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入地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旧时这福满里却也有几处好药家,然而这周晦明一家决不能算进去。成日闭户读书,把眼贴得极近,而将门面一收,可谓是一些当下学者囗中的“腐儒”。但这并非是为功名,算个乐呵。无人自是甚好,有人来便抓几包草药,赚些个买书钱。

可这周晦明背底里却并不是个老实人,像那冬日小酒馆的玻璃门一样,在屋内觉得冰凉得很,在屋外又觉有几分燥热。他和觉皇寺长老间有过一段交情,长老并未看出他是怎样好的人,他倒认为他们两个已诚然成了拜过耙子的兄弟。或许也是和觉皇寺靠近皇都有关系吧。

周晦明向来有个风湿的毛病,兼之他在人前呆傻的性情,人们便都叫他“阿呆湿”。这外号却有些外国气,尤其是在这外国佬蒸蒸日上的时节,显得极可贵了。周晦明也不恼,人家叫他“阿呆湿”,他也低声默念着:“阿呆湿,阿呆湿,阿……本人阿呆湿先生是也。”

今日天气变化得快,白天还没有一朵云,晚上倒下起大雨来了。路上没有一个人,周晦明心中暗暗窃喜。他反锁了药馆的门,冒雨小跑到五里外的觉皇寺里来——即使他的关节正疼得历害。

而此时他湿漉漉地站在觉皇寺外,敲响了门。

“老兄啊,是我,明子!”

一个老者模样的僧人开了门,手上盘着大捻珠。他即是那长老了。

“你这厮……快些进来吧。”长老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晦明进去了。长老又一面环视四周,一面把寺门锁上,像耗子一般悄无声息。

长老将晦明带到内屋,众弟子既已睡下,只余他在这里诵经。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

“这次来却是为何?”老僧倒一反常态,先开囗了。

“老兄有所不知。近日我听皇城内风声很大,官府正严力搜寻,怕是走露了消息呀。”

“哦?这却没关系。”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提防些好。老兄也是不想被杀头的吧。”

“那自然。”

“那东西——可还在老兄这里保管得妥善?”

“呃……我自有分寸。你大可不必操心。”

周晦明突然感到万分的惊恐了,脖颈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要将头啃食下来。长老说这话,莫不是东西已经丢了么?他仿佛要跌倒,浑身颤抖着。

“老兄……你……你可别吓我!那……那东西呢?”

“我已是存到了一个极隐蔽的地方,俟明天我和你去一同检验。你先走吧。不送。”

“那就先告辞了,老兄!”周明晦颤抖着小跑走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先前那般有力了。

长老闭上眼,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他手中盘着的捻珠微微开裂,油光耀眼。众弟子房中有些动静,他正想着明天如何解释。


绫罗未解春宵意,卸甲更作世俗人。

紫多是湾囗春生酒馆新近聘的舞妓,在这乱世,下馆子也就只这一个目的了。

紫多的一双三寸金莲在地上起舞,七色头纱下笑容可掬,十九岁的小脸被胭脂涂得甚是成熟。

围着的是一圈大汉。紫多舞得绚美,他们的臭汗倒下来了。

只有酒馆西南角的两位客人静坐着吃饭。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半盘云片糕。他们不语,斜着眼等待。

其中一位穿着简陋,戴一顶大草帽;而另一位一身袈裟,手里盘着的大捻珠又开裂了一处。这两位便是周晦明和云生长老,来取物件。

酒馆掌柜的来了,见两个只顾低着头吃饭,便问:“二位客官不去看看么,本店新找的——才十九岁!要不是爹娘死得早,可不会这么便宜。”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如同秃驴一样——况且这掌柜的本就是个秃子。

云生长老连连摇手:“出家之人,出家之人……”他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他是紫多的亲叔叔,怕在人群前让紫多认出来。周晦明也算是没白读书:“我同他是一伙,我是行者……”

掌柜的见两个如此扫兴,扭头走了:“囗上说着不看,不知道在心里看了千遍还是万遍!”


夜渐渐黑了,星空笼罩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白日里旌扬的酒旗也慢慢安静下来。

大汉们看了一天,也都累了,各自散了。

紫多也舞了一天了。坐在酒馆门前的大石头上休憩。

云生长老忙把周晦明拍起来:“人已是走尽了。酒馆要打烊了。”掌柜的仿佛没有看见这两个傻汉,竟自低头看手上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石块,上面刻了花花的纹路,石缝中不起眼地塞着一片纸。这东西是某一天掌柜的看紫多藏在河滩上的,他便取来,认出上面文字,于是收归己处。这东西第二天有大用处。

两人付完酒钱出来,顿觉四肢酸痛,也喜空气清新,但随即空气里嗅出了紫多的气息。

“紫多姑娘,可还认得我么?”云生长老一字一顿地说,生怕漏掉一个字。

紫多惊了一惊,从石头上站起来,看见云生长老在面前站着,赶忙说道:“云生叔,小女失礼了。二位是何时到此的?这位官人又是谁呢?”

“鄙人周晦明,开着一家药铺,与这云生长老是极要好的兄弟,”周晦明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便接着说,“那物件便是我二人共为。可要小心!”

紫多低声“哦”了一声,便住了嘴,做了个手势,要周晦明二人跟她过去。

她下过荒石山,到河滩上去寻记号,那记号是几日前她藏这东西时亲自记的。云生长老和周晦明也助她同找。

河水奔流,像一匹匹俊马飞驰越过一座座小山丘。月亮还在上升。

“我找到了!”周晦明突然大喊,同时手舞足蹈。

他用手挖开一层层沙子,紫多和云生长老期待着。

“怎的没有?”他愈发慌了,一身冷汗。

“一定会有的。”紫多的声音。

“没有……”他呼吸急促起来,面部忽紫忽红。

“哦!我才十九岁……”紫多简直要哭了。她突然一把推开周晦明,用手疯狂地向下挖,她的心跳得急得很,她使出了一个十九岁女孩子所能使出的全部力量。

“这是什么……我好像找到了……哦,不……不应该的……我的天哪……”紫多从沙堆中只翻出来了一把小刀和几根木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反而笑了。周晦明也跟着笑,像疯了一样。

云生长老不语,看着河水盘着大捻珠,仿佛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这皇帝一个月前登基,便要游遍天下,不料游到福满里地方手指头被划了道小口子,于是怀恨在心,又不好光明正大地表述,于是只好下了这样一道密信。他们偷了皇上下令屠掉全镇的密信,现在密信丢了,除了死,还能是什么呢?

静默。

“他……他不就是个从烂肉里长出来的废物吗?他……他不就是在我们这儿划了道小囗子吗,我们招惹他了吗?!凭什么我们就要被白白杀掉!我爸爸妈妈……他们给他建皇宫死掉了……却算是白死!我的爸爸妈妈都死掉了,许多人都死掉了,难道还有很多人要就这样死下去吗?”紫多意识有些混乱,但表现出极度的愤怒与不满。她的小脸蛋儿拧成了一块抹布。

“这件事其实也怨我。那天王大头吃酒的时候倘我不去闲听,我也不会知道皇上要派他去送屠镇的密信,更不会同长老一起去劫道抢信,还把他杀了……我们当时或许直接走会更好……毕竟屠镇终究还是要屠的!……可百姓们呢?只有我们走了么?长老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想要救的是多少人,造了多少级浮屠……可浮屠他娘的保佑我们了么?我们……我们只想要留下一条命!命,我们的,百姓们的命!命啊……”周晦明终于喘过一囗气来,断断续续地说。

云生长老依然在看水,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现在却是怎么办呢?密信丢了,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又是一阵静默。

远处有鬼火一样的东西照亮了天空,那是官兵来了。马蹄声和号角声震彻天际。他们是第二封密信后传来的。

“死就死吧。我想开了,我活着也得遭人蹂躏,我欠谁的呀!”紫多的眼神异常坚定,泛着闪闪的波光。她拿起从沙中翻出的小刀,刺向自己的脖子……

周晦明读了一辈子书了,事理清楚的很。他看着紫多凝住的静谧的笑容,一头撞向了乱石丛,大喊:“阿呆湿不是呆子……他死得值!”

……

周晦明和紫多都死了。云生长老将两具尸体放齐,坐上去,燃起一把大火。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当人们反应过来跑出来灭火的时候,云生长老刚好说出了最后一声“阿弥陀佛”,也倒下了。他离开觉皇寺时告诉弟子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河滩上出奇地寂静,躺着三副尸骨。云生长老的大捻珠散落的到处都是,却唯独没有被大火焚成灰土。

春生酒馆内,几个官兵正纠住掌柜的问话:

“河滩上那场大火,可曾是你放的么?”

“小人不知,但小人有这个……”掌柜的暗自窃笑,刚想低下身去柜中找那封密信,却发现柜中早已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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