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咖啡厅氤氲的灯光下,总有些新奇的物事在浮沉。昨夜邻座两位穿西装的后生,捧着咖啡大谈“雄狮精神”,说是银幕上那些细长眼角的少年,正扛着“文化出海”的大旗。我呷了口冷萃美式,忽想起旧时广场的弹簧摇马狮子,眼珠子早被顽童抠了去,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倒比这镀金的电眼更敞亮些。
电影院里那红绸狮子确是威风,只是眼角吊得比城隍庙的判官还高,眼距宽得能跑马。少年赤着脚在钢筋堆里腾挪,看客们举着手机,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说是要“照亮传统文化的曙光”。这光景,倒像是百年前租界里的西洋镜戏法——洋人掷几个铜板,便要中国人扮成傅满洲的模样翻跟斗。只是当年的辫子换成了二维码,青天白日旗改作了联名款球鞋的商标。
画师天彤姑娘在视频里振振有词:“难道市井百姓不都是这般眉眼?”这话说得妙极。西关卖云吞面的陈伯,眼角是垂的;码头扛麻袋的老李,眼距是窄的;偏这银幕上的“雄狮少年”,倒像是照着《傅满洲之谜》的插画拓下来的模子。原来在有些人眼里,中国人的面孔须得先经西洋凸透镜压扁了、拉长了,才配称作“艺术”。
主创们总爱说“艺术夸张”,却不知这剃头挑子也分冷热。汤婆婆的鹰钩鼻衬得起魔法世界的诡谲,三毛的圆眼睛盛得下旧上海的辛酸。可偏要将岭南少年的脸庞,硬塞进西方人百年前铸好的铁面具里,还要说这是“东方美学的突破”——这哪里是剃头?分明是拿火钳给人烫头。
更奇的是某些“文化买办”的嘴脸:鳄鱼皮鞋踏着青石板,说要做“非遗产业链”;镶金边的狮头里装着蓝牙音箱,美其名曰“传统创新”。祠堂木狮子淋着雨,金属兽首却在首映礼上吐钞票。
归家时路过拆迁的戏楼,半截石狮在月光下龇着牙。裂开的眼窝里,竟生出一簇野草,风一吹便簌簌地摇。这草不稀罕镀金的养料,也不屑二维码的恩赏,只管在砖缝里长得恣意。忽听得身后影院传来喝彩,大约是彩蛋里又飞出个会唱RAP的青铜兽首。我紧了紧破长衫,暗笑这新时代的剃头匠——剃得去皮肉,剃不掉骨相;描得出细眼,描不出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