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17日,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滚滚车流在迷蒙的街灯中喧嚣着奔腾,橘黄耀眼的大灯,像惊悚的鬼眼,一道道地在半明半暗的夜空中摇曳。高楼上的霓虹,也在阴霾的灰色夜空中,卖力地招摇,微尘在各色光柱中搅扰着翻腾。
抬眼,寻不到应在这特殊日子里挂在空中的那轮圆月;郁热的天气,也让我找寻不到半点中秋的味道。
在这不断升腾,又在未知高度中散开的浮躁气息中,我回忆着曾经的中秋……
八月秋风起,大块的云朵,贴着小村四周的山峦浮动,山脚下的橡树林渐黄而愈发显得丰满。夜风飒飒地掠过成熟的庄稼地,沉甸甸的玉米穗,在或浓或淡地游动着的雾霭中一日日地饱满,成熟起来。
儿时的农村,还是生产队的生产模式。小队西边的场院,是队里唯一一块平整的水泥地,每到秋季,一场盛大的丰收节日,便会在这里浩浩荡荡地展开。
我们县大家习惯称为“复县”,爷爷常说,“复县,就是福县,我们这里从来都是风调雨顺。”
七十年代的日子闭塞、艰苦、单调。有些地方可能还受着饥饿的困扰。但是在大街小巷狂奔后饥肠辘辘的我们,从不缺一块玉米大饼子来填充那怎么也填不满的小小肚皮。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偷抹一点荤油;或者割开饼子,夹上一层腻嘴的白糖。当然,这时候一定会引来小伙伴们一片啧啧的羡慕目光。
秋日里的场院,锁了一年,看场用的三间小屋终于打开屋门。那是我们孩子眼里的一个神秘所在。
夏日里,我们一起趴在油漆脱尽的窗外,顺着脏的已经不太透明的玻璃和走形翘起的窗框缝隙,挤着小脑袋向里面窥探。因为有人说,他曾经看见过一条蛇,顺着门缝,爬了进去;还有人说,他曾在哪个夜晚,看见过这屋里有烛光点亮。甚至还大约看到了烛光后的人影晃动。
有人附和,说他相信。当然,大部分孩子表示出怀疑与好奇,怀疑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见;好奇是因为在农村,从不缺关于鬼怪的说辞,而且都言之凿凿。
于是,大家便要一起去探个究竟。小屋里自然是一团漆黑,除了墙边几个隐隐约约的黑影,什么也不得见。倒是中午毒辣的太阳,在那一簇小脑袋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汗雾。
一阵风,穿过四周浓密的玉米地,摇动屋顶一颗硕大的蒿草,“刷啦啦!”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跑!”,几只人影,兔子一样四散而逃。
如此几次,有人说,他确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屋里有影子走动。也有人说,对啊,炕上的被子就像是刚叠过的。那小屋便在我们心里愈发地神秘起来。
当那屋门终于打开,看场大爷撅着屁股在外屋灶间引火烧炕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试图从这一角度一探屋内的究竟。但几次靠近,大爷抬头一个眼神,便让我们呼地一下做鸟雀散,而且,连那大爷也一起变得神秘起来了。
对于陌生与神秘世界的好奇,是孩子与生俱来的本性。充满幻想的日子里,梦想的翅膀在生长。这小屋睡在了我整个童年的梦里,并总会在中秋时节,打开它破旧斑驳的木门。
场院西侧,玉米杆在压实了的田地里,攒成圆形的玉米仓,一个个呼啦啦排开去,形成一个人造的大迷宫。
白天,老牛倒着嚼,伸长濡湿的舌头,不时舔舐着翕动的鼻子,慢悠悠地将一车车金色的玉米,小山一样堆满场院。
夜间,场院上灯火通明,社员一筐筐地把玉米提到仓边,梯子上身高体壮的小伙子俯身、举手,倒筐。他们打着哈哈,说着笑话。没一会工夫,一个粮仓便装满了。
我们这些小孩子,在阵阵的笑声中,一会儿绕着仓子猫捉老鼠一样互相追逐。一会儿又藏到了阴暗处等伙伴找来时忽地大吼一声跳出来,吓对方一跳。一会儿又撞翻了大人手里的玉米筐,爬起身起着哄逃向场院上的秸秆垛。
一天的暴晒,夜晚的水泥场院挥发着热气,穿过垛在上面的黄豆和芝麻秸秆,植物天然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我们埋伏在其中,一方做防守状,一方做冲锋状,战事往往烽火连天,胶着不下,谁都不肯认输。
一会儿,我们又捡来心仪的树棍,联手做侠客样呼喊着在草垛间披荆斩棘。这时狼烟四起,枝叶横飞,脚下狼藉。又免不了大人的一顿叫骂。
孩子的快乐世界没有疲倦,直到人们收工,我们才会依依不舍地在月光中互道再见。
七十年代的农村,夜晚停电的时候居多,农家的夜晚多在如豆的油灯或一盏摇曳的烛光中度过。哪天晚间如果突然来电,孩子们必奔至院中大喊“来电了!来电了!!”呼喊声此起彼伏,从村东头传到错西头,又从村西头传回村东头。
可能是为了照顾秋收,那些夜晚,基本是不停电的。更何况,还有几盏亮如白昼的白炽灯将整个场院照亮。那情那景,应该是儿时除了过年以外最兴奋的记忆了。
那灯光,不但照亮了整个场院的天空。也像八月十五那轮皎洁的圆月,照亮了整个小村宁静而温馨的夜晚。枕着月光入睡的童年,成了我人生中最短暂却又最温馨的回忆。
那一年,父母把我送到了城里去读书。秋日老家的小院,各种水果陆续成熟。父亲多年前自己插苗的巨峰葡萄树也长大结果,两棵葡萄秧并排在院东墙下,攀架向西生长。我离家时,春天开出的几串小花结出的果实,青绿,还带着露珠。
中秋节,父亲用那辆橘黄色的廉价嘉陵摩托车,颠簸着把我载回家。山村的深秋来的早,几轮霜降,山川失了油绿,不再那么柔软。院里的几棵果树,只有少许半黄的枯叶在风中飘零。
那两株葡萄树,也脱了叶,皲裂的藤蔓在秋风中瑟缩。爷爷喊着我的乳名,微笑着把我引到树下,伸手拿下了盖在架上面的一捆稻草:“葡萄给你留的,拿草盖着,霜打不坏。”
草下的葡萄,紫的发黑。一粒一粒饱满着,晶莹着,带着一层白霜或者是一层细小的水珠。它没有随叶子枯去,坚持着我的回来,并在等待的日子里,将自己发酵地愈发清甜。
爷爷慈爱地抿着嘴,满足地笑,失去了牙齿嘴唇,紧紧抿成一个凹下去的月牙。
那晚,薄雾轻雨。没有漫天的星斗,也没有说好的月圆,但是我却用一生记住了,唯八月十五的葡萄是最熟、最甜、最美……
工作后,百元左右的微薄收入,哪怕是放在九十年代初,也只够勉强糊口。好在逢年过节国企的福利还算有点颜面,八月十五的四盒“棒棰岛”牌月饼,也算是节日前的一个重要祈盼。
绿皮火车一大早从大连站喘着粗气出发,银色的铁轨在秋日半起的朝阳下,泛着微凉的光。铁轨的那头,朝阳也同时升起,我盼着快点回到家乡,吃一顿母亲做的节日团圆饭,我盼着家人能吃上一口我带回去的月饼,并满意地说,味道还不错。
时光如流水,思念如月光。流水已逝,思念却洒满回忆。我在眼前这喧嚣的月夜中,看到看场小屋发出橘黄色,温暖的光;看到老宅那倾倒的葡萄架下,又发出了新芽;看到爷爷在一地的月光下,微笑着向我走来……
一阵秋风将穿透云层月光吹到我的身上,又流到脚下,眼前这方寸大的阳台,便有了温热的感觉。想必这时,月光也一定像儿时一样,洒满了老家的山山坳坳,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