的丈夫,似乎也不属于列奥纳多。

1519年,列奥纳多去世,我的画像最初悬挂于枫丹白露宫,后移至凡尔赛宫,法国大革命时,又转移至卢浮宫。到卢浮宫后,我的画像不再属于哪一个人,我的微笑给了所有来看我的人。

那个可恶的盗画者,我怎么可能对他微笑!把我藏在这阴暗的角落快两年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列奥纳多如果知道我现在的命运该多伤心啊!我的肉身很幸福,与丈夫相爱到老,我的灵魂却与列奥纳多紧密相连,他把我的微笑给了全世界。其实,我早已不再微笑,魂灵只给懂我的人微笑,那是列奥纳多画下的微笑密码。


三、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独白


那年夏天刚过,我便来到弗兰西斯科·吉奥康杜的家,准备为他的妻子丽莎画像。父亲说丽莎的小女儿死了,他丈夫见她整天愁眉苦脸,悲伤不已,想让我给她画像,父亲答应了,宫廷的工程正好告一段落,我也好重握画笔。

吉奥康杜把我领到他家书房。昏暗的屋里,我看见一位年轻妇人坐在窗边,一缕阳光穿过窗玻璃打在她苍白的脸上,乌黑的头发遮住半边脸,依然能看清精致的五官。那张脸多么忧伤呀,冰雪般忧郁的眼睛竟有似曾相识之感,恍若在哪见过。显然,丽莎现在这种状态不适合做模特,要让她走到室外,走到自然之中,看到青山绿水,听到鸟鸣、流水潺潺,闻到花香,忘掉眼下的烦恼。

吉奥康杜同意在他家花园为丽莎画像,按我的要求请来琴师,我希望通过琴师的演奏,让丽莎感受到自然的魅力,渐渐淡去失去女儿的哀伤,方开始作画。起初,效果并不理想。丽莎坐在花园里,琴声只是从她耳旁掠过,根本吹不进她的心里。丽莎每天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名贵的首饰,像完成任务似的等待我为她画像。我当然可以马上动笔,为吉奥康杜提供一幅令他满意的肖像画,然而,丽莎那冰雪般忧郁的眼神让我不能立即动笔,从她的眸子里,我似乎看到了自己,我不是为了吉奥康杜画像,也不是为了丽莎,是为自己吗?我必须画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必须等丽莎不再忧郁,从心底发出微笑时。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琴声并未驱散丽莎的忧郁,我自然不能动笔。吉奥康杜问过我,丽莎也问过我。吉奥康杜给我付了定金,说是等作品完成了再付全款;丽莎好像急于完成任务似的来催我,皆不能促使我动笔。我随时都在观察丽莎的表情,勾勒出不少草图,无一张满意。还好,吉奥康杜为了丽莎,同意请来戏班专为丽莎表演。起初,我让他们演了一出喜剧,演员夸张的表演并未让丽莎开心。翌日,他们又演了一出滑稽剧,我观察着丽莎,不敢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终于,一个小丑的表演让丽莎笑了起来,我赶紧把那一瞬微笑画下来。

丽莎的心态慢慢松弛下来,还会主动同我聊天,见她偶有微笑,知道可以开始画像了。我让丽莎穿着朴素的衣裳,不施粉黛、不戴首饰,当她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我眼前时,那幅肖像画旋即立在我面前。更让我惊讶的是丽莎如此聪慧,我跟她谈哲学、艺术,她不但能与我畅谈,还不时提出自己的观点,从中我也获得不少灵感。从她的眼睛中,我恍惚看到另一个自己。画她的眼睛、鼻子还算顺利,目光往左,与画其他人的肖像画相似,然而当画到她的嘴唇时就画不下去了,无论怎样修改也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不是笑得太灿烂,就是笑得过于阴郁。我不想将丽莎这个聪明、灵气十足的女子画得呆板,那一笑定是灵动的。嘴唇的轮廓不能太明显,传统的画法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无数次实验后,我发现晕涂法的多层叠加,可以使色彩过渡如烟雾柔和。于是,我在丽莎画像的嘴角与眼角处,不断尝试用阴影渐变,终于画出“似笑非笑”的模糊效果。这种技法让微笑随光线和视角变化而“活”起来,远看时她在笑,近看又消失无踪。

吉奥康杜说应该把丽莎的微笑画得再甜美一点,他的不少宾客也来看了丽莎的画像,都说丽莎好美,却有不少人指出应该把丽莎的笑容画得更娇美,只有丽莎说她喜欢这样的微笑。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这种“似笑非笑”的朦胧,当丽莎的嘴角凝结第三十层釉彩时,五岁的我被母亲推开的吻再次压在心上,丽莎又怎么可能露出甜美微笑。画像当然不能就这样交给吉奥康杜,还好他并未催促,我也丝毫不在乎未拿到全部报酬。

我把丽莎的画像随身携带,一有时间就修改。画过无数张解剖图,不由自主运用到丽莎的画像上,一点一点刻画丽莎面部肌肉的细微走向,让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脸颊肌肉不紧张,结合眼周阴影进行动态处理,形成符合人体解剖学的自然表情,而嘴唇是让画像生动,富有灵性的关键。每修改一次就感到离我理想的微笑近了一点,翌日再看,往往又会推翻,再重新尝试,乐此不疲,从未厌倦。从丽莎的眼眸中,我总是看到自己,他们都说丽莎的画像很美,我却不想仅把她画成一个娇柔的女子、一个世俗的美女,后又将她的目光向右,以区别流行的肖像画法。不断修改中,我融入了自己的影子,又像在画自已。最高级的美是雌雄同体。我让丽莎的面容有了些许刚硬,又不失女性柔美;我不要她的微笑取悦于任何人,把秘密画进她的嘴唇,唯有懂她的人才能看懂。

在佛罗伦萨待了多年,一直没有回家乡阿雷佐,甚是想念,在画中背景上画着家乡的山脉、河流、桥梁,运用我发明的“渐隐法”弱化轮廓线,使人物与背景相融。没人能从画中看出那是我的故乡,蒙娜丽莎也不是真正的丽莎。背景中的桥梁是通往艺术窄门的路,也通往伊甸园;蜿蜒河流暗示约旦河。画丽莎时,我脑海浮现圣母像,却不要她高高在上。我画的是人,不是神,画中的微笑却不属于凡人。背景中的地方是我的理想家园,蒙娜丽莎是我梦中最完美的人。

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丽莎的画像已跟随我十三年,我也一天一天衰老,为追求完美,也是想做的事实在太多,以致于多次未完成他们委托的作品,佛罗伦萨艺术界更青睐高效稳定的创作者,而我不会为任何人作画,没人能逼我交出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佛罗伦萨的保守氛围限制了我对解剖学、工程学的研究,显然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我,很难再待下去。1516年,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邀请我前往法国担任“首席画家、工程师和建筑师”,没想到已64岁的我还能得到此殊荣,关键是给了我从未有过的自由,那是佛罗伦萨永远也给不了的,我决定远走他乡。孑然一身的我当然也有不舍,尤其是那些未完成的画作,幸而可带走一些。丽莎的画像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哪怕违约也要带走。我的生命就是要完成自己,而不只是行过,在哪里完成并不重要。

在巴黎,我继续修改丽莎的画像,反复涂抹的嘴唇虽说还需修改,却有一霎那,我被丽莎的微笑震惊了,竟从那微笑中看到了不屑、嘲讽,不禁望向镜中的自己,天!那不就是我的微笑吗?再看画中的丽莎,她哪里有微笑,竟含着几分苦涩、怨怒。走到人生暮年,我还要背井离乡,随着年老体衰,恐怕再难回去。病痛让我右手握不住画笔,只能用左手修改,直到生命尽头。我要让每一个看见丽莎的人都以为在向他们微笑,其实她只为自己微笑。

我的手再也握不住画笔了,丽莎在笑我吗?到死也未完成我理想的微笑,由世人去说吧!人活在世上,还不是有时笑笑别人,有时被别人笑笑。


四、名画修复师的独白

五百年过去了,《蒙娜丽莎》不知修复了多少次,它在卢浮宫住得还算安心,但随着时间流逝,木板会开裂,颜料会氧化。我们这些名画修复师既是“艺术医生”,也是“时间管理者”,当我从卢浮宫的恒温箱取出《蒙娜丽莎》时,看到了它的伤口。

当激光扫描仪切开887层颜料时,我仿佛闻到了十六世纪松节油的味道,时光驻留在达·芬奇的调色盘。红外线穿透蒙娜丽莎微笑的表象,我看到一张更为年轻的脸,但见她嘴角紧绷,眼眸中尚有未干的泪痕。这一层一层堆砌的颜料,是传说中达·芬奇埋葬他情人的棺椁吗?到死都未完成的微笑,长达十几年的修改,没有对画中人深厚的感情岂能做到!扫描显示,达·芬奇是用手指在涂抹颜料,而非用笔,方能达到那种烟雾状的效果。沾满颜料的手指每一次对画中人嘴唇的涂抹,都是对她轻轻耳语吧,说着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情话。

有专家考证,《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的自画像,我却相信那样的微笑只属于恋爱中的女人。当第47次余光实验失败,我按下终止键,屏幕里蒙娜丽莎的左嘴角突然抽搐。我偷偷调换了实验参数,当受试者凝视改良版微笑时,多巴胺分泌曲线与热恋期脑波完全同步,以至于不少受试者说看到蒙娜丽莎的微笑感到了灵魂震颤。抑或,这恰是达·芬奇画下的密码,他早看穿了人类认知的漏洞,我们注定会把生理冲动美化成灵魂震颤。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直到凌晨三点我才有了些微睡意,黑暗里,听到女人耳语:“你以为在解剖画作,其实是画作在豢养你。”我恍惚回到一百多年前,看到1852年一位修复师的遗书,读到未公开的部分。

封印的信笺里,我藏了一缕从画框剥落的金箔。修复画像时,巴黎的煤气灯照得那抹微笑像条吐信的蛇。夜里,蒙娜丽莎走出画布,用达·芬奇调制颜料的手指划过我胸膛:“要不要尝尝永恒的味道?”

天哪,她的微笑太美了,我要她的微笑永远属于我,要让视网膜残留她最完美的微笑光影,为了那抹微笑,为了让霎那成永恒,我甘愿饮下松节油与朱砂混合的毒药,陷入甜美的沉沦。

凌晨醒来,我分不清那个修复师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存在?而今,《蒙娜丽莎》被防弹玻璃罩保护,每天由6名专职人员监测,每年取下一次进行科学检测。

今天,又到了对画像进行科学检测的时候。扫描报告显示惊人真相:所有修复者遗留的DNA片段,都被编码成新生的颜料粒子。再看蒙娜丽莎的微笑,剥开一层一层颜料,我竟看到了一丝不屑与嘲讽,分明是达·芬奇的微笑呀!他像是对自己微笑,又像是对所有人,然而,那果真是微笑吗?不过是他画下的微笑密码。我们这些修复师才是画布的延伸,是达·芬奇为永恒微笑培育的宿主。

我砸碎实验室玻璃,将脸贴上冰冷的防弹层。这一次,我和蒙娜丽莎的微笑终于严丝合缝了。仿若五百年前那个黄昏,佛罗伦萨的夕阳将达·芬奇与蒙娜丽莎的影子融汇成一个混沌的谜。

修复刀坠地时发出的清响,宛若1519年达芬奇画笔坠地。所谓永恒的微笑,不过是场精密的寄生。我们修补时光的裂缝,却沦为裂缝里渗出的一滴微笑的残渣。


五、《蒙娜丽莎》画像的独白


两年了,我总算又回到卢浮宫,从偏僻的角落到了展厅中央,外面还罩上防弹玻璃,引来不少观众。从此,我的面前总是堆满人,他们议论我、赞美我,都说蒙娜丽莎在对他们微笑。

抑或,我应该感谢那个偷走我的油漆工佩鲁贾,没有两年前的失踪,我现在很可能还待在卢浮宫不起眼的角落,被四颗钉子挂在墙上。然而,我也恨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把我放在他家仓库好长时间也未搭理我。想到我跟着列奥纳多·达·芬奇那些年,他是怎小心翼翼保护我,每一次在我身上涂抹颜料时,尤其是用手涂抹丽莎的嘴唇时,他的眼睛总是满含深情,就像望着镜中的自己。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幅画有一幅画的命运。1519年,列奥纳多不得不抛下我,带着遗憾走了,丽莎的魂灵却留在我身上。那个盗画者佩鲁贾,哪里是为了爱国把我从卢浮宫带到佛罗伦萨,口口声声说为了意大利,还不是为了钱!不知我在那个犄角旮旯待了多久,有一天,该死的佩鲁贾把我带到一个古董商那里,开出高价,说一定要把我留在意大利,他才会出手。古董商拿放大镜看了许久,尤其是嘴唇,难掩惊讶的目光,却用平静的口吻对佩鲁贾说:“我还不敢确定是不是真品,要找乌菲兹美术馆馆长鉴定,你放心,如果是真迹,一定按你出的价,画也会留在意大利。”

又想要钱又想留名的佩鲁贾哪里知道,古董商旋即与乌菲兹美术馆馆长商量合作,假意同意交易,并确定交易时间。

1913年12月10日,佩鲁贾携带我赴约。乌菲兹美术馆馆长确认我是真迹后,报了警,打着爱国幌子的佩鲁贾被捕。我被意大利政府暂时扣留,在佛罗伦萨、罗马和米兰展出。法兰西急了,说我是当年被达·芬奇带到巴黎,没有抢夺,就是属于法兰西的,意大利迫于国际压力,只得于1914年将我归还法兰西。

就这样,我成为一个“传奇”。回到卢浮宫后,被摆在最显耀的位置,参观人数暴增,奠定了我之后成为“镇馆之宝”的地位。我却被禁锢在防弹玻璃罩内,还配备温湿度控制和警报系统。我的日子过得安稳了,再也不用担心被人盗走,丽莎的魂灵回到了佛罗伦萨,唯有达·芬奇的魂灵偶尔光临,难怪,有人说《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的自画像,不就是他画下的密码吗?当修复师把我小心翼翼取下进行科学检测时,每个修复师看见丽莎那抹微笑时皆会惊叹,我知道那是达·芬奇的魂灵回来了,让不同修复师得出不同的结论。其实,一旦把我放进防弹玻璃罩,达·芬奇的魂灵便飘不进来,大部分观众看到的我都是没有丽莎与达·芬奇灵魂的画像,虽说我与他们的命运紧密相连,然而,我也有作为一幅画的命运,渴望表象与灵魂融为一体。微笑,从来就不是谜题,不过是人们执意将之奉成不朽的神像。

夜色趟过塞纳河,月光在防弹玻璃上凝结成霜。蒙娜丽莎的微笑依然悬在永恒的未完成时光里,像达·芬奇临终前未落下的最后一笔。展厅的时钟又转到零点,又一批游客的脚步声从世界各地传来,带着二十一世纪的焦灼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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