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秦兰十三岁时,觉得自己再不会有朋友。
林美云说她太独。说这话时,她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笑傲江湖》里蓝凤凰耍毒蛇。秦兰心里咯噔一下。直到屏幕上滚动演员表,才反应过来,是“独”不是“毒”。她不言不语,转身从书架拔书。那书架本就塞得满当,给她这么一蛮扯,噼里啪啦落一地。抬起脚乱踢,踢完一屁股坐上去,抓起一本哗啦哗啦乱翻。
美云举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嚷嚷,“别翻白眼,眼睛会瞎!”
秦兰翻完一本,啪地扔得很远,再抓一本,又稀里哗啦。这就是示威了。但美云不应战,坐着愣了会儿神,才低头拍拍衣襟上的瓜子屑,说,“好好,没独。”然后,进了厨房。
秦兰动作慢下来,眼睛痴痴停在纸面。厨房那头,林美云探出身,问,“晚饭想吃面条还是稀饭?”秦兰不答,过一会儿,眼泪吧嗒吧嗒在桌面汇成一小洼。怕被看见,抬袖去擦,擦到一半又停下来。目光落在桌上一张被玻璃压住的黑白照片上。那是小时候的她——圆脸圆眼,肩头绑两根发辫,脖颈挂着珠子项链,间一粒黑珠,不知为何之前从没注意。她盯着那珠子看了许久,才认出是“小黑”。在江边她总爱看蚂蚁,美云曾笑她,“跟蚂蚁一样规矩。”恍惚又听到江船嘹亮的汽笛,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短,一声长。跟着默数,数着数着,眼前的碎花布窗帘竟也鼓动起来,仿佛后面藏着汹涌的河流。秦兰入梦般坐着,任凭流水冲刷,一遍又一遍咀嚼最初的疼痛。
那是秦兰第一次拍照。她记得很清楚,是那年“六一”儿童节,美云得到一张优惠券,说带她去拍艺术照。临出门,抹雪花膏,扎发辫,又叮嘱说,灯闪时不要闭眼,要笑。两人高高兴兴去了照相馆。站在镜头前,她嘴角咧开,像一朵怒放的小花。几天后,有人找上门。美云以为秦兰闯了祸,看清是照相师傅,方才放下心。原来,那师傅想买下这张照片,当照相馆的宣传照。为此,他愿意付二十块钱,并免去冲洗费。
美云见他手里另有照片,一眼认出是常小玉。这孩子精刮,势利,还爱嚼舌头,她向来不喜欢。现在看她和秦兰摆在一起,寻思,这到嘴边的肥肉不能给人抢走。于是,拍板说,“二十块,一锤子买卖。”
师傅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一锤子买卖。”
秦兰的照片挂上橱窗,旁边还贴了启示:“童星招募”。一传十,十传百,照相馆的门口,很快挤满了拖儿带女来拍照的。孩子们拉挎着脸,有的哭哭啼啼,被父母硬拽过来。这样拍出的照片,别说“好看”,“正常”都难说。
照相馆当然不会买——“童星招募”,不过是幌子。但人们不知道,真以为照片拍得好就能卖钱。拍摄加冲洗三块钱,不是个小数。脾气急的,当场给孩子一耳刮;不那么急的,也骂骂咧咧按住再拍一回。结果,一张不如一张,花了冤枉钱,赚一肚子火气。
有的指着橱窗骂,“小小年纪搔首弄姿,将来还不知怎样!”另一个气咻咻,“我家妞妞哪点比她差?”像要把孩子推上去比。还有的扯起嗓门,“她家丫头片子哪里算童星,准是给了好处!”孩子们窝囊又委屈,像一场光天化日下的示众。几天后,这股“窝火”发了酵,终于演变成一场集体的愤怒。
其中有个叫吴钢的,最淘气也最机灵。他向来不喜欢秦兰,觉得她装。更讨厌的是,爸妈老拿他跟她比。“比什么,她是女的,我是男的!”他飞起一脚,把石头踢成天女散花。瓮声瓮气说道,“我妈说秦兰家肯定走了后门。”
“大人都这么说!”
“我妈也说……”
“都怪她!”
“对,都怪她!”
“走了后门,还让我们遭殃!”
“丑八怪!假清高!”
孩子们开始翻起旧账,有人说,秦兰推过他,却不提他先踢她;有人说她抄他作业,其实是她落在桌上,给他抄了去——反正当事人不在,不说白不说。起哄的人越来越多,陈谷子烂芝麻也给翻出来,有关的没关的也嫁接上去。还是那句话,不说白不说。
常小玉也在场。原本,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谁叫自己跟秦兰最好?她晓得很多事是他们瞎编,但她没那个胆量,她可不想被人也当成“猪头仙女”。想起秦兰总抱怨她妈蒸肉包子,便开玩笑说道,“爱吃肉包子算不算?”
“当然算!”吴钢立刻接茬,“典型的享乐主义!”
小玉张了张嘴,想说她不是这意思,但轰然的笑声,席卷而至。现在说什么也没人听。她悄悄松开紧攥的手指,呼出一口气,怕落单似的,怯怯地跟着笑了。
这一切,秦兰一无所知。
她只是隐隐觉得,周遭变了。二马路上,跳皮筋的、丢沙包的、玩滚铁环的孩子,宛若定格在画面里,她靠近,一哄而散;她说话,百鸟无音。就连从小玩到大的常小玉也眼珠子乱撇,好像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家门口开始出现奇怪的东西。一开始是滑石,再后来,混进死虫、死青蛙。烂树叶下,露出一角粉亮的东西,秦兰伸手一掀,是一只死僵的鼠崽。她吓得跌坐在地,视线模糊中,竟见到一只蚂蚁爬过鼠尸,触角颤了颤,仿佛在摇头。顿时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林美云气坏了,骂她惹了坏小子。秦兰支支吾吾,她想起常小玉飘忽的眼神,决定去问个清楚。
天刚麻麻亮,江面泊着几条小船,有人结网、有人吆号,为当日的行船做准备。这时,小玉的声音,从东侧的树荫下传过来。她循声看去,小玉正与几个孩子说笑。
她清了清嗓子,跑过去,“你们——”
话刚出口,空气顿时凝住。不知谁喊一句,“跑!”孩子们四散而逃。秦兰脸上的笑不及收回,僵在嘴唇上。她忽然发狠,拔腿追上去。风呼呼地吹过,把零星的话语送进耳朵——
“塌鼻子,丑死了。”
“拍张照片,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真当自己仙女?”
“啥仙女,挂猪头的仙女,哈哈哈……”
秦兰脚下一绊,滚进乱石堆。头磕到了,火辣辣的。她顾也不顾,爬起再追。
前面有孩子放慢脚步。
“她摔倒了。”像常小玉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装什么好心?都怪你引她来!”
“不是我,我早不跟她玩了!”
“别吵了,她跑过来了。”
孩子们嘻嘻哈哈逃散去。
秦兰大喊,“我哪里惹你们了!”接着身子一软,蹲在地上。那些孩子看她停下,便也停下,又是一阵轻笑。孩子们的笑声清脆、灵动,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路人不由侧目,有人摇头,笑道,“哈,都头破血流了,还不消停。”有人附和,“这些孩子,为了玩,不知死活。”
有什么顺着秦兰的脸颊滴下去,额角剌剌地疼。她抬起手一抹,湿漉漉,乌黑一片。就着晨光看,哪里是黑,分明是鲜红的血。她一边哭一边乱擦,血和泪混在一起,越擦越多。秦兰眼一晕,跌进草丛。
照片。
脑子里弹出这两个字。照片……怎么了?
树缝漏进一线光,刺得她眯起眼。眼里的一切变得扭曲、破碎,晃晃荡荡,像另一个世界。她忽然觉得自己离它很远很远。
2
学校打来电话,美云才知秦兰没去上学,急得团团转,四处寻找。终于,在江边的草丛里找到她。
秦兰蜷着身,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昏了。美云腿一软,扑过去,正压在她身上。秦兰睁开眼,轻轻叫了声妈妈,嘤嘤哭起来。
美云凭生最恨眼泪,一把扯将起来,问怎么回事。
哪里问得出。
她又急又火,刚要发作,忽见女儿一头一脑血,连忙蹲下身,摸脸,顺腿,似无大碍,便紧赶慢赶送去医院。
几天后,秦兰背起书包,说去上学。美云要陪,她不许。想笑笑,嘴角一扯就疼,只定定望过美云,拉开了门。走到街角,照旧斜仰起头,回望一眼。她从没想过,铁人一样的美云,也有张皇的时刻。她怕极了。面对美云一次次询问,她不知从何说起。怕说了,她又喊又闹,找人算账。何必呢?不过自己不中用,摔了跤。能怪谁?
前面,常小玉和一个女孩正低声说笑。她挺了挺胸,快步超过去。常小玉欲低声喊她,被那女孩阻止,“你干嘛?她自己摔的,又不怪我们。”秦兰听了,气得脸颊发烫,千言万语涌进嗓子,吐出的却只是一声冷笑。待酝酿出反击的话,两人早已走远。
天断黑后,屋里亮起灯。灯光映在毛玻璃上,像海面漾出残影。
她忽然想起八九岁光景的事——
那一年外公去世,灵堂的灯光同样刺目。外公躺在水晶棺里,红头鹤发,好似睡着。她想近前看看,刚探身,就被喝住,“谁家孩子?你爸妈呢!”一把将她扯开。她站在角落,哭着喊,“我想看外公,我想外公了!”方才的人悄然隐退,只余眼前一屋陌生面孔,他们张合嘴巴,却没有声音。秦兰生出古怪的错觉,以为那是一艘海船,正驶往很远的地方。她急得喊妈妈,可声浪被什么罩住,怎么也传不出去。她是彻底被遗忘了。
有人敲门。
门一开,涌进乌泱泱一群人。常小玉的爸妈,还有其他孩子的大人,提着牛奶、红枣、芝麻糊,说来“看望”。那些孩子跟在后面,围成一圈。就着昏灯看去,常小玉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像刚被打过。其他孩子也乌眼鸡似的,低着头,不言不语。
秦兰心里一软,伸出手,想去拉小玉。小玉先是愣住,飞快地睃伙伴,旋即甩开,又迅速扫一眼周围。其他孩子纷纷抬起头,目光如同芒刺,一根根齐投过来。
秦兰逃回了屋。
不料,大人们正你一言我一语海聊,说照相馆赚黑心钱;说糟蹋人。“这种事要提高警惕啊,谁知道安的什么心。”“看那人面相不善,我家就没去掺和。”这时声高起来,“那谁,你不是拿了二十块吗,正好给秦兰补补身子。”话音一落,众人笑起来,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
美云站在角落,脸颊直发僵,想把这些人赶走,又抹不开面子。又看到秦兰头上缠的纱布,又恨那些孩子没轻重。又气秦兰不争气,怎么人家奚落两句,就软得像柿子。左思右想,一时焦躁得不得了,嘴上却麻木地堆着笑。秦兰看在眼里,她原以为母亲会吵闹几句,给自己撑腰,然而,她只是沉默地站着,笑得比谁都假。顿觉心头瓦凉,钻回自己的小屋,靠在门上偷偷抹泪。
待客人走净,美云往凳子上一坐。把事情前前后后又理一遍,越理越后怕。
——啊,如果她没及时赶到……
——如果血流不止……
身子不禁抖起来,她撑住桌子,桌子也跟着颤,一时间墙颤灯晃,仿佛地震来了。但她很快明白,这不是地震,是命运的警告。
人说母女连心,如果她走上自己的老路,如果再一次被捉弄?她不敢想下去。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被骂成“黑羊”。或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哎,那个时代。黑羊、黑兔子、黑麻雀,黑土狗,染了黑的畜生,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唾弃。她在黑色里打滚,打着滚着,就信了命,认了黑。十多年后,正经黑五类平了反,但他们这些黑物却没有机会。人们说,开玩笑呢;或说,都过去了,往前看。哎,嘴长在人家脸上,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哪还管得住!怎么就蠢到,为了二十块,把秦兰搞成这样。又想,如果当初是常小玉的父母——他们肯定也会卖——谁都会卖呀——想不通啊。
秦兰躺在里屋的床上,长着耳朵听母亲的动静,她特别期待母亲能进屋来,安慰几句。可左等右等,那门就是纹丝不动。她悄悄起身,俯在门缝看出去。只见母亲坐在灯下,神情恍惚,仿佛陷入了她无法抵达的世界。
她退回床上,像一只鸵鸟,勾着头埋进被褥里。保持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梦里,伙伴们正在街角跳皮筋,她也在队伍里。快乐仿若流水,荡漾着,弥漫着,渐渐让人喘不过气。转眼间,脚下的皮筋变成皮鞭,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其他人哪儿去了,她焦急张望。脚下灌铅似的,怎么也无法挪动。那皮鞭发出恐怖的声音。她认命似的闭上眼睛。一鞭又一鞭,抽在脸上、头上、腿上,哪哪儿都抽到,奇怪的是,哪哪儿都不疼。她看着这个被抽得伤痕累累的自己,急得大喊,跑啊,快逃!声音只在耳畔盘旋,怎么也传不进另一个自己的耳中。
3
秦兰上学,走的是熟悉的路:从四楼下楼,出院门,走到街角,穿过马路,爬上长坡,绕过一座小山包,远远就能看见两棵大槐树。槐树上挂着铃铛似的白花,那就是校门口。
一路竟没遇到一个同学。以为出门晚了,便加快脚步。谁知一脚踩滑,身子往前栽去,慌乱中幸好攀住一根野树枝。正要松口气,手里的包子全掉下去。她蹲下身去捡。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几个身影,飞起大脚,踢的踢,踩的踩,几只包子顿时皮开肉溅。他们仍不过瘾,又上脚去碾,碾成泥浆,才嘻嘻哈哈徜徉而去。秦兰怵在原地,浑身着了火似的抖个不停。
第二天上学路上,她一步一探,像一只误入虎口的白兔。走到前日出事的地方,树丛里猛然窜出一道影子,她吓得猛蹲下去,抱头大叫。片刻后,悄悄睁开眼,树杈上一只灰喜鹊“喳喳喳”,歪着脑袋正看着她。
秦兰放松下来,她甚至怀疑那天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医生说,轻微脑震荡有时会引起幻觉,莫非是自己的臆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盒,她皱起眉。美云为了省事,总是蒸包子,从不问她是不是吃腻了。
正想着,山包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秦兰条件反射般,拔腿就跑。那些脚步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近,简直像践踏耳膜。下意识一扔,红色饭盒往枯叶深处滚去。她看也不敢看一眼。然而,四散的红色碎片和破烂泥团,像一幅过了时的静物画,不停浮现眼前。
到了次日早晨,美云没见着饭盒,便问秦兰。秦兰支吾说,以后想在学校食堂吃中饭。美云刚想骂她丢三落四,浪费钱,又一看她脸色,觉着事情不简单。自从那件事后,这孩子问什么只答“嗯”、“是”,活像一只闷嘴葫芦。
秦兰拿起包子出了门。美云犹豫片刻,才胡乱擦擦手,朝学校方向追去。心里着急,脚步越发不稳,走得便格外吃力。刚上长坡,已是气喘吁吁。站定歇口气,一抬眼,看到秦兰站在不远处。她赶忙脚并脚靠近几步。只见秦兰呆立着,像个失神的木偶。书包歪在脚边,书本、笔、文具盒撒了一地。雪白的卷子被风吹得沙沙响,上面沾满脚印、黑泥,像被无数脚掌踩踏过。几只包子,正雪球一样咕噜咕噜滚过来。
接着,秦兰缓缓蹲下,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拍干净,装进书包,拉上拉链,再背上身。动作不紧不慢,娴熟得如同练习过。正要转身,眼角无意一扫。顿时像被雷劈,脑子嗖地空白一片。她一路狂奔,直到气力耗尽,才踉跄着靠在一棵大柳树上。粗粝的树皮硌痛皮肤,如水波涟漪,一圈圈荡开去,最后聚成一点,一下、两下,两下、一下,撞钟似的,把这痛悠悠撞回来。这痛跟方才的不同,好似浑厚些,闷钝些。她忽然明白,美云才是自己最大的命门。
4
一整天,秦兰努力看黑板,努力写字,做笔记,把注意力放回课堂。不久,她又看到长坡上美云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她怎么办?突然,白色粉笔头箭一样射过来,她被打得头一偏,好半会儿才“哎呦”一声。一双双尖牙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暗含着得意、嘲弄、戏谑,秦兰简直要喊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我到底哪里错了!
好容易熬到放学。刚下过雨,旷野里弥漫着艾草的清香。地上有一小洼积水,上面飘着绿叶。蹲下细看,叶片上有一只黑蚂蚁。那蚂蚁从叶梗爬到叶尖,又沿着叶脉步步回探。探到半截,抬起头,摇了摇触角。秦兰一愣,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揉揉眼睛。小虫复又摇摇。她心有所动,伸出指尖,那小虫便爬过来,用触角轻轻点触。秦兰惊呆了,蚂蚁也怔住,歪歪头,像在确认什么。
秦兰梦呓般,“是你吗,小黑?”
它打了个小小的旋儿。秦兰忽然笑了,把手掌接到叶片边缘,它便一路爬进手心。顿时麻麻痒,痒得她嘻嘻笑起来。
身后一阵轻笑,“仙女神经了。”秦兰知道是谁,但她没回头。下意识攥住拳头,背到身后。待他们走远,才摊开手掌,小黑却不见了。抬头望去,漫眼的荒草、积水、落叶……哪里还有它的影子?
回到家,美云正在厨房忙碌,她瞥一眼秦兰,问,“干啥去了,这么晚回家?”
秦兰把想好的答案说出来,“留值日。”
“你不是周五值日?”
秦兰不答,又偷眼打量,犹豫着问,“妈,你怎么没穿早上那身衣服?”
美云手一抖,汤汁溅出,她掩饰着拿起抹布,一面说,“下雨打湿了。”其实,她在长坡上滑了一跤,脚崴了,手也蹭破。这些自然不能让秦兰知道。她怕她再追问,便佯装生气,“去去去,写作业去,别净管闲事。”
几天后,美云接到学校电话,让她赶紧去一趟。电话里老师寥寥两句便挂了。心急火燎跨上自行车,脑子里胡思乱想。刚进校门,被传达室大爷拦下。她哆嗦着讲不清话,只唤秦兰二字。大爷脸上的神情有些莫测。美云越发惊惧,捂住嘴往医务室冲去。
医务室空无一人,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正是秦兰。美云一把抱住她,忙又松开,摸脸、顺腿,像把当日的情形重演一遍。秦兰轻轻推开她,说,“妈,我没事。”
“你家孩子跟人打架。”一个带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缓缓走进来。将林美云从头打量到脚,才问,“你就是她的家长?”此人美云认得,是教务赵老师。之前打过几回交道,没想到在这个时刻见面。
美云用眼神止住秦兰,堆起笑脸说,“老师搞错了吧。秦兰很乖的。”
“乖?”赵老师冷笑,“乖还咬人?你看看。”她撸起衣袖,指着一圈牙印,“就她咬的。”
美云笑说,“这孩子太不懂事。让老师受累了。”赵老师并不接话,那笑便渐渐僵在美云脸上。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秦兰,突然尖叫一声,发了疯地跑出去。
赵老师摇摇头,说,“这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疯疯癫癫?”
美云当即想抽人,咬着牙死死忍耐,才跌跌撞撞出去追秦兰。
秦兰一头钻进房间,怎么喊都不出来。直到这时,美云才发觉身子软得像面条,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这不是她设想的。
自从那天在长坡上撞见秦兰被欺负,她想出一套“周全措施”:暗中尾随,提前把坏小子们赶跑。以为这样,事情总会平息。一想起那几个兔崽子,美云气不打一处来。尤其那个叫吴钢的,最坏。为此,美云偷偷上过他家。那小子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她“腾”地站起身,走到秦兰房间门口,想问个究竟。但转念顿住,将门推开一线缝。只见秦兰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或许睡着了。她轻轻掩上门,退了回去。
秦兰当然没睡。她在心里辗转回顾今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眩晕。她已经学会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这个人替她起床、上学,替她应付糟糕和疯癫,反正,她自己躺在这里,等着她回家就好了。她还是原来那个秦兰,血痂累累的那个只是她的壳。今天,领头的吴钢把脚就那么踢过来,这个壳抱上就咬。直到听到一声惨叫,她才清醒过来,竟然咬了老师。其他人一哄而散。她哭着争辩,赵老师哪里肯听。灵堂刺目的光又射进来,原来的原来,自己跟玻璃盒子里的外公一样。一个死了,一个没死也跟死了一样。她忿忿地擦掉愚蠢的眼泪。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不知怎的,照片上的小人活了似的,无声地张合嘴唇。
手背麻麻痒,她以为是蚊子,不打算理会——咬好了,咬死我好了。那痒却像微电流,持续地刺激。秦兰懒懒地抬起手,一颗黑点在移动。忽然它停住,左右晃了晃身子。
“你……来了?”话一出口,泪又下来,正好滴在小黑身上。偌大的泪滴仿若洪水,把它困得团团转。秦兰慌忙起身,抽一张纸巾,小心地将它移上去。
眼见它安全着陆,秦兰松一口气,低声问,“你都看到了吧……” 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
它不言不语,在雪白纸巾上探索新领域。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秦兰再也忍不住,把脸藏进臂弯,嘤嘤哭起来。
小黑轻触她的手指。秦兰停下哭泣,只见它往照片爬去。它沿着照片里秦兰的轮廓爬,爬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又爬一会,把整个轮廓探索完了,原地转了个圈。秦兰迷惑地看着,问,“你是说……照片?”
“照片怎么了?”话问出的同时,她很快回忆到,在最初的江边,他们提到过。
“所以,起因是照片?”
“我不懂。”她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犹豫间,也缓缓醒了。她闭着眼睛,持续这个梦,这样就不必去面对真实世界。
美云收拾秦兰的书包,掉出一个揉皱的纸团。随手捡起,正要扔掉,却瞥见有字。太阳穴兀自跳将起来。她定了定神,打开书包,里面除了课本,还有练习本。摊开一本,入目许多红叉。她第一反应是秦兰错太多。转念一想,不对!又翻开一本,越往后翻,越惊心,红叉叉得密密深深,几乎遮盖了原本的字迹。翻到最后,更多了扭曲的怪字:猪头、妖怪、骷髅,旁边画着奇形怪状的符咒。
美云看得心惊肉跳,死死咬着手指,却不感觉痛。她恨得想抽自己——怎么一直没察觉?从衣架上扯过秦兰的校服,翻过来,背后赫然几个墨汁淋淋的大字——
丑八怪!!!
美云惨笑,曾几何时,自己的课本上也被画满王八。月有阴晴圆缺,人却连骂人的话都不变。她想立刻拿起剪刀绞碎这件衣服。可一想到是校服,又不敢动,只得叮铃桄榔扯出水盆,猛灌热水,洒下洗衣粉,再把衣服甩进去。衣服沉下去,一会儿又咕噜咕噜浮上来,像一具溺水的尸体。
她叉起双腿坐着,一面搓衣,一面叨叨碎骂。也不知具体在骂什么,只是感觉那几十年的积怨找到一道破口,不管不顾地倾泄出来。是啊,为了活,为了生,她受了多少辱,遭了多少罪。终于日子安稳一点,女儿现在又这样!到底,到底是什么冤孽呀?她甩甩手,站起身,从书包里扯出本子,三两下撕得粉碎。
门“咿呀”开了,秦兰站在门边,“妈,你干什么?”目光落在水盆里的校服上,脸“刷”地变得煞白。
美云又气又悔,索性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兰往后一退,眼看就要关门。
美云眼疾手快,插脚抵门,喊,“你跟我有仇啊?我是你仇人?”整个人往门上压,用尽全身力气压垮这扇门。
秦兰那边力气竟更大些,门“砰”地关了。随即,“咔哒”一响,落了锁。
美云急红眼,靠在门板出溜着往下滑,一面哭道,“我是你仇人,是你仇人——” 哭完又喊,“你告诉我,是不是常小玉,是不是吴钢他们写的!”
“你开门,你给我开门!你怕我还是怕他们!”美云摇撼着门,嘶喊。
秦兰靠在门上,忽然感到强烈的恨意,然而,这恨不是恨那些人,是在恨自己,也不明白恨什么,仿佛有了恨事情就会妥帖。
突然,“砰砰”两声巨响。
紧接着,门一拉,秦兰整个人往后倒去,正倒在母亲脚面上。只见美云手里攥着榔头,另一只手还抓着门锁——她把它砸下来了!
“啊——”秦兰抱头大叫。
榔头和门锁同时着地,那声响听在秦兰耳中地动山摇一般。她发着抖看着美云,铁人一般、又爱又怕、忍辱求全的美云。
“你只说是不是?”美云眼里发出锐利的光,煞人般可怕。“我就晓得,肯定是他们!”美云从水里一把捞出校服,又从垃圾桶里哐哐倒出碎纸,厉声问,“你怎么不告诉老师?你怎么那么懦弱!”“你只会哭吗?哭有用吗!”美云捶胸顿足,仿佛要把心掏出来。“怎么那么蠢!蠢到咬老师!”
秦兰眼眶瞪得老大,怔怔地看着美云,不认得她似的,“你,你们,为什么都这样——”泪一滴又一滴,积在下巴颏,将落未落,仿若隆冬时节挂在房檐下的冰凌。她不再说话,捏起那张照片锋利的侧面,在手腕麻木地刮擦,很快血肉模糊。
美云抢过照片,“你干什么……”
她拿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秦兰,仿佛眼前站着不是女儿,是年轻时代的自己!她恍然醒悟,这番话不是骂秦兰,而是骂自己,骂过去一味退缩忍让的自己,骂如今以为忍耐便万事大吉的自己。她忍住强烈的恶心,一把搂住秦兰,哭着念道,“咱们跑,咱们走,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行不行?”秦兰蜷在她怀里,像个沉默的婴儿。美云搂得越来越紧,仿佛要把她压回子宫里去,这样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
很多年后,当小学老师的秦兰在办公室看到一个女孩,扎羊角辫,低着头,默默站在角落。秦兰心里一动,走过去,发现她校服上涂了一只丑陋的黑羊头。
“你画的?”她指着羊头。
女孩摇摇头,没说话。
“你告诉老师了吗?”这句浅显易懂的话,让秦兰心摇起来。
“他们说我,像羊……”
“羊?”
女孩抬起头,眼神困惑,“我不懂。”
秦兰喉咙发紧。许多年前,也有人指着她的照片说过相似的话,她以为她全忘记了。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美云。美云站在长坡上,背影模糊,手里拎着一把生锈的榔头。她追上去,却发现坡下是小时的自己,正把饭盒里的包子一个个踩烂。
醒来后,她重重地呼吸,一声长、一声短,仿若江船汽笛的节奏,回忆一波波涌来。她以为,那段日子不过是童话故事里糟糕的一章,翻过便完了。搬家、转学,大魔王再也没出现。她只是发现她很难相信别人。无论朋友、恋人,哪怕说笑着,内心总有一只紧攥的拳头。有人说她清高。她笑一笑,事情终究往那些人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她想起那些游戏,一个人被推出来,或者落了单,其他人就会围上去。他们从不当真。但当她自己被推出去,成为圈子中央的人,她才明白,他们从不在乎是谁。今天是她,明天是别人,谁都可能成为那个“黑羊”。
她掏出手机,给美云发一条微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妈妈。”很快,屏幕亮了,“嗯。”
“妈妈,……”手指颤得厉害,标点符号都用错了。
“明天回家吃晚饭吧。”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秦兰盯着这个表情看了许久。缓缓地,那笑从屏幕传过来,映在秦兰自己的脸上。于是,她的嘴角也微微翘起,变成好看的弧线。
地板上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移动着。是一只黑蚂蚁,正艰难地从缝隙爬出来。它略停了停,然后,头也不回,朝另一个方向坚定地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