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女儿是父亲上一世的情人。
最开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在想，我上辈子到底是有多强大，才会爱上一个如此沉默寡言的男人。
我爸妈都是农村人，两人所在的生产队隔了一条小河，虽然互相不认识，但也算是近邻。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爸妈却赶了个潮流，闪了个婚。在媒人的撮合下，双方父母见了个面，互相透了家底，彼此还算满意，就代替当事人定下了这门亲事。时至今日，每当我妈主动翻起从前的旧账时，都会疑惑自己当初怎么如此草率就嫁了人。
他俩婚后不久就有了我。当时我爸在水泥厂里上班，活儿累，工资也不高，每天回家后活脱脱一个掉进了泥坑的小伙子。而我妈则安心在家当起了主妇，照顾我们爷俩的饮食起居。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这年轻人嘛，总会有点血性的。而我爸的血气方刚，大抵就是骑着摩托车在当时窄窄的大街上呼啸，让风吹得头发乱糟糟，让引擎在夜里尽情咆哮吧。
大概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这对小夫妻不求上进的样子，于是，在一个雾蒙蒙的冬日清晨，他安排我爸的宝贝摩托车邂逅了它此生的挚爱，两车就这样看对了眼，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光天化日下激烈的深吻。
还是过路的人打的急救电话，当即把我爸送进了医院。万幸的是在头盔的掩护下，我爸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住进了普通病房，日日养着他那撞折了的腿。为了让骨头长好，我爸的腿被钉上了钢筋，无法弯曲，行动也不利索。那夸张的走路姿势，落在学步的我眼里，只觉得甚是好玩，便忍不住效仿，结果总是逗得妈妈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眼泪直流。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花光了小俩口微薄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于是，腿伤好得七七八八后，父亲就跟家里商量，上大城市打工去了。
父亲走的那一年，我两岁。
父亲这一走便是十五年。
十五个寒来暑往，足以让一个胡乱蹬着小短腿的女娃娃长成一个婷婷少女，足以让一个满怀对爱情的憧憬的新婚少妇变成一个精打细算的黄脸婆，也足以让一个高高瘦瘦的有志青年习惯孤家寡人的客居生活。
这十五年里，我爸大概就只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了吧。
爸爸很喜欢喝酒。
我是我妈一手带大的。
我妈没读过什么书，脾气也不太好，撒起泼来十足的四川妹子的泼辣劲儿。但我妈是个十分会持家的女人，把这个两个人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小俩口长期分居的日子里，我妈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归结为一件事，那就是伺候我这个小祖宗。她大概是把谈恋爱时没用上的那些温柔都给了我吧，所以我的童年生活可谓是十分地舒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缺少父爱。
是以我跟我爸并不亲近。我甚至可以一连几个星期都想不起这个人。
但是总有人跟我说，你爸不容易啊，其实他很爱你。
我爸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回的成都，而我则顺利地参加了高考，去了江苏读大学。
我走的前一天，爸爸帮我取了车票，在我身边坐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这么多年，爸都没有好好陪过你。”
当赵雷的一曲《成都》唱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攥着手里的火车票，离开了我最亲爱的锦官城。
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我爸回家做起了小生意，卖的是汽车零件，四四方方一个小纸箱装着，看不清模样的铁块。
他每天都要扛几百斤的铁块，从狭小的货架间穿过，把它们一一打包好，放上三轮车，骑去发货。
无论装货还是卸货，我爸从不让我帮忙。他总是嫌弃我挡了他的道，不耐烦地把我撵走。
他总是说：“你走开点，那个压板七十多斤呢，掉下来砸到你脚！”
我在外读大学的日子，我爸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除非是喝醉了酒。
有一天他喝的醉醺醺的，在电话里反复跟我念叨：“你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打翻了水壶，爸一生气就在你屁股上扇了一巴掌，把你吓坏了，在你妈怀里哭了半天……但其实打完你爸爸就后悔了……”
每次点开我跟我爸的聊天记录，都会毫不惊讶地发现，里面的语音消息少得可怜，占大量篇幅的是我爸给我转发各种微信推文，比如这一条——“外卖，正在毁灭中国三代人（卧底拍下可怕真相）”。
我家门市对面住着一个东北的老叔，跟我爸关系很铁。有一天，我叔在视频里跟我说：“闺女，你爸跟我一起喝酒呢。我跟你说啊，你是不知道，你爸一喝点酒就老烦人了，非要拉着人唠嗑。你爸这几杯酒下肚啊，就啥都说了，他跟我念叨呢，说老想你了……是不，你说没说想你闺女？”我爸沉默。继续喝酒。
我妈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了我高中时的作文本，便迫不及待打开来看，正巧其中有一篇写的是《父亲的手》。于是我妈献宝似的拿给我爸看，成功收获了我爸一个嫌弃的眼神。后来我妈跟我说，我爸看得都要哭出来了……
爸爸读大专时靠着自身魅力征服了一群小弟，每次回老家时，总要带着家眷出去聚餐，聊聊各自的近况，关心一下我们这些小辈。一聊到儿女，十有八九会有人夸我成绩好，而我爸总端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那当然，我的女儿那肯定是优秀的”，然后不紧不慢地呷一口小酒，义正言辞，“但我必须申明，那都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不是我的功劳”。
每天下午，从陆陆续续地接到订单开始，爸妈就要忙着发货。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便主动包了每天的晚饭。他们总是要忙到天色擦黑的时候，回来后一身的烟尘味儿。而我爸总是第一个洗手上桌的人，给自己倒杯小酒，品着我做的小菜赞不绝口：“嗯……好吃，比你妈的厨艺好。”然后便引来我妈充满怨气的眼神。
我爸生日的时候，我叔拿他的手机跟我视频聊天，硬要我来一段祝福语。透过手机屏幕，我看见我爸一边喝酒一边忍不住偷偷瞄我。突然就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我眼眶一热，假装笑得很开心的模样，认真得说了句，“爸，过几年我就回来，我会好好学习，考研的时候一定能考回川大。”然后，我一直静观其变的老爸突然急了，一口打断我说：“你不要说这种话，爸不要求你一定要考的多么的好，一定要考哪所学校，爸只希望你尽力而为，不要总是逼自己。”
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窝在沙发上看春晚。我爸突然伸手在我头上比划了一下，对我说：“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在门外等着，当时护士把你抱出来的时候，你就这么一点点大，哭声小小的，跟一只小猫似的，现在你十八岁了，还是只有一点点大……”
我回家的时候，我爸来火车站接我。出站的时候天上飘着密密的雨，我爸把我的包接过去背在背上，手掌交叠挡在我头上，一边示意我加速，一边像一个小学生似的喊着：“啊，下雨啦！快跑啊！”
我们一家人出去逛街，我妈挽着我，我爸跟在后面。我妈突然嫌我爸太冷淡，说着便把我爸往我这边推，还硬把我的手塞到我爸手里。“哎呀～”我爸一脸无奈，张开手，正好把我的手托起来，左看右看，嫌弃道：“手指这么细，跟鸡爪似的，还不知道多吃点饭！”说着轻轻地牵着我，状似无意的往前走。那不敢看我的模样，竟有几分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我的爸爸，他很不会说情话。
我很好奇，这样一个笨拙的男人，上辈子是怎么撩到我的。
但是我还是很想收藏他每一句笨拙的情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