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下的绽放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流连于繁华的东门商业步行街,浓浓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桂芝被久违的熟悉氛围所感染,心情愉快放松。来深圳十四年,鲜有这样的心情出来走走逛逛。她从不结伴,喜欢独来独往,只有同在深圳的二姐邀约,她才肯与二姐共同出行。但今天不同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一个可以与她相伴终身的张子健。他们不说话,所有的交流,都在互相对视中。两个小女孩笑闹着从桂芝身边倏忽而过,穿着同款式粉红色的公主裙,蓬勃的气息吸引了她。看上去是一对双胞胎,多么幸福欢乐的孩子啊。忽就牵起了桂芝的心事,一片阴影又飘忽出现。但这一次只是一瞬,她看了一眼张子健,坚定地面对熙熙攘攘的人流,对自己说,桂芝,噩梦已经醒了,你的春天来了。

1

1966年,桂芝出生在贫穷闭塞的荒沟,一个东北的小山村。桂芝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成为家中的老小。虽为老小,但并不是父母的心尖肉,因为贫穷的家庭,没有条件来娇惯她。

桂芝13岁那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农家院的粗茶淡饭,完全没有耽误她的成长,她竟和比自己大3岁的二姐般般高了。少女初长成,天然去雕饰,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轻浅一笑便跳出来的两个酒窝,见到的人都说,桂芝长得真俊,妥妥的美人胚子。

桂芝的父亲王老七,对自己的五个孩子相当满意。还没看出有大出息,但儿子勤劳肯干,女儿乖巧听话,尤其是小闺女桂芝,不但模样出众,学习成绩还一直拔尖,这让当爹的他,脸上颇为有光。每每桂芝拿回来奖状,王老七都板板正正地贴到墙上,来了人串门,不用他说,自然被看到,接下来会收获一波夸赞,王老七比喝了酒还受用。

桂芝的大姐排行老大,桂芝13岁时,大姐已经出嫁,嫁到了毗邻的太安村。大姐的男人心眼活泛,很灵透;公公在村里的供销社,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1979年,强劲的东风吹进了小山村,荒沟人开始议论起联产承包。人都是有惯性的,大帮哄的日子过成自然,很多人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改变,桂芝的父兄也不例外。他们家三个男劳力,工分多,桂芝的二哥在生产队还是民兵排长,正有风声传出他可能去大队,当民兵连长。

桂芝还小,即将到来的改变她丝毫无感。春日的午后,她和同学跳方格崴了脚,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妈妈出去掐苣卖菜,其他人都去生产队上工,院子里静悄悄,只有圈里的育肥猪偶尔哼唧两声。

桂芝拿起笔写作业,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中,听到大门响了一下,接着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她陡然清醒过来,以为是家里人回来了,向院中望去。

来人是荒沟的大队长胡军,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

胡军进来后,环顾四周,然后讪讪地说:桂芝,学习呢?

桂芝点点头,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只是清晰地记得父母说过的话,这个人凭着本家三叔在公社,谋得了大队长的位置,不仅好吃懒做,还好酒好色,把自己灌得差不多了,就去惹乎村里的小媳妇。

桂芝只知这个人不好,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不好。

胡军的脸像鞋拔子,扁平垮塌,上面还有一张大蛤蟆嘴。原本看着这个长相奇怪的男人心里就反感,再听他说姑娘家家的,学这些有什么用,桂芝对他更加厌恶,想让他赶紧走开。

桂芝说:你有事吗?有事去队里找我爹吧!

胡军没有走,反而往桂芝身边挪了挪,然后一屁股挤着桂芝坐下。

桂芝有些紧张,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于是试图躲开他。胡军却把桂芝搂在怀里……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家里,桂芝被胡军强暴了。

事后胡军恶狠狠地威胁桂芝:你若是把事抖搂出去,你就完了,别人会骂你破鞋,以后休想在荒沟呆下去。你一家的好歹都攥在我的手心里,你要是不听话,他们跟着一起完蛋。

走到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折转身来,用手指着桂芝:你二哥不是想进大队当民兵连长吗?这也得我点头。你不怕二哥跟着吃瓜落,你就出去说。

胡军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桂芝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在那小声啜泣。痛楚和恐惧,令她不知所措。

一个13岁的女孩,突然经历这样一场灾难,她的脑袋是混沌的,她眼前的天塌了。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流。她觉得这是一个噩梦,对,绝对是一个噩梦……

桂芝哭了很久很久,开始琢磨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父母,想来想去,她打消了说出去的念头,这种事是羞耻的,她没有开口的勇气。她害怕以后有人冲她吐口水,也怕胡军的报复。

桂芝被吓破了胆,她觉得只要自己不说,就没人会知道。权当被疯狗咬了一次,把伤痛深深地藏起来吧。

桂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房间躺下。母亲回来做好了饭,喊她也没起来。家里人都以为她犯了懒,也就没有再理会她。

这件事就像一坨屎,堆在桂芝的心头,让她日日恶心。她不敢一个人单独在家,不再像以前一样爱说爱笑,每天恍恍惚惚,走起路来,就像踩着棉花似的。

桂芝突然间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她的父母和一大家子人,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的钝感麻木,越发地让桂芝孤独和悲痛了。她承受了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灾难,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中。

出事两个月来,桂芝不去人多的地方;去上学,也尽可能绕开必经的大队部,宁愿绕远,也不要再见到那个恶魔。

2

但是桂芝错了,她的沉默懦弱,让魔鬼更加疯狂。

这一天放学,桂芝和同学结伴而行,刚出校门不久,同学就被她哥哥喊走了。他们和桂芝背向而行,剩下了桂芝一个人。

时至盛夏,植物葳蕤,苞米也到了拉垛叶的季节。桂芝没有走惯常的田间小路,而是选了宽阔的村道。村道虽然有一段两边也是庄稼地,但远远能够望到村庄,平常能够看见几个干不动活的老人坐在路边。虽是下午,但人总该是有的吧?

但是那天奇怪了,桂芝走到这段路,抬眼望去,一个人也没看到。她的心不免一紧,怦怦直跳,担心又遇到那个禽兽,顺手从路边捡了块带着棱角的石头放进书包。这块石头让她的心稍稍安稳,她几乎带着小跑,想穿过两边都是苞米地的路段。

桂芝匆匆地走,没料到身后突然传来粗重的喘息,那浓重的酒臭气熏得她脊背一阵发凉。没容她回头察看,一只熊掌般的手忽然就捂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用两只手拼命地掰扯,那个恶魔的另一条手臂却揽住了她的腰,挣扎间两脚腾空,她便被拖进苞米地里……

桂芝在凶残狠毒的胡军面前,与一只小鸡崽并无两样。她愤怒地瞪着这个恶魔,却无力挣脱。第一次是天塌地陷,这一次她的脑袋里只有仇恨,只有一个咬牙切齿的念头,那就是,我要杀了他!这个念头太强烈了,可是她没有能力去实现,她的眼中只有滚烫的热泪。

胡军发泄完兽欲,咧开满嘴大黄牙,得意地说:别怪我惦记你,谁让你长得这么水灵。你回去问问你爹,这两个月,你家是不是得到不少照顾?

桂芝的胃里翻江倒海,有一种腥咸的东西涌向喉咙。她恶心得天旋地转,她几乎晕厥过去……

模模糊糊中,桂芝发现那个畜生背对自己正在穿衣,她想起书包里的石头,那是自己复仇的武器。她拽过被掀翻在一侧的书包,掏出那块石头,猛地立起身来。

弱小的生命发疯之后,力量超乎寻常,这一石头撇过去,正好击中胡军的后脑勺。

胡军头一缩,回手一摸一把血,立马狂怒了,转过头就一个耳光,桂芝被扇倒在地。大概是感到了痛,胡军捂着后脑勺就往地外跑。

桂芝已经豁出去了,她的这一击让她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说时迟那时快,桂芝又捡起石头,再次砸向胡军。

胡军已经跑出去三五步,虽有零星几棵苞米杆子挡着,但石头好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直接命中。疼得胡军嗷嗷地叫了两声,捂着脑袋飞也似的跑了。

桂芝回了家,进了自己房间,忍不住趴在炕上啜泣。母亲和二姐听出不对劲,前后脚进来,拉她起来,问她发生了什么,桂芝哽噎着,什么也不说。母亲看她的半边脸都肿了,以为她和别人打了架,气恼地大喊:哪个王八蛋打的,你告诉我!

桂芝还是继续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不出个所以,母亲叹着气出去了。

二姐拉过桂芝的手,给她擦拭了脸上的泪,劝她道,小妹,别看你长得高,可还小啊,你受了什么委屈,和姐说,看姐能不能帮你呀。

二姐的几句话,让桂芝哇地一声,哭声更大了。随着畅快淋漓地这一大哭,她感觉可以张开口了,她终于把胡军欺负她的事,断断续续地讲出来。二姐听明白了,咬着嘴唇,起身就去厨房拎菜刀。

小妹才13岁啊,胡军这个畜生怎么下得去手?

母亲正在厨房刷洗水缸底子,看见二姐五官扭曲气势汹汹拿了菜刀就跑,赶紧追出去,强把她拉进房间。

小祖宗,你这是干啥?二姐就把桂芝被胡军两次侮辱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听后呆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说:我知道胡军不是个东西,可他再不是人,也不能祸祸一个孩子吧?你再去问问桂芝,看她是不是瞎说?

二姐说:娘,桂芝没疯又没傻,能把这种脏水往自己头上泼?你要不相信,我们去找胡军,他刚刚欺负桂芝,被桂芝拿石头砸了,咱看看他脑袋上有没有伤,不就全清楚了?

母亲确信这是事实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拍手打掌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二姐说:娘,你哭有什么用,要不我马上找回俺爹和俺哥,去揍他,揍死他。

母亲说:你揍死他,咱桂芝也是被欺负了,揍死他,咱家还得再搭一条命。不行啊,二丫头,咱还得顾及桂芝的名声啊。

二姐气得脸色发白,在地上直跺脚:那咋整?咱就这样白白被他欺负了?

母亲收敛了悲声,擦了把眼泪,站起了身,扯起二姐来到桂芝房间。

母亲说:桂芝,你别哭,娘也不哭。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和你爹一定为你做主。母亲又对二姐说,二丫头,你要忍着点,可不敢出去说。

母亲在当天晚上,就把这事讲给了当家的王老七,王老七一听,气得七窍生烟,立马从炕上爬起来,也要去厨间拿菜刀。他要砍死胡军,砍死这个王八蛋。

母亲赶紧拉住他,压低了嗓音说道,这样不行,没用。如果他咬死不承认,你咋办?人家上面有人,咱有啥?弄不好桂芝丢了名声,咱的仇还报不了。

王老七一听,忽通一下,又倒在炕上,接着用双拳死劲砸自己的脑袋。他像野狼一样哀嚎了两声,随即对桂芝娘说:你不让我去,你说怎么办?胡军这是明睁眼漏地欺负人,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就是弄不过他,也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母亲说:他爹,气头上,我和你想得一样。可后来琢磨琢磨,不合适啊。咱得想别的法子,不能拿鸡蛋碰石头。照我说,这件事先别让两个儿子知道,否则他们一冲动,说不定发生什么祸事,咱家已经搭了一个桂芝,不能再搭上儿子了。

王老七半辈子胆小怕事,只想着一家人和和美美,稳稳当当过点太平日子,哪里料到竟遭遇这样一个飞来横祸。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老两口没睡,桂芝和二姐也没睡。二姐在轻轻地安慰妹妹,有爹娘和哥哥在,你不能白吃亏;老两口没睡,他们在翻来覆去商量,用什么法子惩治胡军,出出心中这口恶气。老两口合计来合计去,终于在天亮之前商量出个主意。

3

对于一个恶人,你可以消灭他的身体,但你永远抹不掉他带给你的伤害。

二姐在耳边的声声低语,桂芝一句都没有听进去。13岁的她,两次遭受摧残,她已经不再害怕,她脑子里嗡嗡直响。响声充斥整个房间,震得她自己眼睛始终瞪得大大的。仇恨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她想复仇,可她有什么能力呢?

一连几天,桂芝没上学,父亲也没去生产队上工,这让桂芝的两个哥哥觉得奇怪。再三追问下,王老七给儿子说了实情。

两个血气方刚的儿子,哪里忍得了这个,提着棍子和铁锹就要出门。父母拦住他们,讲了全盘计划,两个儿子听了,觉得有道理,只是他们等不了。

王老七劝告儿子:马上就打过去,我也想啊,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你妹妹和这个家,咱们必须从长计议,一定要忍上几天。

桂芝家里似乎平静了,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一家人憋足了劲,就等那个最佳时机的出现。

王老七早就看到了胡军头上的纱布。胡军对外谎称自己是晚上喝酒喝高了,摔到壕沟里磕到了。明眼人任由他说,他说啥就是啥,即便都知道这个人坏事干尽,这个伤另有蹊跷,可谁又愿意去追究,给自己找麻烦呢。

几天后,王老七看见胡军拆下了头上的纱布,后脑勺上留下两块醒目的疤痕。

这两块疤痕对胡军来说,是罪恶的标签;对王老七来说,那就是复仇的命令。伤好了,胡军又敢胡作非为,王老七父子报仇的时机到了。

这一天早晨,王老七没有出工,他说大女儿家有事,要去一趟太安。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王老七回来,经过村东头姚贵家,摇摇晃晃放慢了脚步。

村里人都知道,姚贵是个无赖,又懒又馋,还是个官迷,挖门子盗洞想到大队当个脱产干部。姚贵平时像哈巴狗一样巴结胡军,一直想找个机会请胡军喝酒。可惜家里只有几个喘气的活人,穷得猫狗都养不起。

这会儿姚贵远远看见王老七提着两条大鲤鱼,两瓶老白干,颠儿颠儿地往家赶,扯着嗓子喊住并跑上前,好说歹说地截胡了。姚贵的说辞是:鱼和酒全当是我借你的,以后一定加倍奉还。两个多月没沾酒和肉了,老七你该有这个同情心吧。

王老七心里这个烦啊。同情心,同情你这个净想着不劳而获的懒蛋子?滚犊子吧。表面上不情不愿,很无奈,心中却暗喜,第一步成功了。王老七再三提醒姚贵,记住你说的话,我这是借你的,别吃干抹净扭头就忘。

姚贵有了酒和鱼,哈喇子都快出来了,高兴还来不及,王老七说什么,他就点头应什么。

王老七断定,这个姚贵晚上一定会请胡军。胡军闻到酒味就挪不动步,为了养伤,有几天没喝了,这对臭味相投的王八蛋,今晚必定喝个天昏地暗。

荒沟东边这一带,只有姚贵一家落单,从他家到主体村庄,中间还有二百多米一段土路,这段路基本上是姚贵家专用,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走。

王老七两口子想到的办法是,等胡军在外喝得醉眼朦胧,爷仨瞅准机会一起上前将他摁倒,蒙住他的头,直接打断他的腿。王老七盘算,胡军腿残,站不起来,也就不可能再欺负桂芝了。这样既报了仇,又保住了老闺女的名声。

这个主意看起来堪称完美,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了岔子。

4

那天晚上,一切按部就班,姚贵和胡军果然凑在一起喝酒,果然从日落西山喝到繁星满天。守候在外的王老七爷三个,就要实施计划了。

偏偏这个时候,从村里疯疯颠颠跑过来一个女人,嘴里不停骂着:胡军你个狗日的,天天就知道灌马尿,儿子烧得不省人事,你还在人家滋溜个没完。

寂静的乡村夜晚,这声音格外刺耳。

听到这喊叫,姚家屋里的人纷纷出来。女人这时跑进了院,上前薅住胡军的脖领子,狠狠地摇晃了两下,不解气,又踢了两脚,然后拖拽着胡军,里溜歪斜地走了。

躲在暗处的王老七和两个儿子,牙齿咬得嘎登嘎登。不是说好人好报,坏人自有天惩?怎么关键时刻,老天爷竟然帮了他,让他躲过一顿胖揍?一场天衣无缝的谋划,生生就夭折了,王老七别提有多郁闷。

大儿子说:我看也别找机会了,等哪天夜里他一落单,我们冲过去就打。

王老七说:你知他啥时落单,总不能天天跟着他吧。

二儿子说:要不让桂芝故意把他引到外边,等他刚有动作,我们马上抓现行。抓了现行,也不和他废话,直接开揍,他再牛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也不敢对人家说他为什么挨揍。

大儿子说:这法子不是不行,可哑巴亏他吃了,心里一定会记恨,难免以后要给我们全家小鞋穿。

王老七说,这口气不出,我们全家都不安生,就按老二的法子办,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对于二哥的计划,桂芝毫不犹豫表示配合。

事情已摊在家人面前,桂芝也不觉得那么羞耻了,只要父亲和哥哥帮她废了胡军,别说是让她做诱饵,即便再下一次地狱又能如何?

劫难让人迅速成熟,桂芝已没那么脆弱了。

5

三天后的上午,大队下来布置防洪任务,桂芝利用这个时机,穿着一件红上衣来生产队找大哥。桂芝说家里来个姑娘,自称是以前大哥的同学。桂芝让大哥快点回家,她还有点事要去学校,传完话抹身走了。

社员们都在场院里,人比较集中。众人打趣王老七,有姑娘看上老大,你家要办喜事了?你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家待客吧!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装模作样的胡军看在眼里。桂芝的一袭红衣,衬得面庞白里透红,胡军只感到浑身燥热难耐。他早就憋着坏要收拾桂芝,上次胆敢拿石头砸他,这笔账还没找她算,现在机会来了。

胡军随便找个由头,离开了场院,远远地跟在桂芝身后。

但是他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桂芝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对他虎视眈眈,先他一步行动,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次,桂芝放慢脚步,特意走上那条狭窄的便道,右侧是块苞米地,左侧有个水泡子。

没有超出预料,胡军出了村便加快步伐,看看前后没人,一个箭步跑上前。

虽然也挣扎,但桂芝不再害怕,有父亲和哥哥在,她的反抗完全就是在演戏。埋伏在苞米地里的王老七和两个儿子,见到胡军如此手段,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立马冲上前去。时机不到,等,还要等。

火候差不多了,三个眼中喷火的男人抄着木棍杀将过去。

胡军还没有褪下裤子,忽然感到后背一阵风声,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打翻在地。

桂芝起身站在一边,她要看着他怎样遭到惩罚。

王老七几近疯狂,他的全部仇恨都凝聚在棍子上,一木棍抡向胡军后背,疼得胡军哇哇乱叫。

危在旦夕的胡军明白过来,王家父子找他报仇来了。

桂芝大哥高高扬起木棍,抡圆了,对准了胡军的膝盖。

胡军鬼哭狼嚎,没有还手之力,这时候桂芝二哥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块石头,喊道:爹,大哥,你们躲开,我要把这个畜生砸死……

胡军吓坏了,眼下最最重要的,是保命啊。他用尽力气大喊:七叔,求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让你家老大当会计,老二进大队,再给你们一千块。

这话一出,王老七和两个儿子愣怔一下。胡军趁机又说:七叔,今天你打死我,也就是出出气。打死人要偿命,你们还不如得点实惠。我这两个兄弟,眼瞅也要找媳妇了,有个好位置,那媳妇不是随便挑吗?

不愧是大队长,果然巧舌如簧,果然会收买人心。刚刚还咬牙切齿的王老七,手上的动作明显迟缓,棍子搁在胡军屁股上,半天没有抬起来。桂芝大哥看老爹的,老爹不动,他也不动。桂芝二哥石头倒是没撒手,只不过换了姿势,由上举变成了下垂......

优厚的利益在眼前晃悠,嫉恶如仇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难说人性的恶与善,它在利益面前会拐弯儿。王老七和他眼光狭隘的两个儿子,怎能抵得了胡军的诱惑?

胡军一看有门,继续游说:七叔,我给你写保证书,以后再也不敢了,承诺给两个弟弟的,我也一定做到。不信我马上回家取钱,立马就给。

桂芝见父亲和哥哥停了手,不由得急了,自己冲过来,碰头撒野地上前抓挠胡军,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行,我要你死,我要杀了你!

王老七拉住桂芝,劝她说:你先回家,剩下的事交给爹,你放心,爹绝不能便宜了他。然后他又对老二说:你把你妹送回去,顺便带来纸和笔,我们就在这等着,不能光听他的红口白牙,得让他立字为据。

桂芝明白了,他亲爱的父亲,打算和胡军做交易了。哥哥的婚事重要,谋个好差事也重要,独独她的感受,不重要。

桂芝瞬间泪流满面,说好的把这个人渣打残呢?说好的让他一辈子生活不能自理呢?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桂芝被二哥拉走,她像被欺负那天一样地哭泣不止。

桂芝感到无助,感到无尽的迷茫。

桂芝走后,王老七继续和胡军谈判。王老七说,我们如去告发,你就要坐牢,有个你这样畜牲的爹,你的儿女也休想好过。怎么办,你自己掂量。

胡军乖乖地按王老七的要求,写了保证承诺书,并摁上手印画押为凭。

事件过后,胡军对外不无得意地四处招摇:自己失足掉进沟坝,恰好被路过的王老七一家营救,他无以为报,要全力帮助王老七家。

王老七为了安抚桂芝,给了她300块,让她去给大姐做伴。大姐夫在县城里设了一家雪糕批发点,在那里租了一处房子,太安家里只有大姐和一个孩子。

心碎的桂芝,纵有万般不甘,又能怎样呢?恰好马上就要读初中,她也想远离这个伤心地,点头答应了。桂芝在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来清算这笔账,她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桂芝住进大姐家,大姐开导她: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你要学会忍,慢慢把这事忘了吧。桂芝说,大姐,我忍不了,我只是暂时没能力。我恨他,会恨他一辈子。

大姐和女儿对桂芝很亲,姐夫偶尔回来住两天,也小妹长小妹短的,如对家人一般。这让桂芝心情慢慢平复。

6

1982年,联产承包在荒沟全面铺开,个别人再不理解,也难挡洪流。分田分地分牲畜,原有的体制解散,通过选举成立了村委会。胡军蛮横霸道的日子翻篇了,王家老大当上会计还不到一年,王家老二还没来得及进大队,这一切便都化为乌有。真是天意弄人啊。

桂芝得到消息,心中生出一丝快感。但这份快感很快消失不见,又有一块乌云飘过来了。

漂亮的女孩,要么直达富贵,要么随时地狱,这似乎是一种魔咒。这一次给桂芝带来恐怖的不是别人,而是桂芝的大姐夫。

前几年,大姐夫不甘心窝在山沟里,找个借口进了城,不会干别的,就搞雪糕批发零售,慢慢摸出门道,赚了一些钱,家里新奇的玩意儿不断增加,燕舞牌双卡收录音机,海鸥120照相机……一开始,他对桂芝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好像并无非分之心,但是在县城呆了几年后,明显发生了变化。

夏天起土豆,紧接着又要种秋菜,大姐忙得不可开交。桂芝正读初三,马上要中考,也帮不了大姐,大姐就给城里的姐夫打电话。大姐夫回来时,桂芝正在家中温课,他慢慢地凑过来,说给桂芝买了化妆品,让她进他的房间。桂芝发觉他的神态不对劲,警惕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大姐夫堵在门口,一双眼睛在桂芝身上直转圈儿,仿佛都要流出口水来。

桂芝已经长大,她不是任人凌辱的那个小女孩,她气愤得脸色通红,顺手操起门口的脸盆架子,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大姐夫本以为给个三瓜俩枣桂芝就会服服帖帖,没想到她发起脾气也会变成怒目金刚。大姐夫得不了手,恼羞成怒,忿忿地说,你个被人玩剩下的丫头,装什么装,不爱在我家,你就给我滚。说罢,摔门而去。

桂芝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姐夫也是衣冠禽兽,是自己错了,还是天下的渣男都让自己遇上了?

桂芝没有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她也离开家,去地里寻大姐了。

当她把姐夫的无耻行径和盘托出,大姐先是愣了好久,然后冒出一句话:桂芝……你,你没和别人说吧?千万别和外人讲,你姐夫是个要脸面的人。

桂芝免不了失望和错愕,她想到了大姐的愤怒,想到了大姐的震惊,但她独独没有想到大姐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大姐就劝自己要忍,她还没有理解这个忍的真正含义,现在她明白了,这是让自己屈从,让自己逆来顺受。大姐没有半分对自己的关心,反倒是处处维护她那个禽兽丈夫。

桂芝语气沉重,对大姐说,你也有女儿,如果有一天她受到了欺负,你还会这么说吗?

说罢,桂芝扭头就走。她知道,自己该另寻出路,这个书是读不下去了。桂芝去了学校,找到自己的班主任,表示自己不能参加中考,要去外地打工,希望到时学校能发给她一张毕业证。

这时候离毕业只差几天,但是桂芝一天也呆不下去,她只想马上离开,远远地离开。

老师再三挽留,但桂芝去意已决。老师只有替她惋惜了。桂芝初中三年成绩一直稳定在班级前十,考高中没有问题,再努一把力,未来上大学都是有可能的。

桂芝回到大姐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径直奔向火车站。二姐一年前和同学结伴去了深圳打工,她要去找二姐。

7

火车越往南走,桂芝眼中的风景越不一样,第一次见到摇曳的芭蕉叶,阔大的叶子像一把大扇子,一点点扇去了桂枝心头的耻辱,接踵而至的,是对未来的揣测和迷茫。南下的火车,能不能扭转自己的命运?

桂芝来到深圳,第一次见到摩天大楼,第一见到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各种面孔。桂芝忽然想起那个成语,井底之蛙。桂芝之前就是一只蛙,憋憋屈屈活着的一只蛙。

二姐比桂芝早一年来深圳,已在一家电子装配厂找到了工作。桂芝未满十八岁,二姐领着她四处搜寻,发现一家香港人开的服装厂正在招工,桂芝谎报了年龄,顺利地被录用。

桂芝先是和二姐一起租房,后来二姐恋爱,二姐夫看着人也老实,但是桂芝内心已全面设防,她适时地搬去了员工宿舍,虽然杂乱不堪,远不及租住的条件,但她的心里踏实。

桂芝起初在生产车间里,像一只刺猬,别人接近不了她,她也不能靠近别人,她只是闷着头干自己的活。女工们在一起,常常议论她们的白马王子,桂芝从不参与,桂芝闲暇时间,只埋头看书。

桂芝有时候还翻看高中教材,有可能的话,她真想去参加一次高考。她明白,靠谁都靠不住,能拯救自己的,唯有奋斗和努力。

工作三年,桂芝成为服装厂熟悉全部流程的一把好手。

桂芝也向往美好的生活,但少时那些经历不时就会跳出来,告诫她,要远离男人,要警惕。

厂里有个叫张子健的技术员,看到桂芝默默无声埋头工作,从不收拾打扮自己,不自觉地关注起她来。他家在四川农村,中专毕业后来到深圳,稳重上进,平时不多言不多语,没事时也爱看书,和桂芝有共同的爱好。

张子健比桂芝年长五岁。厂里女工多,没事总爱开他的玩笑,逗引他,他从来不为所动。和桂芝相处长了,偶然也有交流,但都在书的传递之间。张子健发现桂芝特别喜爱桂花,每次桂芝从他那里借书,他都在书里夹上一枚桂花。

桂芝能感觉到张子健赤热的感情,但她心里始终有片阴影,任她怎么努力,那片阴影也不会飘走,相反,她越要驱赶它,它却更加地清晰了。她对张子健的感情,心中炽热,却止于唇齿。张子健也隐隐觉出,她的心里有块坚冰,始终没有融化......

8

在外面的日子,家乡不断有消息传来。大姐和那个活泛男人继续着美满婚姻,两个孩子还需要父亲赚钱,尽管他再禽兽,大姐也有离不开他的理由。

最让桂芝欣慰的是,她想亲手弄死的胡军,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彻底失势,媳妇跟人跑掉,他混得简直猪狗不如。

当年村里的姑娘媳妇,被他欺负过的太多太多,后来竟有私生子找上门,胡军的儿子气得雷霆大怒,他知道自己的爹混账不是人,却没想到还祸及影响自己这一代。儿子三天两头就把他敲打一顿,之后把胡军赶到外面四处漏风的仓房里。本来作得浑身是病,后来又没人照顾,没等桂芝找他报仇,他自己就死翘翘了。他死在破仓房的一个角落,几天后才被人发现。虽然他死时不到五十岁,但桂芝还是觉得这个报应来得太迟了。

也算苍天有眼,也算罪有应得,桂芝系在心里的恨,终于算是落地了。

胡军虽死,但是胡军带给桂芝的伤害却已经深深地刻进骨子里,像魔鬼一样,总是在梦里折磨着她。

桂芝在工厂里因为业务突出,破格被转为正式员工,她在这座崭新的城市扎下了根。

张子健默默地等着她,两个人不近不远,彼此心照不宣。二姐反复劝说,桂芝不为所动,直到知道胡军已死,她才似有所悟。不能让伤痕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她要快乐,要有自己的事业和爱情。她终于卸下了心理防线,向张子健坦露了心扉。这一年,张子健35岁,已经成为公司的技术总监。

桂芝的父亲及两个哥哥,倒是不好意思面对她,只有她和二姐不时来往,相互依靠。

也许以前所有的劫难,都是为了成就今天的自己,桂芝感谢这个时代,尤其要感谢给了她觉醒机会的这座城市。她明白了要怎样活,怎样活得自尊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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