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日头总比雄鸡的第一声啼鸣更早掀开雾帐,竹梢刚接住金箔似的晨光,母亲已在灶间拨弄起半干的松枝。柴火炸裂的声响里,青烟从半圆小瓦的缝隙游鱼般滑出,与茶山漫来的乳白雾霭缠绕交融,将青瓦白墙的村落裹成一枚浸着晨露的茧 —— 这茧里盛着白粥的稠香、灶灰的微涩,还有我们揉着眼睛踩过三合土地面时,胶鞋底与地面摩擦出的簌簌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着翅膀,将未散的梦霭抖落在晨露闪烁的竹梢。
老街的石板路被时光吻出了包浆,棱角磨成温柔的弧,我们的脚步踏上去,如同指尖轻叩时光的琴键,叮咚声里泛着岁月的回响。供销社的玻璃柜台是童年的魔盒,铁皮青蛙守着琥珀色的水果糖,糖纸在斜照的晨光中流转着彩虹的碎片,五分镍币在木柜上滚出银亮的弧线,却总被芝麻糕的甜香牵住了目光 —— 那是竹篾在集市换得的零钱也难买的奢侈。直到某天在黑白电视里看见大哥大,像块黝黑的砖头墩在西装革履的掌心,才惊觉时光早已在竹筛摇晃的节奏里,将日子酿成了另一种模样。
BB 机别在腰际的年岁,金属链子晃出的细碎光斑,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在腰间。未婚夫的传呼代码藏在心底,如同珍藏一片脉络清晰的竹箬,每串数字都浸着初恋的温度。可诺基亚的蓝屏刚照亮街角的梧桐树,妹妹送的浅蓝色手机便在梅雨季的城站消失了踪迹。那天的雨水在站台积成镜子,映着人潮如织的倒影,手机外壳的温热尚在指尖萦绕,转眼就被西装革履的人流吞噬。蹲在潮湿的台阶上,指尖摩挲着空无一物的口袋,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 那是妹妹省下饭钱买的礼物,是连接着家乡与远方的温暖纽带。
后来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键盘的敲击声碎了竹篾编织的旧时光。食指在 F 与 J 键的凸起上寻找新的 “竹节”,QQ 头像闪烁如竹林深处的流萤,微信语音条似新抽的竹鞭,驱赶着我们向数字世界迁徙。老茶农在古茶树旁嫁接新枝的场景浮现眼前,我们亦在岁月里将竹篓换成电脑包,让挑毛竹的肩窝适应公文包的勒痕,在时代的篾刀下,把自己削成适配新竹器的篾条,伤口渗出的血珠,都带着新竹抽芽时的清冽香气。
老茶厂粉墙上 “只生一个好” 的标语,褪成了比白茶更淡的浅灰,像被岁月反复冲泡的茶渍。女儿的发梢扫过膝头,睫毛上沾着暮色的碎金,问起她为何没有兄弟姐妹时,我忽然看见时光重叠 —— 当年趴在母亲背上采秋茶,肩头竹篓里的茶叶蹭着脖颈,痒意里混着露水的清凉,而此刻女儿的睫毛,正像极了当年那些沾着晨露的茶芽。南下的大巴车窗蒙着雾气,邻座大哥的暂住证边角微卷,如同他磨破的袖口,却在电话里把杭州说成 “连风都含着龙井香” 的地方。他啃梅干菜饼的剪影映在玻璃上,与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竹林重叠,成了我们这代人脊梁上的竹节 —— 每个竹节都是生活留下的印记,也是向上生长的起点。
如今站在老屋檐下,看雨水顺着一仰一扑的小瓦织成水晶帘幕,石板上的水痕层层叠叠,叠着三十年的光阴与故事。当年爬银杏树捡白果的孩童,鬓角已染了霜色,却仍在竹制品展厅里凑近屏幕,老花镜后的目光追着直播画面,如同当年在煤油灯下追着课本上的拼音。被竹枝 “教” 出的坚韧,被生活磨出的茧子,早已成为生命的包浆,让我们能在四十度的茶山上背着竹篓健步如飞,能在深夜的台灯下啃食晦涩的新教材,能在时代的浪潮里,用磨破的手掌舀起属于自己的星光。
窗外的月季开得正酣,红得像灶间跃动的火焰,映着我捧着新手机研究新功能的身影。屏幕蓝光映着眼角的纹路,却让我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 —— 那个站在供销社玻璃柜前的小姑娘,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玻璃,看铁皮青蛙在糖纸堆里 “跳跃”。她不会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有多少新事物要学,有多少担子要扛,但她一定能从现在的目光里,看见一种如毛竹般的力量:根须深扎黄壤,竹节拔节向上,哪怕风雨如晦,也永远朝着天光生长,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一行行带着竹香的足迹。
这代人啊,是被时光精心编织进竹器的篾条,在打磨中愈发坚韧挺直;是茶山上的老茶树,在新枝与旧干的更替中延续着古老的茶香。我们踩着脚底的茧子涉过岁月的河流,将疼痛与成长酿成陈年的酒,在时代的长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 深一脚,浅一脚,却始终朝着生活的方向,坚定而从容地走下去,让每一步都沾满泥土的芬芳与竹露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