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瓷雨
晨雾化作细雨时,湿地显露出青铜器的肌理。雨珠击打水面的节奏忽轻忽重,仿佛有人在水底敲击编钟的残片。田芳蹲在观测台边缘,羊皮手套抚过青苔覆盖的传感器,指尖传来两千年前陶埙的震颤——这是程墨教她的考古触诊法。
“湿度计显示87%,超出防腐阈值。”助理的声音被雨声揉碎。田芳抬头望见巩兰正在栈道尽头弯腰,翡翠耳坠垂在生锈的钢筋支架间摇晃,像巫祝手中的占卜坠子。她们之间的积水忽然泛起涟漪,某种细长的黑影在水下游弋,尾鳍摆动的频率与田芳突跳的太阳穴同步。
这场雨下得颇具古意。初时是琵琶轮指的急弦,雨脚在观测台铁皮顶上敲出《十面埋伏》的杀伐;转瞬又化作古琴的吟猱,雨丝拂过柏木栈道时带起松涛般的余韵。巩兰的工程图纸在防水布下不安分地卷动,墨线勾勒的施工图竟在潮气中洇出帛画纹样——双生女婴怀抱着破碎的玉璋,坐在巨龟甲壳上逆流而行。
沼泽深处的雾气开始分层。底层是混着沼气的蟹壳青,中层漂浮着芦苇花絮织就的月白纱,最高处则盘旋着来自防洪堤的铁锈红。田芳的白玉簪突然发出裂帛之音,簪体浮现的血丝顺着纹路游走,在簪头聚成两尾赤色游鱼。
“小心!”巩兰的惊呼被雷声碾碎。她们同时看到程墨的怀表从淤泥中升起,表链缠满发光的水母状生物。表盘玻璃折射出妖异的虹彩,1996年10月17日的日期在雨幕中燃烧,将方圆十米的雨滴都染成墨绿色。
腐殖质的气息突然浓烈如酒。田芳的羊皮靴陷入突然软化的淤泥,无数陶片从地底翻涌而出。每片碎瓷都刻着残缺的黥纹,当它们借着雨势在空中拼合时,竟呈现出林郁后背的完整刺青——只是本该是巫祝图腾的位置,赫然是九京大学解剖楼的建筑图纸。
巩兰的扳指在此刻炸裂。翡翠碎片划破雨幕,露出内层鎏金的鱼形暗格。从父亲遗物中找到的半枚玉佩自动归位,阴阳鱼眼吞吐着青紫色的电弧。她突然听见婴孩的啼哭,声音来源却是脚下翻涌的沼气——每个气泡破裂的瞬间,都闪现着林郁在福利院阁楼刻瓷的画面。
田芳的白玉簪应声飞起。当簪尖刺入沼气池的刹那,两千年前的殉葬场景在雨水中显形:巫祝将双鱼佩按在祭品胸口,玉玦吞噬血肉时发出的声响,竟与九京大学解剖室的开颅锯完全相同。更骇人的是那祭品的面容,在雨帘中不断切换着她与巩兰的脸。
“这不是祭祀,是手术。”田芳的考古刀突然自行出鞘,刀柄缠着的红绳正是程墨当年送她的定情物。当刀刃斩断最后一根沼气导管时,玉佩突然发出编钟齐鸣的巨响,整片湿地的雨滴悬浮空中,形成无数面液态铜镜。
每面水镜都映照着错位的时空。巩兰看见林郁在防洪堤裂缝中坠落,手中紧握的却是田芳的婚戒;田芳则目睹程墨在解剖室焚烧恐龙蛋化石,火焰里浮现的竟是自己的生辰八字。最中央的巨镜中,两对双生子正在上演镜像悲剧:林家兄弟被砌入混凝土堤坝,巩田二人则困在玉俑铸就的囚笼。
“破局点在1987年。”程墨的声音突然从怀表里传出。悬浮的雨镜开始倒流时光,田芳看见九岁的自己蹲在田家老宅,正用槐树枝拨弄养母藏在米缸里的玉俑残肢。而同一时刻的福利院,林郁手背的烫伤正在渗出玉髓——那伤疤的形状,与巩兰耳后的绿痣分毫不差。
当暴雨重新倾泻时,玉佩裂成四道虹光。其中一道钻进田芳的白玉簪,将巫祝铭文染成朱砂红;另一道缠上巩兰的翡翠耳坠,在金属托上蚀刻出西周金文;剩余两道直奔防洪堤方向,在十六具竖棺间织就星光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