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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离开前,给家里添了最后一件家具,是个白色的净水器,滤芯是航天材质,据说可以用一辈子。吴静怡给她打了折,只要两千块,而她的进价是两百块。吴静怡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她只记得,她给外婆买了很多礼物,那些不值钱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盆,塑料玩具,洗衣粉,洗衣液,从阿里巴巴上批发的,几乎堆满了外婆家的仓库。绣坊村的人也知道,吴静怡有钱,在外面做大生意,买礼物送给大家,是为了感恩回馈。
吴静怡上次来绣坊村,是三年前。她还记得,村里有口古井,四方形的井口,外围是个圆,像枚古钱币。井岩上挂着陈年的青苔,十几只黑鱼,在青色的水里游来游去。古井对面是个凉亭,也是小戏台,冬天的时候,两侧用方格花纹的塑料布遮挡,几个老人凑了两桌麻将,喊牌声很大。除此之外,只有鸟叫,成群结队的鸟儿,叽叽喳喳。村子里面的路,是黑色的火山石,上面布满了气孔,脚步常年踩在上面,把路面踩得光滑,泛着黑光。
吴静怡注意到,村子跟以前不太一样,出现了几家咖啡馆,砌着白墙,在一众火山石和木头拼接的房子中间,格外清秀。只是门口长着杂草,飘着落叶,屋顶还有杂乱成团的电线,穿墙而过。靠墙放的绿色垃圾桶上面贴着纸条,不是垃圾桶,禁止丢垃圾。应该是2019年,搞旅游村时发展起来的。那时,村里热闹极了,常有大老板来谈投资,舅妈家的院子也租了出去搞民宿。前老板花一百多万,翻新了火山石盖的两层小院,太阳常照的那面泛白,可能是氧化了。院子外面放着两个深红色的大花盆,金桔结满树,过道里,铺着白色的小石头,两旁种着青色的竹子,旧木马在屋檐下摇摆,地上不知是谁的发卡,蛋黄色,塑料蝴蝶轻轻挥着翅膀。只是,民宿开了两年,关关停停,前老板没能坚持住。离开前,他把客栈里能拆的东西全部拆了,床、床垫、浴缸、电视、台灯、灯罩,连窗户都没有放过。舅妈三年前回到这里,把房子收回,自己住,门口挂着“招租”的牌子,很少有人来。
吴静怡拎着两只礼盒装的椰子鸡,走进院子,热情地朝里面喊着,舅妈。舅妈尴尬地伸着手,她戴着橘红色的橡胶手套,正把地板上的水往外拖。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走进院门的女人,饱满的鹅蛋脸,很漂亮,有些面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吴静怡把礼盒放在院子侧面的木桌上,桌上铺着青色的桌布,是舅妈屋后采的染色草,自己染的色,绣的花纹。吴静怡说,我替妹妹回来看看你们。舅妈说,哦,妹妹,你是妹妹的朋友,叫吴……吴静怡说,对对对,舅妈想起我来了。吴静怡笑着,很自然地接过舅妈手里的拖把,就像那是她自己家。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舅妈慌忙摆手,不用不用。她终于想起来了,上次吴静怡来,带他们去镇上吃串串香,然后他们为吴静怡跑前跑后,忙活了整个夏天。
谢谢你给我买草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山楂。你太贴心了。吴静怡在村里住了三个月,她说话就是这样,不管谁家里添了新东西,她都认为是送给自己的。刚开始舅妈不好意思说,这是大家一起吃的,只能看着吴静怡端着大公鸡碗,里面只剩画在碗侧面的大公鸡,红色的毛,黑色的尾巴,站得挺直。离别前一天,舅妈让我带吴静怡去摘百香果,村长发的幼苗,每家每户门前都种的新品种,满天星,只是无人打理,果子熟了就自己落地。早上八点,我睡眼惺忪睁开眼,吴静怡流着汗,兴奋地从外面跑回来。两大袋果子。她的手指被塑料袋勒红了,奇怪的变形,藤上一个果子都不剩。我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她第一次摘果子,觉得新奇。毕竟跟同龄人相比,她很富有,积累的财富几辈子都用不完。
而现在,吴静怡突然跑来,又带这么多礼物,我还不在,舅妈有些尴尬,不知道要如何接待她。舅妈记得,最开始有旅游车开到村里时,村长拿着白色的大喇叭,用不流利的普通话,反复跟游客说,你爱我们,我们就爱你。最近几年,遭遇几波骗子后,村长常挨家挨户串门,反复交代,对所有到村里的生面孔,保持一个原则,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舅妈心里有了底,就这么办。刚好邻居家有搬家宴,就把吴静怡带了过去。这是村里的规矩,不管乔迁新居,或者老房改造,都会请客吃饭,从早吃到晚,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凑够一桌就开吃。舅妈从衣柜里翻出自己绣的衣服换上,带着礼金,和吴静怡去了。
席上,他们又说起附近谁被骗了。那几年,每次去外婆家,总能听到谁的养老钱被骗了,像是业余生活的调料,大家说起来都是笑谈,轻飘飘的。这次是个男孩,两百块钱,把银行卡借给了所谓朋友,现在被叫去了解情况,听说别人拿他的卡洗钱,金额还不少。不远处,大客车停在村口,车身上挂着红色横幅,第一届丝绸节免费班车,加微信进群送鸡蛋。喜气洋洋的阿姨和大叔们从前门下来,两手满满当当,拎着俄罗斯产的牛奶。不远处,走来几个胡子发白的爷爷,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大红色。很喜庆。
吃过饭,吴静怡先去了村长家,村长不在,说是去县里开会了。她掉头去了家里收拾得像刺绣博物馆的阿姐家。阿姐是村里的红人,每年最风光的时候,就是三月三,政府会把这些非遗文化传承人,接到各个乡镇的大戏台,展示他们的作品。空旷的地上铺着绿色的地毯,阿姐们坐在毯子上,不时和其他乡镇赶过来的老姐妹,老阿婆们,探讨技术,分享自己绣的新图案,她们也会亲热地摸摸对方穿在身上的绣服,相互夸赞着,你这件更显功底。不过阿姐不在家,她丈夫在楼下打牌,平头,肤色黝黑,他看着手中的牌,对三,和一张大王,回头对吴静怡说,想要找到阿姐,要等下雨,因为晴天时,她要去工地做苦力。吴静怡去了二楼,木头搭的三间房,第一间挂着满墙的照片,镶在玻璃镜框里的笑脸,穿着传统民族服饰,大红大绿的花纹。第二间是服装展示间,成年模特穿着阿姐手工绣的华服,镜框里镶的,也是同样的衣服,热情奔放的太阳图腾,变形的蝴蝶兰和蜘蛛,想象力借着五彩丝线,在藏青色的麻布上,自由挥洒。
再往里走,是阿姐的工作间,竹筐最上面,放着她绣了一半的作品。四根木板订成相框形状,黑色的棉布,用八个大头针固定在木板上。为了防尘,上面蒙着白色的布,只露出下面一小块,是花朵的局部,带着青色的叶子。阿姐的绣花针斜插在棉布上。吴静怡翻出里面的小件绣品,花布条、花衣裙,毛线似的相互缠绕,随便拿出一条都要做工几周或者几个月,价值也是几百到几千不等,只是固定资产不等于现金流,阿姐家现阶段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钱。在村里生活,今天巡游,明天唱戏,今天新生,明天送别,热闹得很,可对他们来说,这所有的热闹都是不小的开支。喜欢穿民族服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往常这些绣品主要卖给外国人,现在村里别说外国人,连游客都很少。吴静怡上次来,帮阿姐兜售了不少生意,阿姐很激动,留吴静怡吃午饭,蔬菜都是后院栽种的,豆角、茄子、胡萝卜,唯一的荤菜,是从冰箱里翻出来的零碎,炸鸡爪和很黑的排骨,像是宴席上打包的,放了很久。
离开阿姐家,吴静怡沿着火山石铺的台阶,往高处走。路两侧,黑色的石头缝隙里,长着杂草,绿油油的。穿红衣服的阿姨蹲在院子前面的水泥地上洗碗,大红盆里一摞摞碗快溢出来了。她看到吴静怡,慌忙起身,拿着红瓢,从水缸里舀出水,胡乱泼在手上,又在围裙上擦了两把。她带吴静怡去家里看刺绣。餐桌是木制的,放着吃了一半的老式奶油蛋糕,鲜艳的色素,地上扔着吃剩的骨头,白色的土狗来回奔跑,吃不完的骨头被它藏起来。今天是阿姨的生日。而旁边,沙发上放的,墙上挂的,都是阿姨的刺绣作品。阿姨从门口拎出一个行李箱,里面也是五颜六色的绣品,她挑出三件局部刺绣的牛仔裤,给吴静怡看。天气潮湿,有些地方发绿,带着霉斑。她听到吴静怡说,你拍照发给我,我发发朋友圈,做外贸的朋友可能需要。阿姨乐呵呵地说好,合上箱子,又跑回院子去洗碗。
吴静怡是在这个村子发迹的。七年前,她做种子公司,说是助农项目,免费送蔬菜种子。村干部也很欢迎,骑着电动三轮车,带她挨家挨户做拜访,她劝大家别把时间浪费在刺绣上,而应该种蔬菜,旱涝保收。村里人都很相信她,她是他们接触的第一个大老板,每次都带着礼物来,还会帮他们推销糯米酒和刺绣。她要的只是一部分收成,如果菜价不好,她还会帮忙处理。那时常有的状况,南瓜或者辣椒,成熟的季节,没有货车来收,一片片烂在地里。吴静怡说的帮忙,就是把一车车冬瓜和辣椒拉走,每家发个几百块钱。这样折腾了几个季度,吴静怡的财富越积越多,村里的生活却几乎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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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起时,我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搬家前的大扫除。按了快洗键,才去拿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沙发是灰色的,圆弧形的靠背,包着银色的边。本地号码,被十几个人标注着外卖快递。男人的声音,有些杂音,他说,外卖,你的地址是……我脱口而出,叶榆路。男人有些慌乱,停顿了两秒说,哦,那不是你的外卖。挂断电话,我才记起,我没有点外卖。但没有细想,只是拍着脑袋提醒自己,不能再自报家门了。被吴静怡套了几年的话,怎么还没学会闭嘴。我打开窗户,朝楼下看一眼,有辆灰色面包车,从巷子里开出去,我双手靠着窗沿,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身后响起了微信提示音,这次是吴静怡,她说最近想去村里玩,问我有没有推荐的地方。吴静怡从来不会直接问我问题,而是假装跟我有共同的经历,等我主动说出自己的事情。若是以前的我,很乐意告诉别人,我在哪里。可是现在,被监控的感觉,让我不得不谨言慎行。
每天,只要我走出院子,就会收到一条短信验证码,等我走回院子,会收到第二条。同时,还有几个显眼的关键词。紫色。酸汤。涅朵奇卡。演唱会。散步。那分别是我某天穿着衣服的颜色,吃的食物,看的书,参加的活动,以及每天都会进行的散步。同样的信息,前几天出门时也收到过,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垃圾短信。等注意到这些信息时,周边一切跟我相关的东西被无限抓取。不管是我常逛的社交网站,还是朋友圈,都有类似的暗示,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些什么,只有我蒙在鼓里。我怀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藏着摄像头,就算我关紧房门,把头蒙进被子里,也有人躲在被子里偷窥我的一举一动。
吴静怡问,最近在忙什么?像是个提醒,我又想起外卖员的电话。这一周,我都在接外卖电话,没人问我地址在哪,总是我接起电话,走下楼,拿走外卖。我退出对话框,翻到通话记录,只有两条,一条是外卖员今天打过来的,另一条是五天前,我打过去的,通话时长33秒。我记得外卖平台为了保护隐私,用的都是虚拟号码,怎么会把电话错打到我这里呢?我很疑惑。洗衣机嗡嗡响,应该是在甩干。与此同时,还有件事让我困惑,那是洗衣服时发现的,我丢了两件衣服,黑色的短袖和白色的衬衫,都穿了很久,特别是那件白衬衫,质量很好,至少穿了七八年。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我衣服很少,四季的衣服,只需要一个行李箱,所以缺了什么我很清楚。我不清楚的是,它们是什么时候丢的。我很懒惰,往常十天半个月才洗次衣服。房间更是退租时才会打扫。以往有朋友想到我的住处玩,我说起码要提前两周通知我,第一周我要做思想准备,第二周才会收拾房间。
我想跟吴静怡讨论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脑子转了一圈,发过去的信息却是,都可以啊,看你想去哪里。她的回复很快,我打算去外婆家,你没在那里吗?经典的吴静怡问题,故意说个错误选项,引导我说出正确答案。我跟吴静怡相处,才发现,我以为的简单聊聊,里面藏着那么多的陷阱。只是外婆家。我没想到吴静怡竟然要去外婆家,我以为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后,吴静怡会避开那个地方。
我在外婆家长大,外婆去世后,我再没有去过。我觉得愧疚,是我把吴静怡介绍给大家的。刚开始,我们过得很快乐。舅舅独自在深山养蜂,舅妈开车,带我和吴静怡去那里。舅舅几乎不说话,独自坐在户外的茶桌上,头顶是个草编的遮阳棚,电磁炉插着电,舅舅炖了鱼汤,漂亮的奶白色。那是下午,他在鱼塘钓的鱼,刮了鱼鳞,摘掉内脏,正在山泉水里咕嘟咕嘟冒泡。周围都是四方形的蜂箱,蜜蜂采蜜去了,还没有回来,很安静,偶尔有几只迷路的,在蜂箱旁嗡嗡叫,空气也跟着振动。山里冬天长,寒冷,没有花可以采,为了让蜜蜂熬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很多养蜂户会给蜜蜂喂白糖,舅舅却喂蜂蜜。他总说,那是蜜蜂应得的。舅舅原本是个话痨,早些年,他和舅妈在外地打工,准备回家的时候,遇到了骗子,他们的养老金被洗劫一空。从那时起,舅舅就整日待在山上。
那天,舅舅难得心情好,带我和吴静怡去山林里采灵芝。灵芝总长在同一根树桩上,只要记住位置,来年再去找,基本不会出错。舅妈有次带游客去那里,戴鸭舌帽的男人用手机拍照定位,隔天自己上山,把生长灵芝的那根木头锯走,偷偷邮回家。男人愤愤不平,觉得我们不劳而获。后来,体验生活的项目就变成了干农活,稻谷成熟的季节,穿得五颜六色的游客,在干涸的水稻田里拍照,和散落的稻草人很搭。村里人最喜欢那个季节,都笑着调侃,又可以免费抓苦力了。山很原始,几乎没有路,细小的枝叶随意伸展,小刺不时刮到裤子和衣服,才走一半路,就出了很多汗。吴静怡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新鲜的灵芝,兴致勃勃。下山时,突然下起暴雨,我们躲进半山腰的小木屋。房子很大,最里面是床,地板上丢着黑色的胶鞋,挂着泥的衣服。水蛭吸进舅妈的脚踝,我们浑身湿透,在舅妈旁边大呼小叫,把水蛭弄出来时,地上有很多血,混在雨水里,晕染了很大一块土地。
自从在微博上认识了吴静怡,我也像被水蛭吸住了。吴静怡很受欢迎,只是偶尔会让我不舒服,总是我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我不过给朋友点个赞,留个言,她也会跟着留言。我的一切,吴静怡都想破坏,并据为己有。朋友,家人,穿衣的风格,说话的方式,我的童年,我的笑话,我的故事……我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也跟我讲了很多故事,后来我发现,她从来没讲过自己的故事,都是把甲告诉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说给乙听,再把从乙那里换来的故事,当成自己的事说给丙听。所以吴静怡的故事总是最精彩,像万花筒,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件旧衣服,上面打满了——从别人衣服上剪裁下来的——新鲜补丁。我知道你讨厌她。吴静怡说话斩总是钉截铁。我觉得奇怪,我从来没有那样想。我并不讨厌她,相反,我很喜欢她,她热情,大方,生机勃勃,只是……坏事的通常都是只是,吴静怡一直在引导我,等我终于说出她期望我说的话时,她便可以截屏广而告之。我热闹的微博,被人泼了一盆开水,又泼了一盆开水,很快便只剩她一个女性朋友。
吴静怡又发来新消息,劝我跟她一起去外婆家。我趴着窗框,觉得很热,却舍不得离开太阳。我知道吴静怡换了八百种问题,不过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没回答,我不喜欢车轱辘话来回说。我叹口气,把目光挪到楼下,路中间停着辆黑色的快递车,快递员蹲在地上,对着上面的号码打电话。半个月前,我接到一通快递电话,收货地址是六年前的工作地点。我早不在那里了,我让快递撤回。可是寄件人不同意,快递员把照片拍给我,里面有张卡片,是张免费抽奖券。过去一周,我都待在房间,那几天,随便一通电话,一个人,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都能让我想到自己,很多人暗示我,我的信息泄露比想象中还严重。
我决定出去走走,再这样下去,我要窒息了。走出巷子时,迎面撞上骑摩托的男人的冷冽眼神,我瞪着男人,男人也瞪着我。女孩站在招牌是红色的包子铺门前,跟我一模一样的穿着,黑白相间的冲锋衣,蓝色牛仔裤,等我走近时,她回头看我一眼,很年轻的小姑娘,白嫩的脸,素颜,没有任何表情。接着,短信突然出现了,每隔二十分钟一条,似乎在逼迫我回去,否则会有人入室偷东西,或者家里躲着坏人,持刀藏在门后。我看到,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原本开远了,这会儿又绕回来,跟在我身后。不安从后背升起,胃里一阵抽搐,火热火燎,紧跟着肚子疼起来,中午吃的凉拌海蜇丝,这会儿在腹腔里奏交响乐。抬眼看到不远处有个加油站,身体的防线就快要坍塌。我用竞走的姿势往前走。汗水捂在长袖衬衫里,变成一件水衣。我不敢跑。
从洗手间出来,新信息发过来,也许肚子的解放,放走了精神上的紧张。我想起很多年前,有人盗用了朋友的微博账号,让我帮忙买回来的机票,朋友在新西兰留学。也是这样,有人冒充机场工作人员,频繁发信息催促我打钱。我想,如果对方想要进我的家门,早就去了,何必一遍遍给我发短信。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入室抢劫,那个破烂的出租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偷就偷了。我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书里说,每个人的世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所谓人眼看到的客观世界,不过是内心想法的投射。一旦我接受了自己被监控的暗示,大脑会不断寻找证据。街角飘过来的眼神,停在路对面的白色面包车,朋友圈里碰巧的一句话,偶尔的撞衫,都会成为压垮我的稻草,别人什么都不需要做,我会被自己的想法,折磨疯掉。再说,什么样的人,喜欢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就像驴友圈里很多人,专门跑到非洲大草原,看狮子交配。那到底是种什么趣味呢?也许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吧。但是,我的潜意识却不由自主地害怕,哆嗦,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我只是控制不住地想象,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那双眼睛藏在墙壁,藏在地板缝,藏在灯芯,藏在插座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我不能再任由想象力发挥作用,我必须想个办法验证。我坐在路边的草丛里,背对着太阳,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有段时间家里闹蚂蚁,不管什么东西,只是剩一口,放在桌上,十分钟不到,就会爬满密密麻麻的黑点。我买了蚂蚁药,却收效甚微。好像是个雨天,我找插线板,翻到快递的外包装,松软的纸箱,里面有很多白色的,颗粒状的蚂蚁蛋。那是蚂蚁的后代,我捏死了它们,也许无意中,还捏死了蚁后。因为从那之后,家里一只蚂蚁都没有了。我关掉了电话和短信提醒,卸载了一部分手机软件,定了高铁票,去了附近的城市。
我想等回来的时候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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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黄昏,碧绿色的河水,像要从河堤里漫出来,水腥味,在鼻尖弥漫散开,地上扔着很多烟头。舅舅钓鱼的时候,很专心,他不玩手机,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舅舅告诉我,钓鱼不仅要有耐心,打窝也很重要。小米、大米、玉米,碾成末,混上酒曲,丢进水里,诱惑鱼儿来吃,但不能让鱼儿吃饱。鱼在窝里停留的时间越久,上钩的几率就越大。
吴静怡不懂钓鱼,但她也懂打窝的重要性,只是花钱让她心疼。铁公鸡老师,铁公鸡老师,那是她最讨厌的称呼,不知怎么被喊起来。她在意面子,所以后来的每一场净水器下乡,数她送的礼物最多。她还从全国各地,搜罗到很多厉害的人来表演,杂技、魔术、相声、舞蹈。有个老师是四川省杂技团的,最擅长表演叠椅子。那是危险的演出,女人穿着灰白色的表演服,她扶着椅子,身体保持望月的姿势,像一首诗,像柔软的剑,飘逸,优雅。每当她轻轻挪动一步,都似乎在说,人就应该飞在空中。就是那样的女人,她把整整十八把椅子,一个一个摞起来,搭建出足够让人仰望的空中楼阁,没有威亚,没有保护锁,她仅依靠身体的核心力量,伸长胳膊,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注视里,飞翔。越危险,越迷人。这也是女孩们的生活,愿意为了受欢迎,付出任何代价,吴静怡也不例外,她站得很高,往下看,全是欢呼和仰慕。可是现在,她很愤怒,有人要抽走放在最下面的的椅子。
不同于最开始的创业,单枪匹马,潇潇洒洒,净水器是个大家族。刚入行,吴静怡就是销冠,大家叫她净水器一姐。别人扔过来的标签,像顶帽子,让她发光,更让她沉醉。后来,他们却叫她——铁公鸡老师,眼红者的挑拨,马屁精老师的拱火,她轻易就上钩了。吴静怡停住脚步,咖啡馆门前在修路,一侧土地被翻开,石头胡乱堆在一起。另一侧是平整的红砖路,巷子中间停着橘色和蓝色的挖掘机,几乎把整个路都占住了。吴静怡不停揉着脸,想要回忆起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她只记得,后来礼物的开销太大了,净水器的价格越定越高,围着她拿礼物的人变多了,生意却开始变差。她带着礼物,沿着村子一路走过来。她清楚,礼物是打开沟通的桥梁,只要对方肯接受她的小礼物,就会满足她的小要求。她没想到,挨家挨户走过去,竟然都不要她的礼物。阿婶们的态度很好,还给她看刺绣,给她倒温水,可她能听出里面的拒绝,他们拒绝了她的礼物。
舞台设在离村五公里外的镇广场,靠着大卡车一侧的车厢搭建,观众席搭着红色的帐篷,里面放着八排座椅,连后面都站满了人。临近傍晚,几个穿黑衣的男人,拿着一沓抽奖券,挨个派发,再把副券丢进红色抽奖箱。吴静怡说,她带了几万块的礼物来,就不打算运回去。每次发礼物,周边的老人都高高举起手,甚至站起来,相互挤着往前冲,人是被狂风吹拂的树,危险拂过脸颊。最大的奖是电动车,停在旁边的遮雨棚里,还有些数不清的小奖,水杯,洗脸盆,洗衣液,小风扇,按摩枕。老人听到奖券的号码,把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捡起来,高兴地站起身,右手举起奖券。黑衣人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水杯,蓝色的外壳,里面是玻璃的,做工不太好,杯口合不严实,老人还是把它装进了白色帆布袋。那是前几天社区反诈知识讲座送的,上面印着一排红字,贪心一起,荷包见底。
为了验证净水器的效果,吴静怡把墨水、海水、井水、泥土,倒进了准备过滤的水桶中,还找个小男孩,现场用纸杯接了尿,也倒了进去。吴静怡问大家,谁愿意近距离体验净水器的效果,几乎不等她挑选,三十几个人踏着台阶,走上了舞台上。吴静怡拿着透明塑料杯,接了净化后的水,一饮而尽,又给舞台上的人,一人接了一杯,男人和女人,咂着嘴巴说,味道不错。前排,拉着小男孩手的女人,笑得最开心。坐在台上的每个人,都喝了她孙子的尿。吴静怡目光聚集在前三排的观众上。他们原本坐在后排,被吴静怡聚集在这里,那场迁徙声势浩大,人们争着往前排走,只要是夫妻,手拉手举起来,就可以领到一瓶洗衣液。能拿到礼物的,都是喊得最大声,最听话的人。成年人的游戏规则。通俗。易懂。吴静怡拿着话筒,半弯着腰,说话极具感染力,这种时刻很重要,就要一口气顶上去。接着,黑衣人走到每个人跟前,把椅子快速收走,人群也迅速散开。临近过年,骗子们来了一波又一波,卖字画,卖艺术品,卖包治百病的药酒,那是每年过冬的把戏,大家都习惯了,拿了礼物就走。
吴静怡往夜市里面走,她毫无目的,顺着楼梯上二楼。红色的集装箱,楼梯在微微摇晃。她站在楼上往下看,热闹的人群,小朋友们在蓝色充气城堡里尖叫。她记得刚工作那年,还跟几个朋友去充气城堡玩,老板没生意,就同意他们几个大孩子进去玩。他们玩捉迷藏,几个人笑到肚子疼。她又往旁边看,几家临街的商铺大门紧闭,门前贴着“旺铺招租”,玻璃门望进去,里面搬空了,门口招牌也拆了,只剩银白色的铝制底座。也许去别的地方开店了。吴静怡也打算离开,她从来不觉得净水器是骗局,她想把健康送给大家。当然,她最享受的是,人们喊叫着,围着她一个人转的疯狂。
我原本没有怀疑吴静怡,还以为是相熟的人在恶作剧,但又没办法求证,毕竟被人监控,听起来更像是独居的人呆傻了,被迫害妄想。刚认识吴静怡时,我对她的印象非常好。那时候水滴筹之类的公益项目还不普及,有朋友生了重病,在朋友圈借了很多钱,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他病好后,根据当时的借钱记录,一笔一笔还,还给吴静怡时,那笔借款已经欠了十年。吴静怡总说,她帮助的人太多,很多事她已经忘记了。
也许跟净水器有关!我拍着脑袋。我很少跟人起争执,除了这件事,我想不到我还能得罪谁。村里每家每户都装了净水器,他们在发现自己买了劣质产品后,只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时,外婆还在,她岁数太大,经不起波折。舅妈说,不能为了两千块钱,把外婆气出病来。可是外婆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那些钱是她卖瓶子卖纸盒卖自酿的米酒攒来的。有次村里来了很多游客,外婆挎着竹筐,踩着木制的楼梯,跑上二楼想推销自己酿的糯米酒,走到门前,踟蹰半天,又扶着栏杆走下来。她笑着说,不行不行,实在太害羞了。外婆很爱美,她以前最大的开销,是买瓶便宜的有美白功能的洗面奶。我无法接受家人被朋友愚弄,单方面疏远了吴静怡。后来把这件事写进了小说,我写了很多骗局。免费的种子,劣质的净水器,包治百病的药酒。那算是一种报复,源于想替外婆复仇的心,可能也有嫉妒。我没有提吴静怡,但很显然,她看过那些小说。她和她的同行们都很生气,骗局就像魔术,一旦揭穿,就不能再用了。她觉得我背叛了她,所以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点零花钱,想给我点颜色看看。吴静怡打来的电话照旧语气平和,她只是暗中跟我较劲,想让我看看,当人有了花不完的钱,可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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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地回来,破败的房间,还是破败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我蹲在地上,点开通知栏,像回航的渔民,清点满满当当的渔获。拦截的骚扰电话,黑名单里的信息,有个紫色头像框很显眼,写着路易威登中国。点开,是个购物提醒,您的订单已生成,请点击链接完成支付。我知道,陌生的链接不能点,只是,这个信息我已经连续接收了半个月,对方还没有选好款式吗?电话拨到客服中心,对方告诉我,我的手机号并没有在官网注册。同时,路易威登目前的订单号是九位数,我告诉她的订单号只有八位数,起码是七八年前的订单了。很有意思,我试图还原一个故事,推理是我最擅长的能力。七八年前,有个女孩,挣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她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奖励,是个奢侈品。那是个美好的开始,从此她的人生,会无限往上走。七八年过去了,她还留着当初的短信。放心不少的我,又把短信翻出来,才看到猫腻,其他官方号发来的短信,收件箱左侧都有清晰的LOGO,而那几十条短信的头像框,只是紫色背景框里有个丑陋的“路”字。
男孩姓路。像是线路检查,一截截切断电源后,有问题的部分就出现了。我跟男孩最后一次联系,还在聊文学,他说喜欢文字的小孩,应该不会太坏。我们认识了多少年,已经数不清了,那是读大学时,在网站写小说时认识的朋友。我有微博那天,就跟男孩互关了,那也是微博上,我唯一关注的非微博认识的朋友,我知道他经济出了状况,前段时间还问我网贷的事。他也知道我换过几份工作,去过哪些城市,跟同事闹的矛盾,对老板的吐槽。有几次,我跟吴静怡聊天,吴静怡脱口而出,我跟男孩说过的话。我没多想,以为是巧合,毕竟从明面上看,男孩和吴静怡没有交集。前段时间,男孩突然兴奋地谈起我的童年,我做过的糗事。现在看来,他应该刚把这些信息卖出去,在开心地数钱。
我翻到和男孩的聊天记录,被监视的感觉正来自这里。朋友圈里,很多人发的话阴阳怪气。更多人发的朋友圈,内容是我跟男孩私人聊天时说的话。处于恋爱状态中的人就是那样,会不由自主说很多面红耳赤的话。这没什么。问题是他们怎么能拿到这些信息呢?谁给他们的?吴静怡吗?可他们是我朋友圈里的人,吴静怡又是通过何种方式,精准找到他们的呢?信息嘈杂而混乱,我无法思考更多的东西。只是感觉非常糟糕,就好像我藏在家里的一本暗恋日记,被熊孩子翻开,接着吸引了家人、亲戚和朋友,我们鸡飞狗跳的短暂交往,被他们分享,围观,窃窃私语。男孩知道,我最讨厌被暗示,所以现在,我的生活里充满了暗示。我把所有能感觉到被暗示的信息全都屏蔽了,需要做的也只是,退出群聊,删除对话框,不看对方的朋友圈,不断点不感兴趣,然后卸载APP。
我难过了几天,又松了一口气。有七八年了,我都不太想结交新朋友。偶尔新认识的人,邀请我参加聚会,我也说不去。老朋友让我疲惫,但我说不清问题在哪里。现在,有人专门花钱帮我检验朋友的忠诚度,也算是因祸得福。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所有我以为真心交往的朋友,都在吴静怡的金钱试炼中被淘汰了。都是聊完天后复盘才发现,他们在做同样的事情,不动声色地让我说出心里话,喜欢什么,害怕什么,讨厌什么,恐惧什么,吴静怡需要这些信息拿捏我,而他们需要这些信息,跟吴静怡做交换,一份工作,一个男人,或者一个机会。我的价值观遭遇空前冲击,难道说人和人相处,就应该多谈利益,少聊感情吗?我的安全感也被破坏了,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颠倒,每个人都会出卖我。非常不舒服,我起身坐在床上。隔着牛仔裤,使尽挠着大腿,什么东西在上面爬。牛仔裤侧面是一长排暗扣,直到大腿根。我拉开暗扣,大腿裸露出来,上面有两个红色的鼓包,和一只黑蚂蚁。我看着拇指和食指间,蚂蚁扭斜的身体。就是上次聊天,我把我和蚂蚁之间的小故事告诉了吴静怡。我可能疯了,我怀疑这只蚂蚁也是吴静怡派来的。
社交隔离造成的窒息感,迫使我采取行动。我试着跟几个早就失联,也没有发暗示朋友圈的女孩聊天,吴静怡就是那样跟我联系的,她发了几张海阔天空的照片,我们又天南地北地聊起来,而我联系的朋友,总是一开始很激动,后来就莫名其妙结束了对话。我们已经没有共同话题了。接着,我不得不走出房间,去认识新朋友。同城活动,十二人的大圆桌,我们玩狼人杀,起码有一半的人穿了紫色,T恤,帽子,胸针,莫名其妙的巧合。我先是一惊,后来又觉得好玩。紫色真的太显眼了!我想起某天,我换了件黑裙子,盯着我的目光突然消失了。也许不是我敏感,而是我太迟钝了,他们确实在盯着我,在我出现的每个地方,楼梯,街道,菜市,河边,十字路口的一角,像盯着故事里唯一的主角。
坐我旁边的女孩,穿紫色短裙,第一次见面,就邀请我吃酸汤火锅。她给我拍照,问我是哪里人,靠什么生活,有没有亲人在一起。我那时为学驾照的事情发愁,微信上跟朋友提过,女孩竟然主动跟我说,她表姐开驾校,最近打折,价格便宜到不可思议。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就像那天刚回到家,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不仅如此,女孩什么事都随着我,我不想吃酸汤,她就陪我吃鱼。当地人的饭桌,女老板穿着红色的格子围裙,不时问我们口味是否合适。鱼上桌时,女孩第一筷子夹在鱼腹的正中心,那个地方没有小刺,吃起来最过瘾。我忍不住笑起来,最开始女孩反复提“酸汤”的时候,我只是困惑,而现在,我确定,她跟吴静怡有关。凡事优先考虑别人,喜欢顺从的人,不管是独自吃饭,还是跟人聚餐,夹在鱼身上的第一筷子不会落在这个位置。
我想起十二人的圆桌上,发言的每个人都有种表演过度的礼貌,仿佛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般显眼。那个说自己是小说家的男孩,他的肌肉块实在太大了。吴静怡在用这种明显的漏洞告诉我,她无处不在。但莫名地,我觉得雀跃,那么多人注视着我,配合我表演,猜我喜欢什么,玩我喜欢的游戏,聊我感兴趣的话题,努力给我线索让我赢,小心翼翼说着提前背好的台词,他们借着编造的故事劝我,别那么天真,别总想着复仇,也可以跟你富有的朋友谈谈钱。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我是这部剧唯一的主角,他们甚至为我搭建了舞台。女孩看到我的笑容,眉头皱得更深,这跟她预想的剧情不一样。
在装潢简单的小餐馆,我脚尖轻轻点着,弹琴那样,轻点着地面。我也觉得,这时候,我应该紧张起来,再次感到窒息,可我就是快乐。我可能真的疯了,像吴静怡期望的那样,疯了。我突然想起,从出门到坐上狼人杀的牌桌,这一路上有多少巧合。下公交车的时候,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我刚好遇到没有上锁的共享单车,而车筐里刚好有个黄色雨衣。我当然直接拿去用了。前两天,我在朋友圈开玩笑,要是能捡到钱就好了。隔天就在路上捡到一百块。那条路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两个交警在查酒驾。是的,我也没把钱交给警察叔叔。我还在路边捡到米黄色的抱枕和红色的体重秤,它就被扔在稻草旁。而在那之前,我几乎每天都要去药店门前称体重,我很焦虑,我的体重一直在掉,怎么都到不了一百斤。路口卖菜、卖水果的阿姨也是,只要看到我,就特别兴奋地招手。她们着急回家吃饭,把东西便宜卖给我,让我多挑点。其中一个阿姨,戴着银手镯,她笑着跟说我,她女儿也在外地工作。也在?为什么是也在?这是吴静怡给自己塑造的新身份吗?我的妈妈。我开始明白,外婆为什么会那么相信她。当时的感觉很美妙吧,想做什么都有人搭台阶,玩什么都被人哄着,一步一步吃着诱饵,顺利到不可思议。直到鱼钩出现。
有很多年,外婆都把吴静怡挂在嘴边,害我有些吃醋。吴静怡常让外婆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是把还能用的体重秤丢到某处荒草旁,把吴静怡寄过来的某件衣服,挂在阳台最显眼的地方,跟在某个独自来村里旅行的女孩身后,装作迷路了,找女孩问路,然后把吴静怡告诉她的关键词,说给女孩听。词语也很平常,不过是紫色,酸汤,散步,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的生活很无聊,而跟着一个年轻女孩,满世界闲晃,好像也挺有意思。说实话,某个瞬间连我都被感动了,甚至捂着脸哭很久。吴静怡知道,我是外婆带大的小孩,也清楚我多么渴望妈妈的爱,所以她扮演了这个角色。我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因为我心底也藏着自卑和嫉妒,所以把她的帮助和示好,当成了诱饵。是否我对她的看法,也来自于我敌意的投射。毕竟这样幸运的事情,我还能说一长串,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每个让我感到快乐的时刻,都会变得异常恐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究竟有多少人在盯着我?
去年,搬到镇子上时,我就感慨,镇子太小了,真的太小了,最繁华的地方不过一条街。房东是个高个子女人,笑容很淡,她只收我三百块房租,还说如果觉得贵,可以商量。住进来没多久,住我隔壁的女人突然搬走了,那段时间,整栋楼都住满了人,只有那间房一直空着。房东提供的WIFI,信号很差,时断时续,有几天WIFI不能用,我下载了万能钥匙,附近有可以连的WIFI,信号更好,速度更快,我就一直用着。那是吴静怡的WIFI,她知道我有多贫穷,花钱有多节省,她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为我提供帮助。而当我们势不两立时,她借着WIFI把木马植入我的手机,每天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她知道我常跟谁聊天,常去哪家店铺,常逛哪个APP,自然也能在我的手机和生活里装神弄鬼。
我热爱写作,可就像刺绣和酿酒养不活村里的人,写作也很难养活我。不过,总要有人做这些事情,很傻,但那是我们的选择。在镇上,我做过三份工作,每次都是刚跟男孩提起,想找工作,出门就会找到工作,我需要钱,需要素材,喜欢体验,工作能为我提供上述的一切。老板对我非常好,新鲜的蔬菜,水果,鸡肉,鹅肉,大虾,海鱼,变着花样投喂我,而我毫不知足,总是一言不合就辞职。我很清高,觉得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我也很别扭,无法忍受别人对我太好,或太坏。是的,我用的词是忍受。拐角的那家零食店,偶尔搭班的同事,会趁下班,带着没买单的东西回家,她劝我也那么做。我后知后觉,几乎每个让我觉得幸运的时刻,都有这样的瞬间,无论我做什么,身边总有人轻声细语,诱惑我犯错。她们反复跟我说,这没什么,他们做过很多次,从来没被抓到过。我无法判断,这是吴静怡的陷阱,她想要握住我的把柄。还是她的试炼,想要看我是否配得上她的付出。或者没有目的,仅仅只是帮助。我讨厌她的时候,会从最恶意的角度揣测她。当我平静下来,又会觉得,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坏,只是控制欲有点强,享受被人需要。
5
天快黑了,我着急地看眼手机时间,快赶不上末班的公车。紫裙女孩不慌不忙,她讲了个新故事。在短短半天的相处里,她给我讲了很多故事,似乎她知道我会通过跟人聊天找素材。这就是小说家的生活,万事万物都会成为素材。我们身旁是护城河,听说以前里面倒满垃圾,走到附近都要屏住呼吸,这两年治理后,变成了漂亮的公园。路上种着菠萝蜜,孩子似的,圆滚滚地趴在树上。女孩告诉我,在她住的高档小区,有个女人从市场上买了只母兔子,想养在庭院的笼子,只是味道太大,加上家里养了四只猫,它们只要看到女人跟兔子玩,就会围在女人脚边,焦躁不安地叫。兔子脾气还很差,把全家都咬了。于是,女人把兔子放养在小区的树丛里,怕兔子饿死,她每天定时定点,往树丛里投喂吃的,喝的。这样过了段时间,女人觉得一只兔子太无聊,就从市场买了只公兔子,让它们一起玩。最初,我把这个故事当笑话听,有钱人的世界真好玩,而现在,我……头皮发麻。在这座严重老龄化的镇子上,往常几乎看不到年轻人,而现在,出现很多年轻的男孩,各式各样,各种款式。吴静怡送来了新兔子。
只要我不丢掉旧手机,隐姓埋名,换个新身份,改个新形象,找个新住址,注销所有社交帐号,用更原始的方式生活,她总能在地图上找到我。她能给我贫穷的生活提供无尽便利,同样,也能破坏我刚刚建立的社交。这也是朋友圈里,那么多人阴阳怪气我的原因。他们看了我匿名写的小说,知道我如何把遇到的每件事,每个人,都磨碎打散,真真假假串在一起,编成故事。那都是我的经历,我当然可以写。我只是犯了初学写作者都会犯的错误,现实和虚构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我心存侥幸,我的原型没上过几年学,更不会看书,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我写的故事。而吴静怡黑进我的手机系统,爆了我的微信通讯录。她暗示我,只要我听话,我会得到很多想要的东西,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我不喜欢。我当然需要钱,但如果我这辈子是为了钱而活,就不会把人生过成这个鬼样子。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则新闻报道,在医学试验中,哪怕剧毒如砒霜,只要控制好剂量,也能用来治疗疾病,甚至杀死某类癌细胞。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我停止敲击键盘,闭着眼睛,想起那天,我站在舅妈家的屋顶,风很大,隔壁阿姐坐在二楼廊庭里刺绣,她孙女五岁,锅盖头,穿着蜡染的裙子,坐在旁边,拿着针线。也许,阿姐们的手艺很难一代代传承下去,但女孩们的故事会讲下去。我看着电脑屏幕里,白底黑字,呈堂证供般的词语。只有我清楚,我编造了什么,扭曲了什么,又怎么把不相干的事,剪贴在一起,借用文字技巧,让不同的时间空间融合,变幻,制造出一切真的发生过的错觉。毕竟,那甚至不是我的家乡,那也不是我的外婆。窗外,云赶路似的,从天空快速飘过,快下雨了。我犹豫着,是否要换个角度,重新讲这个故事。
送给我的写作三周年。
这也是我在简书发的最后一篇文章,以后还会写,但不会发这里了。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无数情绪如同极端天气般从我心里穿过,狂喜,愤怒,憎恨,感动,咬牙切齿,也泪流满面……但由于讨好型人格,不会直接表达负面情绪,所以外表看着很正常,日更也快快乐乐。我把所有情绪都写进了小说,我塑造的每个角色,都有我的一部分,特别是那些看起来负面的女性角色,她们骨肉中有我,所以才真实。说实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是别人在伤害我,我现在意识到,很多时候,我也踩了别人的痛点而不自知。无关具体的个人,女孩们确实复杂,我们都不完美,有阳光灿烂的表面,也有狂风暴雨的内心,而我喜欢呈现这种复杂。至于冲突,是正常的,但因为我们都不擅长处理冲突,所以我们相互刺激,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那也是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最后,我要往前走了,把祝福送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