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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阳台上种了一泡沫箱子葱,因为我一直欠爷爷一撮葱花。
爷爷最喜欢喝各种有汤的食物,那个年代人家都愿意吃点干的,爷爷偏偏喜欢喝各种稀的。
爷爷写得一手好字,我断定他一定是出自书香门第,可爷爷却说他讨过饭,吃过百家的饭,穿过百家的衣。我想,如果爷爷讨过饭,那肯定是因为家道中落,失去了家产。因为爷爷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我们村里那些种地的其他人。
爷爷总是穿得干净利落,哪怕年龄大了,头发稀疏了,他也会用硫磺皂洗得干干净净的,拿梳子梳得发丝往后倒,没一根不是服服贴贴的。
我无从知晓爷爷是通过什么途径进入他单位的,我看家中走动的人里并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都是种田打地的农民,后来爸爸告诉我,爷爷是通过招工考试进入的粮食系统。
知识改变了爷爷的命运,爷爷很认真教爸爸和姑姑写字读书,爸爸也因此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甚至,他学的还是英语专业!
在粮食不那么富足的年代,爷爷是很抠门的,他单位作为福利发的那点面条,他却一定要奶奶匀点给邻居娃娃尝尝。
一个月五十斤的米糠被用来喂养家里那两头大肥猪,年关杀猪时,磨得嫩嫩的米粉,混着猪血,做成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血旺,对缺吃少穿的农村孩子来说,那是奢侈的美味啊,还顶饱,吃上两块,一个上午不饿。
爷爷先拈一块给我解了馋,再派给我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端着大偏碗,给村里每家送一碗猪血旺去。
按理说,我家爷爷爸爸姑姑都是吃单位饭的,家里应该比较富足,可是爷爷很少把工资往家里拿。我家并没有吃香的喝辣的,除了地里种的,园里栽的,圈里喂的,并没有买肉买鱼吃过。
奶奶跟妈妈没少抱怨爷爷,几块钱工资都被人哄骗着借出去了。每每被责备这些,爷爷都一声不吭,表示默认。但是,家里没人的时候,爷爷就会跟我说,这家几块,那家几十,都是爷爷自愿借给村里人或者他工作地方的村民的。
爷爷说,他借钱出去,都是帮那些家里有娃读书却缴不上学杂费和生活费的,谈不上是亲戚,也根本不是朋友,就单单看着娃爱学习,就不想别人家娃娃没书读。
钱都接济有困难人,拿出去了,家里吃得最多的就是汤汤水水了,夏天煮碱水粥,冬天煮蔬菜泡饭,晚餐不是荞麦羹就是红薯羹,爷爷最爱在任何一种汤面上洒上一撮葱花,说有了葱花,汤汤水水就有了香气和灵魂,喝起来顺胃顺水顺畅。
每次爷爷煮这些,就先叮嘱我去菜地里掐葱,我把一大兜葱从边上分出来一两根拔,过段时间主兜旁边就又会发出来新的葱段。我把葱花切得细细匀匀的,有白有翠,就等着它们在汤面上浮浮沉沉的翻滚了。
一个周末,就爷爷跟我在家,家里来客人了,原来是爷爷之前上班蹲点的老乡,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解放鞋上的泥巴还没干。爷爷又让我去菜地里掐葱,说要煮面条给老乡吃,等我回来的时候,那老乡已经走了,爷爷煮了面条放了葱花给我吃,告诉我,那老乡的父亲下田的时候被蛇咬了,一路急着送去医院,可是兜里没钱,老乡让他兄弟赶紧先把老父亲送去医院,他路上折进来找我爷爷借钱。
我问爷爷,借了多少给老乡?爷爷说,二十,家里就二十块钱,都给老乡了。
“这二十块钱,少得跟这葱花一样,可是缺不得啊!”
傍晚,父亲母亲回家了,我小小年纪,却懂得默契地对白天发生的事只字未提。
等我上初中时,爷爷已经退休了,还是没有钱拿到家里来帮衬,大家都知道,钱都哪去了,干脆就不问了。
高中时,爷爷生病了,住院时是八月份,我暑假在家,就全程在医院照顾爷爷,妈妈让我问问爷爷,借出去的钱有没有名单和数目,爷爷说,都是穷得没办法才来借的几十几百,他从来没想过要老乡们还,所以记不清数目,如果我妈再问,就说钱不是人家借的,是爷爷自愿帮助别人,给他们的,没说要还的。
我妈听了我的转述,再也没问过这事了。
那天早上,爷爷精神好了一点,说想喝清汤,让我去医院食堂给他买份清汤,让厨师多放点葱花。
厨师做好了清汤,往上面象征性地点了几点麻油和五六颗葱花,就交给我,急吼吼地转身去给下一个顾客炒炒粉去了,话到嘴边的我忽然没好意思开口,觉得自己额外多要几颗葱花很是彷徨,开不了口。
带着清汤回去,爷爷问怎么没帮他多要点葱花洒上,我如实回答,说,就算知道葱花值不了几个钱,还是没办法开口。爷爷笑了,说:“葱花大的事,葱花大的钱,谁都是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开口求人啊。”
已经上高中的我,听懂了。
不是急就是穷的老乡,也就只有爷爷才从来不拒绝他们的求助了。
爷爷去世后几年内,陆陆续续有老乡找上门来还钱,数额都不多,那个时候,工资慢慢涨上去了,十几块钱已经不再是半个月工资了,爸爸看了看那些脸上刻满了风霜的老乡,说,老父亲交代了,那些钱是他老人家送给老乡们救急的,不用还。
只有我,一直惦记着,爷爷那天早上喝的清汤,没洒上足够多的葱花。
从那以后,无论在哪,我都会种点香葱。哪怕在城市,我也会在阳台上种点葱,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喝汤汤水水,面上洒上翠翠白白细细匀匀的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