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重回合气道参加活动，一身透汗，一晚快活。

觉得匪夷所思，我几次说过这合气道教练，一名很懂东方哲学的心理师，自幼就师从一名日本师傅习武，段位已经到了没师傅再能给他封“段位”的地步（大概是四段以上）。在我眼里，他教学方法科学，态度严谨，幽默风趣，……。

按说他应当弟子众多才对。

可是事实是：他的合气道学校越办越没生意，到现在勉强凑起来的在学弟子，只有十人。他告诉我，为了省点场地费，他每周的训练课时已经减去了一半。

若说这是德国大环境不好，学武热潮已过，肯定不对。

因为，同样是被我一直提及的少林师傅，也是办武校的。他的武校眼下是蓬勃发展，不但弟子众多，他自己还经常被邀请到外地表演。这几天师傅很得意的告诉我，他今年被税务局要求补缴两万多欧元的税，可见他的收入之高。他最近正着急着买房子呢，因为买房可以让他少缴起码七千多欧元的税。

这俩，一个是饱学秀才，另一个是大头兵。

在办武校这文化事儿上，秀才不如兵。

（一）.   “口令语”

少林师傅的功夫并不怎么好，他自己也说过：由于他身材过于高大，以前就只能学传统拳套路和硬气功，不学飞檐走壁的那些。他现如今表演的也就是传统拳和硬气功（“开棍”）。

他基本上不会写字，更不会输入字。虽然他爱说话，逮着谁都说，但他确实有天生的语言缺陷，德语说不好，中文也含混，并伴随着严重口吃。

可人家话说不清楚，人却是个聪明人，能迅速洞察说话人的意图。因此他说不清楚话不是缺点，反而让人更原谅他并特别愿意帮助他。加上他天性不受拘束，不知羞耻，慷慨仗义，直截了当，所以接触过他的人对他没有防范心或崇敬心，直接的就是会喜欢这个人。

少林师傅的教学特色是：谁来都一样！他在前面比划，你在后面跟着。他不要求你，也不纠正你。我跟他学24式太极拳，打得比在学校里混广播体操还马虎，师傅说：“拳打千遍！身形自现！接着练！“

他修饰自己结巴的方法是，把话语拆成口令。上课时一言不发，只发闷而有力短音，一曰“诶”，二曰“揍”，给现场平添“秘练”的气氛。

对了，“揍”是“走”的口令音。

后来我意识到了：咱师傅上课时没法儿说话，因为说了话，就没法儿上课了。他的德语发音特别逗，一开口，弟子们都会伸着脖子打听他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师傅知道他说什么语都没人懂，干脆跟老外飙他的家乡话。比如他的口头禅是“这小子”，对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只要说及，就都给这么一个后缀。这让此词显得特重要。弟子们听多了，都想知道这词到底是用于肯定还是否定的，都猜邪乎了。结论：这是一句咒语，用于处理为难，驱逐不快。

还有一次，一意大利人问我：他为什么总说“索里亚”？我说师傅说的是意大利文吧？可那位老意说不会不可能因为没这词儿。

于是我们一起请教师傅本人。他解释了半天我才明白，他说的是“手里啊没馍”，“手里啊”发音类似“索利亚”。他把面包叫“馍”。手里没面包，那随你有什么果酱奶油都没法用。大概意思是：你没基本功（面包），功夫上不了身。————还真是不该解释清楚的。

少林师傅经常在家办吃饭大会，远道而来的弟子可以每个周六跟他免费吃饭（当然弟子们都不白吃，会给他送各种东西报答），这是他的凝聚力之一。咱师傅做菜不取酱色，只用椰浆，荤素搭配，肉酥菜脆。虽是大锅菜，却每一道都唇红齿白，偶尔还加点小辣椒段，特别下饭。从他变通中国菜的路子上，也可以看出他多么会调整自己。他做菜又快又好，基本上端上桌就被哄抢一空。弟子们拿着盘子，挖几勺菜，挖几勺饭，有地儿坐，就坐着；没座位了就站着。一边扒饭一边听师傅用不对头的德语，说出大智大慧。这场景真叫人难以置信。

注意：“大智大慧”不一定是师傅想说的原意，但有了“听不懂”的加持，还真让他的话有了禅意。另外：少林师傅的语言表达虽然笨拙，但身体语言和表情非常到位，夸张而真诚，整个人也因之而非常生动。跟他谈一场话，简直跟参演一场活剧一样的过瘾。因此大家都爱看他说话，跟他说话。

反观咱们的“秀才”教头，倒是也常常搞聚会的。不过菜是大家自带的，座位是有保证的，取酒取菜后，一般是大家三两人成组，聚小堆儿谈话。合气道教头平时能说会道，餐会上却只举杯给个“干杯”，往下便不说了。你在这种聚会上若不主动积极找人找话题，那很可能可以不受干扰的吃一顿丰盛的寂寞。

（二），“广场拳”

秀才办学讲究多。

上合气道课需要讲究的练功场地，大家一起搬垫子，还摆个屏风挂个字幅，弟子们换上有段位讲究的衣服，上垫子前鞠躬，练习前鞠躬，对练前鞠躬，练完鞠躬，下课鞠躬，离开垫子前还鞠躬。教头严格遵照他日本师傅的作风做派上课，拒绝广告宣传，自信凭正宗技艺和严守师规，会建立口碑，光大武艺。

少林师傅教课相反，他做各种低价无价广告，印T恤印帽子出售，还雇佣经纪人给他介绍“私人课”生意。而在练功场地方面，师傅却不但因陋就简， 还陋中作乐。他连武馆都不租，四季都在室外公共绿地上“嗨嗨嗨”的比划。遇到下雨下雪，便带着弟子们躲进头上有遮的宽大门洞里练，很吸人眼球。他有一群老头老太跟他练“气功”，属于“顶风冒雨不宜”怎么办？师傅没费啥功夫，就蹭到了一个“朋友”的地下室，遮风避雨还宽敞。

这“朋友”，是公用绿地对面外卖店里的老板，本来素不相识，但师傅每次碰见他就热情招呼搭讪，老板本是生意人，当然乐于交他这个总有弟子傍身的朋友，一来二去两人混成了知己。地窖尽管用，老板但凡有个什么棘手的事儿或者活儿，师傅亦是随叫随到。

这么将就的武校能有什么教学成果？

有！

首先，弟子们除了跟着师傅克服了骄娇二气和害羞（德国人本来没谁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练功）；其次弟子们觉得自己在学习神秘并伟大的中国武术；第三，哪怕知道自己的几年修炼没达到任何标准，但学生们每次上课有乐子，身体得到了伸展，还能比划叫得出名堂的拳路。——这不是成果？

我为少林师傅的“真性情”教学法折服。

我们这群自以为有文化的人，总想用教育理论指导教学，还自信的固守自己的科学认知；

可你看少林师傅，一个不肯读书的农民子弟，会武功就卖武功当生意。用传统方法行不通就变通方法，打破规矩，摸索新门路。他不把少林的勤学苦练精神搬过来吓人，而是针对本地学生不愿苦练但热爱功夫的特点，打出“人人可学少林拳”的旗号，走出了一条少林旗下的普及拳路子。

我命名他的这套拳法，为“广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