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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711便利店的店招,因为台风的关系,忽明忽暗地闪着。

“我到X市了。一个人。”

“嗯嗯,我知道,要光脚。”

“台风就要来了。”

一个带着稚气的声音传到老刘耳边,他扭过头看去,是一位十六七岁模样的女中学生,上身穿着深蓝色运动服,下身是浅灰色牛仔裤。

她正在打电话。

老刘点了杯热咖啡,拒绝了店员递过来的盖子,说就在这里喝。他一摇一晃地走着,咖啡洒出来了几滴,溅在他的手背上,有些刺疼。他舔了舔手背,在女孩儿的右边坐下。抿了口咖啡,有些苦。他从高凳子上下来,晃晃悠悠过去,叫店员再多给了几包糖。

女孩儿扭头过来看他,转过去后又扭过来,看他的手。

老刘扬了扬左手,露出断了半截的小拇指,笑得脸上的皱纹堆起来。

“怕不怕?这可是在七年前的台风天,被吃人的鬼怪咬断的。”他说话的时候,弓着背,头一点一点,两脚搭在高凳子的踩脚位,状态松弛而随意。

女孩儿有些慌乱,脸色白了些。但是她坐着没动,也没回应,只是从粉色书包里拿出耳机戴上,手在手机上快速地操作了几秒钟,像是在跟谁聊天。

老刘见女生没回答,也没有恼。放下手中的搅拌棍,他抿了一口,皱了下眉,低声说:“还是苦……”不过他没有再去跟店员要糖,而是抬头看挂着的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台风灾害的新闻。

老刘问女孩儿:“你这个天气出来,是和家人闹别扭了吗?”

女孩儿突然站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走,出门后还怯怯地望了老刘一眼。

“注意安全。台风天,地球磁场会失去平衡,会出现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老刘黝黑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我女儿说的。”

最后那句话是冲着女孩儿喊出来的。老刘的咖啡喝得很慢,眼角的鱼尾纹褶皱很深,使他那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看起来很小,眼神晦暗不明。

这个孩子,也跟其他的孩子一样,要去那个地方吗?

他面前正好是便利店的玻璃,外面又是阴天,玻璃里面有个模糊的他,看起来粗糙又可怕。他花白的头发剃着板寸,皮肤黝黑,额头上都是抬头纹。国字脸,略厚的嘴唇,鼻头因为长时间饮酒变红。两边脸颊有很深的法令纹,隔老远都能看见那两个括号。嘴巴尽管是笑着,形状却是向下撇的,不熟悉他的人看着就觉得怪异。下身穿着市场买的四十九块钱一条的牛仔裤,上面的黑色夹克看不出来脏不脏,袖口边缘泛着一丝油光。

怎么看都是个平凡又邋遢的老父亲。

他抿了一口咖啡,咖啡的热气遮掩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揉了揉昏黄的眼睛。

“那时候,这里还不是便利店。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里等巴士。结果没等来巴士,等到了台风。对,就是这样的天气。你光着脚,和刚刚那女孩儿一样的年纪,拉着行李箱,跟爸爸说着奇怪的话。”

老刘从夹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晃了晃,没有声音。他打了皱的喉结缩动着,扁平有倒刺的大拇指稍微用点劲,撬开瓶子闻了一下,眼中浓雾渐起。

“那时的老刘还不叫老刘,他叫刘天海,是十七岁刘灵灵的父亲。”

2

这里的土地贫瘠,虽是夏末秋初,地上却见不到一丝绿意。枯黄的杂草随意生长,病殃殃的。阴沉的天垂着,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目光所及,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棵树,不粗壮,树叶也是青褐色,如同营养不良的孩子,正在眼巴巴地等待谁的归来。

他们就这样走着,女儿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

“刘天海,你回去!你既然找不到妈妈,就别再跟着我,你回去工作,像你以前一样,回去工作!”

刘灵灵穿着蓝色背带裙,扎着高马尾,苍白的小脸,尖尖的下巴,一对招风耳特别突出。她的黑眼睛湿漉漉,眼圈青黑,咬着下唇,皱着淡眉抢过了刘天海手里的粉色拉杆箱。

“跟爸爸回家,那些网友都没见过面,不能相信的。网络世界复杂,什么都是假的。相信爸爸,回去吧,别再找了,找了这么多年,该出现的早该出现了。这个地方这么荒凉,天气也不好,到处透着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对,我们回家吧。”

刘天海的手被挣脱开,他再去拉拉杆箱,却被刘灵灵一个转身,拉杆箱的箱子撞到他瘸的那只腿。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刘灵灵没有等他,依然走得很快,他小跑起来。

“相信?你从来都不相信我,怎么让我相信你。妈妈不见了,我求你去找她,你说什么?你说你要去工作,要养活我,要让我幸福。可是,没有妈妈,你觉得家还是家吗?️️️刘天海,我不跟你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肯帮我的人,我试过无数次,寻找过很多次,只有他们愿意相信我,我只要跟着他们,台风来了,我就要找到妈妈了。刘天海,你是害怕了吧,怕见到妈妈,怕她怪你。”

“我怎么会怕你妈妈……”

“难道不是吗?你整天都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你要不是怕妈妈,怎么可能那么早放弃寻找,你做做样子也行啊?但是在妈妈和工作之间,你选了工作,你太冷血!我们家是穷,我不在意家里住破旧的出租房子,不在乎每天吃萝卜咸菜,我也不在乎穿补丁衣服,不在乎去外面捡瓶子。我只想你在我需要的时候回来!”

刘灵灵走得很快,语速也很快。

刘天海跟上去,在工地上受过伤的那条腿开始抗议,腿在发颤。

“我那时工地有人跳楼,工程进行不下去,如果我不去处理,会有大麻烦……”他想解释一下。可刘灵灵打断了他。

“——工地,工地!又是你的工地。那些人需要你,妈妈和我就不需要你吗?你不知道妈妈为了补贴家用,才四十头发就白了一半,身体累垮吗?”

刘灵灵停了下来,扭头用她那双兔子似的眼睛瞪着他,他总算赶上了。

“我……”

“你永远都不在。妈妈晚上坚持不住起来熬药喝的时候,你不在。我生日的时候你不在,奶奶住院的时候,你也不在。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了照顾奶奶,熬瞎了眼睛?也好,妈妈看不见了也好,免得看见你回来醉醺醺,如一摊烂泥似的瘫在床上的好。”

女孩胸口起伏,红着一双眼睛,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抹着泪。刘天海看着女孩微微抖动的嘴唇,和微红的鼻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不敢坐,也不敢搭话。他就那样靠在身后的广告牌,望着远处滚滚的烟云。

女儿说的一点没错,他总是不在。为那个家,他没做什么贡献,所以他觉得,老婆跑了,女儿叛逆,都是他活该。他低着头,轻笑一声,嘴角下撇,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

远方那条黄色的路,沉默而孤独,像是从来没有人走过。刘天海又去看了一眼站牌,用他粗糙的食指在站名上划过,有油漆脱落后,生锈金属的颗粒触感。

公车迟迟不来,他倚靠在站牌的另一边,眼睛盯着远处路的尽头。但是脑子里没有停止思考,他怀疑他们站着的这个公交车站台是不是凭空出现的,是他的幻觉。

远处的天更阴沉了,石墨般的云层掉进空气里,晕开来,天那边全被染黑了。隐约之间,他听见了轰鸣声,汗毛竖立,跛脚也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起来。

刘灵灵一动不动,那对招风耳上打着几个银色的耳钉,扎了刘天海的眼。沉默像一条毒蛇,勒住了刘天海的脖子。他觉得空气坚固而沉重,像远处石墨般的黑云,他无法呼吸。

“快要下大雨了,这地方没有办法避雨,公车看起来也不会来。要不,我们走吧,步行回去车站……”

“台风就要来了,这是找妈妈最好的时机。他说过的,会来接我。”

刘灵灵坐着没动。

雨快要过来了。刘天海看见那边的天阴沉得可怕,远处那几棵稀稀拉拉的树东倒西歪。风也起来了。

“走吧。”刘天海眯着眼睛,吐出来几粒沙子。

“我不走。”

刘灵灵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没有挪动半分,招风耳两边的碎发缭乱地飘舞着。

刘天海索性坐下来,靠近刘灵灵,他想抓住她的肩膀,但是他没有。“听我说,灵灵,现在这个天气,是要找个地方避雨的,不能这样呆在外面,不安全。”

忽然,刘灵灵站了起来,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眺望。

“来了。”

她脸上露出笑容,苍白的小脸被雨水打湿。一时间,大雨来临,把刘天海将要说的话吞进了雨幕里。

一辆晃晃悠悠的小面包车从雨幕中驶来,模糊飘渺。

刘天海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渺小的蝼蚁,在大雨中浑身冰凉。眼睛睁不开,他看着同样在雨中的女儿,她的小脸苍白,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有些耀眼。

那小小的车慢慢驶来,车灯只有一点点,是暖黄色的。雨刷很快,刘天海看见驾驶位坐着一个少年。


3

车一路颠颠簸簸,外面的雨声震耳欲聋。父女两个身上裹着少年扔过来的毛巾,看着挺干净,像是新的,但是刘天海闻着有一股子霉味。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刘天海先说话。

“就在你放弃寻找妈妈那天。”刘灵灵似乎心情不错,身子往前面探着,听着少年车里的广播。

刘天海发现这面包车很新,但是设备却很陈旧,手动挡,广播换台是要用扭的。广播声音很杂,刘天海听不清楚里面在播报什么,少年时不时拿戴着毛线白手套的手拧一拧上面的按钮。通过车前面的反光镜,他看见少年染着一头银色头发,连眉毛都是白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也没有情绪。

“我们要去哪里?”他又问。

“去基地。”刘灵灵答得很快,车子刚好冲了一个坡,她差点跳起来,刘天海赶紧抓住她的胳膊。

“天气恶劣的时候,地球磁场会不平衡,这个时候最容易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好利于我们举办仪式。”

“什么仪式?你不觉得通过仪式找到你妈妈很匪夷所思吗?”刘天海的手还抓着刘灵灵的手臂,她似乎不介意,他的手也就没有放开。

“你去了就知道了。路况不好,还需要一点时间。”女孩回答。

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颠簸中刘天海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乘坐着一辆通往天国的列车,那个来接他们的少年长出了翅膀。那翅膀洁白得晃眼,穿越洪水和岩浆,驶过全是鬼怪的死亡之海,飞向了山顶一座辉煌的宫殿。他的女儿穿着白色的纱裙,头戴柳枝做成的头冠,上面点缀着粉色蓝色的鲜花,对他说:“爸爸,看啊,妈妈就在这里,我找到她啦。”身穿白纱裙的女儿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女儿的手很温暖,但是表情却很严肃。他看见女儿的唇动了动,说的话不带温度:“爸爸,你穿着鞋子,你不干净,不配进去,你要像我一样,光着脚才能踏进这里。”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那双登山鞋被泥巴裹得严严实实,他的跛脚还留着血。他慌忙蹲下来解鞋带,可是鞋带打了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他汗如雨下,呼吸不畅。抬头就看见洪流席卷而来,把他冲出去好远。他看着自己洁白的女儿站在云端,脸变成了冰霜。

“到了!”

肩膀被人猛然拍了一下,刘天海睁开惺忪的眼睛,好久才看清楚。面包车的车门已经推开,面前有一个高高的步行阶梯。

掀开裹在身上的毛巾,他的衣服早就干透了,身上冒着丝丝热气,像是要羽化登仙。

暴雨已经停了,风还在肆虐。刘天海关上车门,身后的车已经呼啸着开走,他回头看时,只看到忽闪忽闪的车尾灯在转角一闪而过。

刘灵灵哼着歌,提着她粉色的行李箱,正在登阶梯。刘天海马上跟上去,拿了女儿手里的箱子,一晃一晃地爬着楼梯。

楼梯是露天的,一眼望不到头。两边是湿漉漉的石壁,爬蔓植物在墙上张牙舞爪,底下一片青绿。刘天海定睛一看,都是青苔。楼梯是石头砌的,也都是青苔,一不注意脚下就会打滑。刘天海爬得气喘吁吁,勉强跟得上在前面哼歌的刘灵灵的脚步。

“待会儿进去的时候,你把鞋子脱了,别说话,看着跟着照做就行。”在看到一个尖角的时候,刘灵灵突然扭头对父亲刘天海说。

父亲明显有些不悦,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嘴角撇得更下了。

“别担心,在车上的时候,我们已经跟组织汇报过了,你得到了神的允许,可以进去的。”女孩又补了一句,还整理了一下她的高马尾。

刘天海看着她咬着那个和她皮箱一样颜色的头绳,快速地左右手交替捋头发,直到她光光的额头全部露出来,没有一丝缭乱的碎发才用头绳扎了起来。扎紧了还把头发分成两股使劲拉扯了两下。头发看起来扎得更紧了,招风耳很精神。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建筑物面前。女孩明显有些紧张,她把鞋子脱了,拍了拍上面的灰,提在手上,耸耸肩,深呼了两口气。

刘天海看到的建筑是一座满是植被的玻璃房子,里面种满的植物形成了天然屏障,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房顶是南方的尖顶设计,上面搭了个阁楼,是木头的,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透着腐朽的气息。他们面前的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个花环,做成了奇怪的形状,刘天海觉得有点像数字“8”。


4

女儿催促父亲快脱鞋子,父亲照做,之后女儿满意地推门而入,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刘天海顿时感觉自己置身在夏日的花海,大脑变得迟钝。

刘天海的脚踩在地下,是湿湿暖暖的感觉。低头一看,也长着青苔。他环顾四周,看见有一些玻璃箱子,里面全是蝴蝶标本,各式各样。只不过这些标本有的完整,有的破碎,应该是个废弃的蝴蝶标本展示厅。

听见有声音,走了几步,看见几个人,站在一个铁制的巨大蝶状模型之下,口中念念有词。他眉心突突直跳,汗毛立起来了。

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卷发大姐,一个穿着快递员工作服的秃头男人,一个七八岁的穿白裙子的小女孩。那个之前来接他们的银发少年,也在几个人中,刘天海猜想他应该是走的另一条路,先上来了。他们看见刘灵灵,都向她转过来,张开双臂,左右摇摆,开始跳奇怪的舞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刘灵灵也跳着同样奇怪的舞蹈加入了他们。

活了四十多岁的刘天海,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的画面,他觉得有人在使劲勒他的头盖骨,使他无法思考又不能动弹。那些跳舞的人,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脚步轻盈,手臂起起伏伏如舞动的蝴蝶。他们围成一个圈,在那个巨大的铁制蝴蝶面前跳着舞,口中念念有词。

刘天海听了几遍,终于听清了。

“于荒原丛林之间,台风暴雨之下,我等拜请天蛾,得觅眷顾,赐予我神觅之力。”

他大惊失色,疾走了几步,想要把刘灵灵拉出来,赶紧离开,没有车,用走的都行。可他的手刚刚伸出去,人群里靠他最近的卷发大姐和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就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跳了起来。

“用天蛾的触须,穿越时间与空间,找到最初的念。释放、燃烧、振翅。去到那遥远的天上,随风一起。接受、随波、救赎。来吧、来吧、来吧……”

不明所以,想不明白。刘天海只觉得愤怒越积越多,快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用力甩开大姐和小女孩的手,抓住刘灵灵的肩膀,摇晃她,“醒醒!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的孩子,我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尊重你。我虽然对不起你妈妈,但是绝对没有对不起你。你睁开眼睛来看看,这里正常吗?这不是现实世界,这是逃避现实。你的妈妈已经走了,你要是想找回她,应该去报警,而不是在这里参加召唤鬼神的集会仪式。”

刘天海红着眼睛,泪淌在他满是沟壑的脸颊上。他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女儿。那个曾经让他那么骄傲的女儿。他曾经为她优异的学习成绩而骄傲,为她勤俭节约捡瓶子贴家用,穿补丁衣服而感到欣慰。他觉得谁的女儿会被蒙蔽,相信这荒唐的仪式,都不可能是他的女儿。可是,他想错了。

此时的刘灵灵已经哭了起来。卷发的大姐把她搂在怀里,她的招风耳就露在外面,贴着大姐那傲人的胸脯。

“灵灵说你是她的父亲,我们才让你进来的。我们信奉寻觅之神——觅,渴求它赐予神迹,让我们找到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不想跟不信奉神的人吵架,请你现在、立刻出去!我们不欢迎你!”

大姐有浓重的口音,普通话很别扭。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闪,胸脯挺得很高,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声音都在颤抖。她的卷发上还有水汽,像是刚洗了头,或是淋了雨。眼睛很小,贴了假睫毛,让她看起来眼白特别少。她涂了很红的口红,但嘴唇掉皮严重,刘天海想起了家里掉皮的红木漆椅子。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很亮,但是刘天海分不出真假。

“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作为她的监护人,我必须要保护她,不让她误入歧途……”刘天海努力压制住怒火,想要跟大姐对视,但是对方没有让他如愿。

“现在才管是不是太晚了?”穿黄褐色快递员工作服的男人突然出声,刘天海看见他胸前满是泥印子。想必是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觉,虽然看起来小心擦拭了一番,但在温暖的屋子里,泥干了一些,露出黄色褐色的图案。

他秃着头,额头一片青紫,像是得了什么大病,用了特殊的草药涂了,所以青紫周围还有一圈黄,乍一看有点像寿星公。

听到男人略带尖酸的语气,刘天海终于破功,他跛着脚一晃一晃来到刘灵灵面前,用了很大力气拉她。大姐尖叫起来。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你跟爸爸回去,爸爸保证回去之后陪着你去报警,去找妈妈……”

刘天海说到后面,已经开始抽泣,声音像玻璃砸在了地上,碎成一片又一片。他刚刚又撒了谎。他病重的妻子,早就回不来了。她就在他老家的后山上,上面已经长出了小树。去找她,除非去那鬼神之境。

“不,我不回去。我们举行了仪式,等下神就会撑着船来接我们了。”刘灵灵甩开了刘天海的手。

刘天海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灵灵,刘灵灵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那双眼睛,像极了她的妈妈。“灵灵……你听爸爸说……”

“我以前经常听你说,但是听了没有用。现在我想听我自己的。神说,要相信信仰的力量。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你不知道的时间,在特定的环境下,人的潜能会变成无穷大。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只要我按照神的指示。”

刘灵灵就那样看着他,他害怕极了。女儿的眼里有他没见过的痴狂。他又看了一眼其他人。卷发的大姐泪流满面,秃头男人一脸期待,又带着哀伤。小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瘸腿,银发少年没有表情,坐在一旁咬指甲。

“我能摸一下你的腿吗?”小女孩突然出声,“我喜欢你。”

刘天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女孩会这样说话。

“我能看到未来,也能看到过去,你是个好人,我知道。所以我喜欢你,我想帮帮你,你跟我们来吧,加入我们,我相信你在这里能找到你想要的。”小女孩笑起来,露出她的牙。刘天海发现她正在换牙期,缺了的门牙洞里,冒出了一点白色的小牙,看起来像一座小山的形状。

他被气笑了。他又看了看其他人,包括刘灵灵在内,他们都用殷切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正在等他的答案。银发少年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他停止了咬指甲,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浑身颤抖,往后退了一步,气得呼吸一滞。

“是啊,来啊爸爸,和我一起去找妈妈。”刘灵灵朝他伸出手,“如果找到妈妈,我就原谅你。”


5

“呼呼——轰!”

一阵巨大的声响传来,紧接着呼啸而来的飓风灌入。

肆虐的风把屋顶掀了起来,玻璃房四周的玻璃爆裂,“啪啪”声不绝于耳。植物被吹得东倒西歪,风迅速变大,在场的人被吹得七零八落。

“快躲起来,是飓风!”刘天海睁不开眼,他用手挡住吹到脸上的植物残骸,对着站在铁制蝶形模型下的刘灵灵大喊。

又是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周围的玻璃箱子被风刮碎了,散落到地上,随后盘旋着往上空而去,悬停在半空中十几秒后落下,砸在了玻璃房外面的地上,发出破碎的嚎叫。

卷发大姐突然狂笑起来,她张开手臂,和秃头男人牵手站在盘旋而上的玻璃渣里,戴珍珠项链的脖子被划出血痕。

“哈哈哈,神来啦,来了,我就要去没有人看不起我,没有人敢取笑我的世界。等我回来,他老严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啦!老姜,你也再不会受病痛的困扰,天蛾使者会带我们去到新的世界。”

被称为“老姜”的秃头男人红着眼睛,大吼一声,脸被玻璃碎片扎伤,鲜血淋漓。

还没等刘天海呼喊,他们已经被新来的一股风卷上了天,消失在半空之中。

刘天海听见哭声,是小女孩,她的身体被风吹了起来。她双手死死抓住铁制的模型,脸上满是害怕。银发少年拉着她的左脚,试图阻止她飘向天空。

她是害怕了吗?刘天海想。那个说能看见过去未来的小女孩,是在害怕。她抓住模型的手已经流出了鲜血,血珠飘上未知的天空。血液滴在银发少年苍白的脸上,他松开一只手摸了一下,血液立马在他的脸上晕开,他的脸显出一丝红润。

“求求你……别松手、别松手!”

小女孩还在哭泣。而银发少年突然裂开嘴笑了,他松开了另一只手。

尖叫声刺痛耳膜,越来越远,之后彻底消失。小女孩消失后,银发少年也跑入了飓风当中。

巨型的铁制模型“嘭”地坠地,刘天海终于看见了站在蝶形模型旁边的刘灵灵。他抓着玻璃房的框架,手被玻璃扎得血肉模糊。他艰难前行,一块飞驰而来的玻璃碎片直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遮挡,玻璃略过他的小拇指,他的一小截断指滚落到地上,随即消失。剧烈的疼痛迫使他大叫出声。

“灵灵……刘灵灵!蹲下,别动,等着爸爸!”

刘灵灵没有听,依然站着,还朝风口迈了两步。

“不,灵灵,好孩子,别这样对爸爸。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你快躲起来!这不是你们要找的神,这是飓风!不是闹着玩的,会死人的!你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已经死了!我把她葬在我们老家的后山上,我可以带你去看,不,我们明天就去,我带你去看!”

他还离她有一段距离,他喊得喉咙沙哑,她却朝他笑,嘴唇在动。她说着什么,刘天海听不清。随后,在刘天海扑向她的前一秒,她被飓风带上了天。


6

杯中的咖啡已经见底,杯底有一层厚厚的糖。

刘天海用手指刮了刮,放进嘴里尝。带着浓郁咖啡味的糖,甜得恰到好处。

他透过玻璃往外面瞧,外面早已不再荒凉。之前的贫瘠土地上,生出了很多小房子,只不过都关着门。外面没人走动,一片悲凉之气。

绿化做的还可以,但因为台风过境,树木东倒西歪。他远远就看见一道深蓝色的身影穿过那些歪斜的树,去公交站台等车。

“台风天会有吃人的鬼怪。光着脚去那个地方,你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说着,啐了一口唾沫。

“狗屁!”

他的眼睛定在那深蓝色的身影上。

那个身影提着的书包,粉嫩嫩的,和七年前他女儿拉的拉杆箱是一个颜色。

那个身影伸着脖子,坐在公车站台等车,也和这七年间他解救过的无数孩子一样。

刘天海把脚从高凳的搭脚位放下来,拍掉了身上撒落的糖粒,双手插在兜里,一瘸一拐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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