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醴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
“从前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慢到我们需要用三年五载的时光等待一个老朋友的归来。新酒已经酿好,炉火也变暖了。我在等待的过程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往昔的片段,而那些片段在思念中被无限地延宕……”说这席话的时候,刘十九半是追忆半是感慨。
他坐在我对面,慢慢喝着一杯茶。我专心地看着那些茶叶,看它们渐渐吸满水份,逐一变得饱胀起来,终于不堪重负,纷纷沉入杯底。不知怎的,我心里瞬间盈满了踏实的忧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十九,他的语言给我的感觉很是奇异,仿佛七月流火里凭空拂过一缕清凉的风,而冰冷寂静的寒夜又点燃了一星微弱的光。我的心从此游离在生活之外,在新时代的水深火热里固执地做着一个有隔膜感的旧人。
有多少年了呢,也许是八年,甚至更长的光阴吧!长到数字已经失去了它实际的意义。我几乎淡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那张模糊又明亮的笑容,那道清瘦单薄的背影,在月光的笼罩和蛙声的吟唱中不紧不慢的走着,氤氲出一片“岁月静好”的氛围,而我,似乎沉醉其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刘十九是我的文友——说文友其实不太准确。论文采,他仿佛一湾烟波浩渺的大海,而我大概是一条浅濑见底的河流,在那样一个良莠不齐的群体里,唯有他是我们一致公认的老师。
也许是我的散文中偶有字句入了他的眼,他竟抽出来,声情并茂地朗读着其中的若干片段,并以此为例,向所有的文友讲解此文该如何修改,如何递进,如何升华,让我瞬间醍醐灌顶,似乎领会了一丝文字所谓的玄机。
但也让我产生了一丝恍惚,以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从里到外都被读懂了。于是,我总是私下里写着一篇篇深情的文字,隐隐希望有那么一个片刻闲暇,刘十九会在一种不一样的心境下读到它们。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真的在一次无意中看到了,并解读到了更多的信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用宽容的一笑化解了我所有的尴尬与不安。后来我想,也许是他不忍打消一个孩子用文字和痴想编织起来的一场美丽的梦吧!因为在此后的时光里,他不遗余力地点拨,帮我厘清文字的障碍,让我彻底爱上了文学,并萌生了做一份文字工作者的想法。
刘十九曾经问过我读什么书,我如数家珍地对他列举了一些现当代的作家,张爱玲、村上春树、余华,白先勇,等等,此外就是永不变更的《红楼梦》。我自以为那些已经是文字中的上品,令我有一丝不解的是,他对此不予置评,反倒向我推荐了一系列的美学与理论的书单。我含混地听着,并没有当真。那时我流连于见好就收的喜悦,竟一次也没有认认真真地领悟文字里的真谛。
沙特说,要侵占一个国家,先要占领它的语言系统,我大概被刘十九占领了语言系统,无论我想要表达什么,是否言不及义,他均能准确的把握住我的思想,或者是说,引导它们走向更深处……
我总觉得,此生能够遇见刘十九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我毫无企图心,只想醉死在精致华丽的文字里。而刘十九无疑是个极其冷静克制的人。他不断地见机敲打我,要好好读书,好好写字。但我浑然不觉,我沉醉在小我的喜好和舒适区,逐渐偏离了最初的方向,把他的陪伴当做了我的整片天空,无法了悟,亦无法提升自己。
如同一个被宠坏了的学生,我总是巴望着他的目光只投放到我一人身上,我不知道,多情的呼唤也许是一种负担,更不知道,很多时候深情比绝情更冷酷。我只是觉得他越来越忙,积极地充当着所有人的引路人,而无法及时回应我的文字。
或者是说,偶尔也有敷衍之辞。
而我终究难以忍受那种冷落与疏离,变得越来越怨恨,心绪难平。
终于有一个夜晚,我喝了一点酒,在半醉半醒之际,将我的笔变成了伤人的利器,瞄准他,口诛笔伐。
而他,什么都没有表示,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愤怒,只是决绝地沉默着。
有一种尴尬与误会,叫做你以为的或许并不是你以为的。他在沉默多日以后的一个深夜里对我说了一句话:不要把聊天当事业,任何人都不是你的救命稻草。
我顿时羞愧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很多天后,我想到了解释和挽回。然而解释什么呢,挽回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很长的时间里,我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文字的温度,也无法清晰的识别一段文字的好与坏,我陷入了盲目的自我否定。时间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我的所有的语言和灵感。我不知道,一个人要在黑夜里摸索多久。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无数次不甘心的叹息中,我曾经执着地追问,刘十九留给我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谜一样的岁月让我对这段关系有了新的解读:他可能是一个引路人,引领着我走向文学的领域,也教给我一些,对美的情感的呵护,以及对他人的尊重、和爱与慈悲。
但是,人毕竟只是人,能够承载的内容与思想总是会被读完的,我与其哀婉叹息,不如把目光投向更广袤的天空。于是,我开始尝试独立思考、甄别、取舍,去探索所有未知的文字领域。
我开始认真阅读他推荐的书,那些我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翻开的书,如今却感到了那样细腻、深刻,字字句句击中了我的内心,而我,也借此了解不同时空下的人一些共有的情感,和对文学一致的审美,也终于明白了那些将我陷于文字的深渊的奥秘所在。
很多年后,我做了一名语文老师。我的学生,基本上都来自五湖四海,用词习惯五花八门,作文的口语情况十分严重,对此,我有过短暂的灰心,后来,我设想如果换做刘十九来面对这种情况,他又会出什么招来激励学生呢?
我开始去寻找一些有效的书籍,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整合出一些有助于我的方案。
当第一个孩子写出一篇像样的作文,我如释重负,也终于明白,不用固守着那片回忆的天空。我应该感谢刘十九,因为是他,让我对文字产生了一种信仰般的虔诚,并在以后的岁月里不再任性地蹉跎时光。
我终于放过了他,也放过了自己。
在此后的苍茫岁月里,也有屡次的行走,也有更多人,更多次的思想的火花的碰撞,成长与顿悟。
我终于读懂了余秋雨的一句话:不管你今后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
……
又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夜。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一段充满烟火味的长途跋涉之后,偶尔会在这样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追问自己的内心,追问那些掩埋于岁月深处的往事。
而往事化作了一杯温暖的茶,浸润着我的脾性,让我更克制,更孤独地走下去。我和刘十九,终究走散,无需再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