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从容小主
韵园外菜畦里新翻的土泛着油亮的光,我蹲下来拨弄萝卜苗的时光里,总能听见身后两千多万文字在簌簌落灰。那些在手术台无影灯下蒸发的汗,在上地铁台阶时用手挪动的伤腿,在凌晨三点被大长篇故事中的人物叫醒的书写页面,如今都成了棉布围裙口袋里半融的高粱饴糖,粘着掌心,泛着美滋滋的甜,饴糖在围裙口袋里洇出黄河故道的形状,甜味漫过当年挪伤腿的第九级地铁台阶。
爱人把他的工作搬到健康共享店门外桌子上,春日正往那些玻璃量杯里灌稠浓的康膜光,店内包装盒折射的光斑在陈列架上正拼出人体穴位图。人,生而透明纯粹,却在岁月中有人提前乱了阵脚。二十年前我替他熨平的衬衫领子,现在都变成了陈列架上的康膜康泰,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码的是生活,也是健康与传播。有广场上跳舞的大妈来问询腿疼,关节活动的“嘎嘣”一声,她膝盖的脆响落进康膜量杯,似乎已化作我当年产房心电监护仪的某种韵律节奏,只是新生与衰退向来并行。
儿子发来的电子课表在手机屏上泛着冷光,我却看见纸页的虚影正被四月的风轻轻托起。《人体解剖学》的课时标记像未拆的积木凸起在光阴里,那些曾在地板上滚动的木质棱角,如今正在他的实验报告单上组装成严谨的标点。光标悬在确认键上方游移,春阳穿过楼前老槐树的枝桠,将“家长电子签名”的空白处隐印成肺叶纹理,原来生命的脉络,早在十九年前他抓周抓住听诊器时就已显影。
文字依然在保温杯口袅袅生长,只是不再急着追赶连载档期。当我第七次修改某位武功高人的山洞密语时,丝瓜藤已经顺着墙角竹杆爬到了墙外张着嘴大笑。去年搬进韵园在儿童乐园看到的秋千架,还在风中摇头晃脑,风一吹就晃出七年前某个人物未说完的台词,赶紧生硬记下。
偶尔夜里醒着的毛病被退休证治好了大半。如今在时光里打盹,常梦见自己变成校对软件,似在白菜畦里抓语法错误的蚜虫。那些在语音写作中捱过的长夜,化作午后从指缝漏下的光斑,此刻正在文档的折叠处跳房子——左边是《静静的天空》中的天空,右边躺着《小主心灵独语》的腰封,而在各个角落,七八十个文集,两千多万文字正在闪烁点点星光。
韵园的绿在温暖中突然汹涌起来,爱人往健康共享店补货的脚步声惊飞了雀群。我数着被鸟爪碰落的电子文档,发现一部文稿就能接住整片天空的蓝。儿子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在此时响起,他端着水杯笑意盈盈,他背后宿舍窗外的某种树花开得正疯,风一吹,花瓣进了他的水杯。恍恍惚惚是我剖腹产那天窗外掠过的白大褂衣角,却忽见每个衣角下的人脚步匆匆忙忙。
晾晒的棉被鼓起四月饱满的腹部,云影掠过时像极了胎动。我不再纠结故事里的坏人该判几年刑期,就像放任菜畦边那丛蒲公英自在生长——毕竟连最阴险的伏笔,也敌不过光阴慢悠悠的刑讯。麻雀又来偷啄西红柿秧,这次倒记得在泥地上留几个爪印逗号。仿佛它们替时光生长,一吐为快中,已有风铃般的西红柿在生长。
斜晖漫过七十三个书脊时,七十三株萝卜苗正在破土,而我正给新小说里的二爷爷缝结局。他突然挣脱电子文稿踉踉跄跄逃出来,他指缝夹着1989年的雪片,那是从《静静的天空》第203页撕下的书签。他又抢走我包住光头的小红帽,把它挂在黄昏里通向丝瓜架的月亮门当风铃。而我在《小主心灵独语》中的小主正在拍手看热闹,她一伸手,小红帽又回到文档光标闪现处正发着亮眼的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