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比歇夫的科研战线通常都拉得很长。在上面这个五年计划内,他涉猎的研究领域包括数学、分类学、进化论、昆虫学以及科学史。相应地,总结和计划也细化为很多类别。
核算固然是好事,可话又说回来,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用?把这些时间用在工作上不好吗?这些总结会不会吃掉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时间?
赞叹归赞叹,惊讶归惊讶,但仍有各种各样讥诮的疑问。
别的不说,内心深处一定会响起一个刻薄的声音:谁稀罕这样的总结呢?又有谁会去看呢?不客气地问一句,他这是向谁汇报呢,还是书面汇报?
因为无论怎么说,内心总不情愿将所有这些总结仅仅当成自主自愿的行为,是他为自己做的,而总在试图寻找某些隐秘的动机和理由。什么都讲得通,唯独不可能是出于自我关注,尽管关注自我内心世界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自己研究自己?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真是个怪胎!
是了,把他当成一个怪胎,于我们来说恰是最好的慰藉。
这些总结会占用多少时间呢?其实,连这项开支也被考虑到了。每一份总结的末尾都注明了总结本身的耗时。一份详细的月度总结通常需要1.5~3个小时。仅此而已。外加下月计划用去1小时,总计3小时,而每月的预算是300小时。1%,至多2%。毕竟月度总结有每日记录为基础,而每日记录只需要几分钟。看起来似乎很容易,谁都可以做到……习惯就像机械表一样。
年度总结耗时会多一些,通常需要17~20个小时,要花上几天时间。
年度总结需要自我分析、自我研究:生产率有何变化,哪些工作没能完成,为什么……
柳比歇夫的总结恰似一面镜子。但其独特之处在于,它照出来的不是眼下的自己,而是过去的自己。通常人们在照镜子时,总会在自我目光的注视下做出某种表情,无论何种表情,总归是做出来的。人总会照出自己想要看到的模样。日记同样会发生扭曲,照不出心灵的真实映像。
而柳比歇夫的年度总结公正客观地反映了过去一年的历史。他的统计方法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兜住了不经意间匆匆溜走的光阴,兜住了在忽略与无视中杳无踪迹的时间。
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了什么?事件。我们靠事件来标记生活。事件如同一个个路界碑,而界碑中间是一片片空白……比方说,自我着手将柳比歇夫作为对象开始写作以来,我生命中的最近这几个月都跑到哪儿去了?真正伏案写作的时间并不多,那么多的日子都去哪儿了?我肯定是干了什么的,一直在忙,可具体忙些什么却想不起来了。是真忙还是瞎忙?这90来天我都干了些什么?要光是这几个月倒也罢了……遥想年轻时,每到过年我就心虚:又一年没了,可答应自己和别人的事又没能做到。该写的小说没能写完,诺夫哥罗德又没去成,又有好多信没回,又有好多人没见,又有好多事没做……总是拖啊拖的,终于拖无可拖了。
如今,我干脆不再回头看了。爱咋着咋着吧,干一点是一点吧。负债单越来越长。
自然,承认自己破产是不情愿的。最好还是不去想它。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不去审视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