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黑说，这次回遂昌要带我们坐船、吃老虎鱼。我却问附近有山吗？他不解：对山这么有执念？我笑：是啊。
于是，清明时节，又一次去了福罗於村。与它初次相遇的惊艳，还依稀留在心里——站在村口，视线随着一片茶田延伸开去，几处黄坯泥房背靠青山，散落其间，在雨后如洗的绿意中，清新又悠远。看山是晴时不如雨时好，这回没有缭绕的云雾，多少缺了几分灵动。
女儿跟着爸爸他们去村子旁边的河里抓鱼，我一个人慢慢踱着步子，在村子里转悠。新生的茶树嫩芽，如旗帜般挺立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过一把儿时采茶的瘾。恰好见一奶奶戴着笠帽，正低头采茶，犹疑着，还是上前用家乡话闲聊了一阵。奶奶说：“媳妇给卖了好多茶树了，怕我一个人采不过来。”我笑：“太阳大，采茶是辛苦，在家多歇歇”。但，干了一辈子活的人，轻易是闲不下来的。
遂昌多山地，如果说橡胶树是西双版纳的摇钱树，那么茶树就该是我们这里大多数农家的经济来源。清明前后，茶叶最是金贵，山上田里随处是人们采茶的身影。种了茶的人家，往往好几个月都要耗在茶树上。
记得小时候，为着赚几块零花钱，总往村里松阳人承包的茶山上跑。从最初的嫩芽到后面的老茶梗，随身带的袋子也越来越大。天热的时候，茶叶闷着，容易烧黄，不时地要翻动。一些个小机灵鬼，常偷偷地往里面撒些山泉水。这样称重的时候，就可以多些分量。
每户人家也常备着绿茶，以招待客人。我平日里却并不爱喝茶。于其说喝，不如说更爱看茶叶在杯里袅娜浮沉，再凑近闻一闻那沁人心脾的清香……
与我们的村子不同，这里的茶树简直就种在了家门口，甚至院子里。循着一条小路，走进村子，只有脚底的石子路上传来“踢踏踢踏”的声响，竟没有碰见一个人。几户人家的墙上还留有“计划生育”这颇具年代感的大红色宣传字样。福罗於村是浙西南传统村落，曾经闭塞的交通，最大化地保留了村子最初的模样。如今，原来的土房已成了政府的保护对象。原汁原味的感觉，总恍惚回到了儿时的家乡。
趴在一个土墙围着的院子外张望。不见了去年的采茶人，只有三两麻雀，叽叽喳喳的，兀自欢腾地飞起又落下。过了会儿，估计察觉到人类窥探的目光，便倏地躲进土房墙上的泥洞里，再不出来。
我识趣地走开，想着往村子深处再走走，却见不远处两只大黄狗趴在路中央。一只警觉地立起身，大声狂吠起来。生怕它下一秒就要扑过来，连忙转身就跑。好吧，我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02
不知不觉，车子竟开出了遂昌县界，往衢州去了。山路弯弯绕绕，在手机导航里，像是一条不停扭来扭去的虫子，时间似乎也变得虫爬般缓慢。待到坐在小黑口中无比鲜美的老虎鱼炖锅前，已是下午一点多了。我发现，肚子很饿的时候，最想吃的其实是白米饭。
鱼肉当然也是鲜美的，不过让我更感兴趣的，是抓老虎鱼的过程。原来，这鱼是吃荤的，奈何，又抓不到湖里活蹦乱跳的鱼。生存技能不行，只好常常饿肚子。于是，被人类钻了空。捕鱼人便将喝醉酒的泥鳅放在水中，作为诱饵。装泥鳅的袋子，事先破了一个小口。这样，就能保证不时地，就有一条醉醺醺的泥鳅从里面钻出，但又不至于一下子都跑光。
老虎鱼见有此等美味，自然常在袋子周围盘桓，坐等泥鳅送上门来。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正是借此机会，抓它呢。这番斗智斗勇，自然是从野惯了的小黑那里听来的。我只是感到惊奇，人是怎样在漫长的时间里摸透鱼的习性，而又想出这样的主意来的呢？女儿估计会冒出一句：狡猾的人类。大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存本身，就会激发人无限的潜能。
却说吃鱼的这家民宿，位置绝佳。坐在二层平台上，眺望出去，便是如镜平躺着的仙霞湖。碧青的湖水绕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形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边界线。近处视野里的树枝刚抽出嫩芽，远处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果真适合城里人来放空。
不过，一旦走近那片湖，风便徒然大了，水波不断地将泊在湖边的渔船推向往岸边，发出“啪啪”的声响。原来的美感一下子消失了，我忽然对这片水域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小黑如何叫我上船，我却也没有踏出那一步。只蹲在岸边，看着载着他们的船艇，一点点在视野里变小，又一点点变大，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了那个望夫成石的女子的心情。
有些事物，是只适合远远观望的。
03
回程的途中，无意间来到了一个河谷。
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紫云英，开阔辽远，竟美得让人想要放肆奔跑起来。溪流从中贯穿而过，几头黄牛在对岸悠闲地吃草。远处的村落，被象鼻似的远山庇护着，孤零零的，让人联想起陶渊明笔下避世而居的村落。
感叹还有这样的所在，言语都成了多余，只是在这带有远古气息的静谧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佩索阿说，在城市里的生活是狭小的，楼房剥夺了眼睛所能看到的广大。大概因为如此，我才总是一次次地渴望奔向山野吧。即使在儿时，那山同样意味着闭塞和阻隔，但毕竟，我已花了将近四十年翻越重重山坡。如今，它在我眼里，却是那样可爱，可以久久地相看而不厌倦了。
回到车里，女儿仍在熟睡。午后的阳光从车窗外斜照进来，插在衣服纽扣眼里的黄色毛茛花，如儿时记忆里那般闪耀着。很多感觉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镜子里的我们，却分明变得陌生，怎么徒然多了大山一样深深浅浅的褶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