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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节,没有一点寒意,冬日暖阳如慈母的柔情,轻轻地洒在大地上。田野里一垄垄碧绿的麦苗,显得那么耀眼,宛似一幅幅油画。村村通公路线条优美,一直通向远方。凤凰窝村干净整洁,到处呈现出一派祥和气氛。
入村口的路上,两辆车相遇,宝蓝色的崭新的奥迪a8进村,黑色的半成新的现代出村。村村通公路虽然线条美,可宽度只有3.5m,路肩垫得也不到位,是很考验司机技术的。
奥迪a8向右边靠了又靠,而黑色的现代却一点也不往边靠,过不去。“嘀嘀、嘟嘟”两辆车同时按响了喇叭。吕慧想,我已经靠到最右边了,你一点不动还按喇叭,什么意思?都到家门口了,不是亲戚就是熟人,不能生气,下去看看。
推开车门,一只脚着地,却愣住了,对面车主先她一步下车。
黑色的现代车旁,站着一个老年男子,半秃顶,灰白色的几根长头发保护着中间的地中海,下圈的短毛还很密,可能是营养分布不均?鼻子上架着一幅宽边秀琅眼镜,看不清眼睛是大是小,但似乎可以证明是文化人。
“王军?”吕慧心想真是冤家路窄,三十年没见,今天竟然碰上了。
“王大局长啊,怎么有时间回老家?”
“是吕慧啊!”
“王大局长,你往边上靠点,我们就都能过去了。”吕慧看看那边路还宽,话语中添了几分怨气。
“我,我,我才学开车不长时间,技术有点潮。”王军面露尴尬之色。
“哦,是吗,我忘了,大局长以前有专职司机,不用自己开车。这次怎么没带司机?”
“不是退休了吗。”王军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吕慧还想再挖苦他两句,想想算了吧,不是他当年绝情,也不会有自己现在的成就,拿了王军的钥匙,把车开了过去。王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吕慧说,谢什么谢,托你的福,我还要谢你呢,说完头也不回,潇洒地跨上自己的车,一溜烟走了,留下王军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三十年前,进村的路还是窄窄的小土路,每个周末,总能够看到王军、吕慧一前一后放学回家,他们是村里仅有的两个高中生,他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立志要考上大学。
天有不测风云,高考前一个月,吕慧正在教室里紧张地复习功课,母亲抹着泪找来了,说她父亲在外县工地上干活,从三楼上摔了下来,叔叔已经送他去了医院,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让吕慧赶紧跟她一起去。
吕慧搀扶着母亲,慌慌张张去车站,几经倒车,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八点,父亲手术做完了,全身缠着纱布,仍在昏迷中,叔叔说一条腿没保住,什么时候醒来还很难说。
吕慧那年17岁,弟弟吕刚12岁。在医院呆了五天,父亲也没有要醒的迹象,她让母亲先回家去照顾弟弟,她留在医院。
高考前一个星期,父亲还没醒过来,母亲来了让她回学校去。她告诉母亲,不考了。母亲很内疚,她对母亲说,在农村你们能供我读高中,女孩子中我已经是学历最高的了。
三个月后,父亲醒了过来,王军也被省农业大学录取了,村里干部敲锣打鼓来送通知书,吕慧躲在家里抹眼泪。父亲问她眼睛咋红了,她说进了虫子,揉的。父亲叹了口气,慧儿,是爸耽误了你。说啥呢爸,我们村那些女孩子连初中都没读呢。
晚上王军来找她,他们坐在后山岗棉花地头,月亮朦朦胧胧,时隐时现,枝头上的棉花时白时暗,吕慧的心情就像那朵棉花。
王军身高一米七五,长得瘦瘦弱弱,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谈,架着一辐近视眼镜,吕慧常常开玩笑喊他“柔弱书生”。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坐了好半天,还是吕慧先打破了沉默。
“你,等着我。”
“干什么?”
“我,我,我毕业了,就回来娶你。”王军憋得脸通红,才说了一句完整话。
“军哥,还是算了吧,你现在已经是穿皮鞋的人了,我一个穿草鞋的配不上你。”吕慧想到老师常常讲,对于农村孩子,高考就是块敲门砖,考上了就穿皮鞋,考不上就穿草鞋。
“你还不信我?穿皮鞋穿草鞋,我都要娶你。”木讷的王军斗胆牵起吕慧的手,亲了一下,吕慧顿感全身酥麻,笑着跑开了。
王军上了大学,起初隔十天半月给吕慧写一封信,信里情义绵绵,讲述大学趣事,诉说相思之苦,让吕慧很欣慰。
因为父亲住院欠了一大笔债,加之父亲残疾了不能再干活,在表姐的介绍下,吕慧加入了打工潮,去了南方。
吕慧进了一家毛织厂,这家毛织厂是合资企业,管理非常严格,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下了班全身都散了架,好在有王军的书信鼓励,吕慧倒也没觉得多辛苦。
吕慧起初在缝盘车间,就是把一线织的一片片毛片,缝成衣服,后来车间主任看她做事认真,又有文化,就让她做了统计。
吕慧挣的工资,除了自己留一点生活费外,大部分都寄给了母亲,偶尔也给王军寄些,她知道王军家也不宽余,供他上大学肯定很吃力。
王军的信越来越稀,后来就是吕慧给他打钱了,收到钱后,才有回信。吕慧想,应该是学习忙压力大,加上自己工作也忙,也没想太多,还总是嘱咐王军,别太累了,保重身体。
春节放假,吕慧因厂里赶一批活,没有回来。第二年暑假,吕慧请假回老家了,王军说跟老师做项目走不开。吕慧又赶去学校看他,王军向同学介绍说吕慧是他妹子。晚上王军带吕慧去馆子吃饭,吕慧要了一瓶红酒,两人一对一杯喝,吕慧喝得面若桃花,王军也醉眼朦胧,两人一起住了酒店。
王军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农牧局工作,吕慧厂里也比较忙,只有书信传情。春节期间两家人坐在了一起,双方父母商定“五一”给他们办婚礼,王军没有说话,吕慧就当他是默认了。
双方父母开始忙碌,男方装修新房,女方准备嫁妆。
吕慧一回到厂,主任就告诉她接了境外订单,客户不仅质量要求高,而且时间紧,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都得加班。
一连加了10天班,总算交货了,晚上吕慧坐下来给王军写了一封长信,除了绵绵情义外,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粘好信,吕慧美美地睡了,她梦见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甜甜地向王军跑去,跑啊跑,怎么却越跑越远,直到闹钟响起,也没跑到他身边。
吕慧想不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直到信寄出去,十天,半月,一个月还没收到回信,吕慧才开始慌了。
吕慧给王军单位打电话,单位同事告诉她说王军下乡了。吕慧让告诉王军回来后给她回电话,一个星期也没回音。
吕慧表姐回了趟老家,回来后喊吕慧吃饭,吕慧看她欲言又止,想着回家肯定听到了什么闲话,就让表姐有事不要瞒着。表姐告诉她,在县城遇到王军陪着一个女孩子买衣服。
王军终于来信了,这次信的重量很轻,吕慧没有急于拆开,却泪如泉涌。八年了,修不成正果,也该有个了结。
那年“五一”,王军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吕慧。吕慧在宿舍楼天台上坐了一晚上,没哭。听妈妈讲,新娘在村里住了两天,第三天就回城了。
后来吕慧了解,王军大二时,曾追过班里的一个城市女孩,那女孩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可没追上,难怪他向同学介绍吕慧是他妹子,和吕慧保持断断续续的关系。
工作以后,单位高学历的年轻人比较少,王军上大学又长高长壮实了些,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些玉树临风的感觉了。
初到单位,王军就把没结婚的女孩过滤了一遍,局长家的千金万虹,合同工,虽然长相一般,可人家是公主啊,如果能娶了她,那将是前途无量。可他还没敢追,两家父母就议定了他和吕慧婚期。
春节过后,王军就对万虹展开了猛攻,本来局长也在选高学历的女婿,王军来了之后,他还想多考察考察,虽知这小子看着腼腆,追女孩子还真有一套。
万虹起初有些犹豫,嫌弃王军家是农村的。后来父亲大人说,大学生有前途,过两年我把他提拔了不就啥都有了吗!
王军上大学期间,吕慧一边工作一边自考了大专文凭。吕慧上高中时,英语成绩就不错,这几年她一直没放弃,加上毛织厂是合资企业,外方经常有高管过来交流,吕慧的口语水平也得到了很大提高。
被王军抛弃后,吕慧一心扑在工作上,该她加的班,不该她加的班她都加,半个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那日来了外商订货,厂长秘书兼翻译小吴,因为孩子生病请假了,外商中文不太好,厂长急得团团转,恰巧缝盘车间主任来汇报工作,就建议让吕慧来接待。厂长说行么?我咋不知道这个人。主任说反正也没有其他人选,让她试试不就知道了。
吕慧过来了,厂长简单交待了底线,让吕慧尽管大胆地去谈。厂长看到他们微笑着站起身握手,就知道事情谈成了。
外商在厂长面前一个劲地竖大拇指,这可是一笔大单啊!外商走后,厂长喜笑颜开,我们厂里还有这么优秀的人才,这些年埋没了,当即下令任命吕慧为厂长助理。
王军结婚了以后,在老丈人家当起了长工,除了不买菜,烧锅、做饭、拖地、洗衣服样样都干,万虹让他去东,他不会去西,丈母娘高兴得逢人就夸。王军想,这回万虹不会再嫌弃他了,所以在父亲六十大寿快到时,就想让万虹和他一起回家给父亲祝寿。哪知他话一出口,万虹就火冒三丈,说什么穷乡僻壤到处都是灰,一个农村老头过什么六十大寿,破房子哪是人住的地方等等,将王军数落一顿,不仅自己不去,还不让王军回。
王老头过生日那天,在家里摆了几桌,左邻右舍都来了,这个说王老头有福气,那个说老王家真走运,娶了城里大官的千金当儿媳妇,今天肯定会带很多东西给老头祝寿。王老头一边笑着应答,一边向村口望去,可从早上瞅到太阳下山,也没望见儿子儿媳妇身影,这下在乡邻中面子丢尽,气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
两天后,王军扯着下乡的幌子,偷偷回了家,看着父亲被气卧床,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没敢说是媳妇不让回,只说那两天上面来检查,工作忙脱不开身。母亲也在旁边劝,孩子们是公家人,自然是以工作为主,王老头心里气才慢慢消了。
吕慧当了厂长助理,又函授了本科经济管理专业,一边学习,一边实践,向厂里提了很多合理化建议都被采纳,工作顺风顺水,工资也翻了两翻。
副厂长丁建,留洋海归,悄悄地注意吕慧很久了,这个女孩聪明好学,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但端庄大气,也算得上漂亮,可为什么眉宇间总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厂里年会,吕慧喝了一点红酒,脸色红润,愈加楚楚动人。厂长点将让大家表演节目,丁建点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唱着唱着竟走到吕慧面前,伸手邀请吕慧跳舞,吕慧连忙摆手说,我,不会不会。丁建说我教你,拉着吕慧就跳了起来。
年会过后的一个周末,丁建请吕慧吃晚饭,没等吕慧开口,丁建又嘱咐一句,给个面子千万别拒绝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从哪都说不过去,晚上吕慧硬拉着好姐妹莉莉一起参加。
她们去了饭店,服务员领着去了包间,包间一片漆黑,吕慧正想问为什么不开灯,突然听到“啪啪啪”三声拍掌,掌声停,灯一下全亮了,满屋飘着彩色气球,服务员推着三层生日蛋糕走了进来,丁建手捧鲜花来到吕慧身边,微笑着说:“生日快乐!”
吕慧被这场面搞懵了,“谁生日啊?”还没反应过来,又响起了生日祝福歌。
“慧慧,你生日也不告诉我,我也没准备礼物啊!”莉莉责怪说。
吕慧问莉莉,今天阴历是什么时候?莉莉说腊月二十。
吕慧这才想起,她已经三年没过生日了,连自己也不记得今天是她生日,问丁建为什么知道?丁建说想知道就不难。
那天他们三人喝了两瓶红酒,丁建当着莉莉的面,告诉吕慧,他喜欢吕慧。吕慧想起了那年她和王军一起喝红酒,喝着喝着就哭了,末了她告诉丁建,请丁建不要对她好,她配不上他。
回去后莉莉问吕慧,丁建那么好的男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是海归,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吕慧说,就是因为他条件太好了,我和他差距太大,我心里有数。
吕慧的拒绝,丝毫没影响丁建追求的热情,一天一枝玫瑰,每天早上都会插在门前信箱里。
“我说了,我配不上你,请你不要再送了。”那天吕慧特意起早,堵住了丁建。
“吕慧,请你走出来吧,那些都是过去式了,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接受别人,你的事我都知道,那个王军不值得你这样,况且他已经结婚了。”丁建含情默默地看着吕慧说。
吕慧告诉丁建,不是因为王军,你条件那么好,我真的配不上你。
丁建说,我认为很般配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好学上进,端庄大气不做作,稳重又成熟。说得吕慧泪眼婆娑,丁建替她擦着眼泪,谁知越擦越停不住,丁建干脆用嘴吻上去。
“哎呀,讨厌!”吕慧娇声地骂了句,羞红了脸,转身跑进屋内。
第二年“五一”,吕慧做了新娘,六辆小吉普到家接的。乡亲们都说,比王军结婚气派多了,新郎大方又有礼貌,喜糖喜烟见人有份。
老王头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接亲车队离开,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是王军那小子瞎了眼,没福气啊!”
丁建、吕慧结婚以后,按照厂里规定,吕慧辞去了厂长助理职务,她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要自己当老板。
在外打拼近10年,她接触了很多女性,大部分都是母亲,她们在外打工,家里老人孩子照顾不了,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苦水。
吕慧又回老家,去几个乡村进行调查,留守老人们说起在家带孩子的苦,三天三夜都听不完;留守孩子们一听说妈妈不再外出,高兴得一蹦老高。
吕慧把她想在家乡办毛织厂,带动妇女就近就业的想法告诉丁建,丁建说,好事,资金我支持,大胆地去干吧!
转眼到了春节,考察成熟后的吕慧与县招商办的同志对接上了,吕慧回老家办毛织厂,可以享受县招商引资政策,县工业园区厂房可以免租金使用三年,以后每年按正常租金的50%计算。
这下解决了大问题,有了厂房、购买了设备,吕慧到电视台把招工信息打了出来,计划正月初八开工。不到两天时间,首批200人就招满了。
那年除夕,丁建和吕慧在吕慧妈家过的,吕慧弟弟读大二也放寒假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吕慧推着轮椅上的父亲,一起看丁建放烟花爆竹,看着父亲脸上的微笑,吕慧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王老头家冷冷清清,王军他们又没回家过年,万虹说孩子小,经不起冷风吹。王军在岳父的帮助下,顺利当了副局长,万虹说副局长也是她爹给的,别不知恩,所以照样是万虹说东,王军不敢去西。
吕慧利用多年人脉,拿了第一批订单,毛织厂正式开工了。头三天是集中培训,吕慧亲自讲了职业道德和职业技能,讲得女工们心服口服。
毛织厂虽然运转正常,但只带动几百人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况且一个县只有一个厂,家住远的仍然照顾不了老人孩子,吕慧又开始琢磨在一个乡或一个村建小型厂。
吕慧和丁建本来也没有太多积蓄,步子太拿大了,也吃不消。吕慧就计划分步走,先选一个乡试点,在乡镇街道建一个,几个村合建一个,不建厂房租民房,只是进设备,压力就小一些。吕慧还制定了成衣挑线头按件付款,可以领回家做,这样一来妇女就可以照顾家了。
经过10余年的努力,吕慧的毛织厂覆盖了十几个乡镇,300多个行政村,她还动员好姐妹莉莉也按照她的模式建厂,帮助农村妇女就地就近就业。
吕慧成功后,帮助凤凰窝行政村翻修了村支部办公房,修建了几条村组道路,还赞助了太阳能路灯。
吕慧自己也获得了很多荣誉:国家“三八”红旗手、省巾帼建功标兵、市优秀农民企业家、市返乡创业之星、市优秀乡土人才等等。
王军又苦熬十年,终于坐上了局长位子。当了两年局长,退二线了,万虹爹去世后,他就和万虹离了婚。不过,钱财都是万虹掌控的,他除了自己工资,别的什么也没落着。
吕慧回到家告诉母亲,刚刚在村口碰见了王军,王军看起来很苍老。母亲说王军父亲得了肺癌,王军正筹钱送父亲外出治疗,王军离婚时啥也没得到,正着急呢。
吕慧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告诉母亲里面有5万元,让母亲给王军家送去,钱不多,先救急。母亲说这就对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们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乡里乡亲的有能力就应该帮一把。
吕慧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出了门,柔柔的暖阳包裹着父女俩的身影,显得生动又温馨。
“爸,你想去哪?”
“去我女儿修的路上走走。”
“好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