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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两淮巡盐御史(官署扬州)林如海之女林黛玉,七岁时因丧母体弱,跟随老师贾雨村坐船,“抛父进京都”。她无疑是从大运河口的扬子津出发,溯江而上,抵达金陵(即便京都在燕京,也是从扬子津出发,沿着大运河北上;几部相关电视剧里的这一路线,改在黄山太平湖、横店影视城等地拍摄,没有大运河的特色)。十年之后,林黛玉不幸病逝,由紫鹃扶柩坐船归于原籍苏州,则需要经过镇江,从大运河南下,经过常州,进入太湖,或者从江阴南下,经过常州,到达苏州。
贾宝玉离家出走后,应该循着这些旧迹,到过扬州和苏州,在她的墓前祭奠,守墓。重情重义的他,去过袭人的家,去过晴雯的家,祭奠过金钏和晴雯,肯定会去林妹妹的家,去林妹妹的坟前。很难想象,他的祭文会是什么。或者可以说,黛玉和晴雯皆为“芙蓉花神”,那么宝玉此前为晴雯撰写的《芙蓉女儿诔》,可视为明祭晴雯,实祭黛玉。那么,他还会去探视并祭奠黛玉吗?事实上,贾政在送归贾母的灵柩到金陵后,乘船在江南逡巡,在大雪天的大运河边,偶然最后一次见到了贾宝玉,在常州的毗陵驿的文亨桥顶,“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父亲拜别,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离去,消失于茫茫的雪幕中。常州位于扬州和苏州之间,可见贾宝玉已经去过苏州,在黛玉墓前祭奠一番,痛哭一番,了却情缘与尘缘,决定出家。《红楼梦》故事的起点是大荒山无稽崖,终点是大运河毗陵驿,前者是虚幻的最终归宿,而后者是现实的人生驿站,承载着曹雪芹对于江南和运河的家族记忆。
原著故事的现实起点,是第一回里苏州甄士隐、贾雨村、葫芦庙的故事,被称为“小荣枯”。贾雨村入仕几年后被弹劾,游历到扬州,做了两淮巡盐御史林家的私塾先生,在酒肆遇见冷子兴,一则“演说荣国府”,二则辩论“正邪两赋”,倡导“性灵”。随即,贾雨村带着学生林黛玉从扬州出发,沿着大运河进京。对于原著故事的现实终点,还需补充一点。妙玉当日在栊翠庵款待贾府贵客,拿成窑杯给贾母喝茶,贾母喝了一口后,将剩茶递给刘姥姥喝。妙玉厌嫌刘姥姥肮脏,准备扔掉成窑杯,被宝玉拦住,做顺水人情送给了刘姥姥。脂砚斋在此处有一段无标点批语,经周汝昌整理,应为:“妙玉偏辟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一般认为,这里是说妙玉的最终结局,在扬州的瓜洲渡或扬子津的某个寺庙出家,而之前她被一伙强盗掳掠轻薄过,沿江东下,大概告知了自己名贵茶具的出处,自己的出处,被强盗们放过,顺便在扬州居留出家,屈从污浊不堪的现实,做了馒头庵里智能儿似的“风流尼姑”,或者静虚师太似的“恶毒尼姑”,泯然众人矣。这正应了妙玉昔日最爱的范成大的一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各示劝惩”,即刘姥姥在营救巧姐的路途中,在瓜洲渡遇见妙玉,看见妙玉沉沦红尘,无法忍受,于是两人相互劝诫,不欢而散。刘姥姥打心底是感激、欣赏妙玉的,因为那个名贵的成窑杯曾经让她大赚了一笔。在老版电视剧的《红楼梦》里,刘姥姥在瓜洲渡遇见的人,改成了惜春,而惜春没有回应。
无论如何,京杭大运河口的瓜洲渡、扬子津,跟大运河南端的毗陵驿,是《红楼梦》故事结束的地方,显示出曹雪芹浓重的运河情结、扬州情结。在曹雪芹的家世中,苏州织造李煦与金陵织造曹寅是姻亲,黛玉的原型是李煦的孙女李绮筠,其父李鼎是扬州林如海的原型,担任过两淮巡盐御史或者苏州织造。此外,曹寅与李煦还轮流担任过两淮巡盐御史,隔年轮管两淮盐务,扬州算是曹雪芹、李绮筠的半个老家。曹雪芹早年至少有三次乘船经过大运河的经历,一次去扬州度假,一次去苏州走亲,一次迁居到燕京。青梅竹马的表妹李绮筠,亦有相似经历与情结。第五十一回,薛宝琴写了十首怀古诗,其中两首是关于京杭运河的,《淮阴怀古》与《广陵怀古》,其地点恰好是运河与淮河、长江的交汇点。这足见曹雪芹对于运河印象之深。若是没有薛宝琴四方游历、只写十首的限制,他还可以为其写出《毗陵怀古》《姑苏怀古》等诗作。尤其是《广陵怀古》:“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该诗所写扬州正是瓜洲渡所在地区,不免让人想起妙玉的结局寓意。结合宝玉最后的行踪看,他从常州毗陵驿沿着运河北上,会不会在瓜洲渡遇见“风流尼姑”妙玉呢?他们重逢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或结果呢?
曹雪芹去世不久,苏州人程伟元于1791年印行程甲本《红楼梦》。1799年,泰州人仲振奎创作长篇传奇《红楼梦》,在扬州首演,被称为“红楼第一戏”。1808年,苏州人沈复创作了长篇回忆散文《浮生六记》,被誉为“小红楼”,题目取自李白“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亦表达梦幻主题,而且与《红楼梦》的最终结局惊人地相似,都残缺了后面的三分之一。沈复肯定读过它,多有借鉴与模仿,他与芸娘在苏州结合,中途生变流徙,最后芸娘葬于扬州。他在《浪游记快》中多次记述苏州、扬州、镇江、江阴、临安,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南下,而且做过苏州状元石韫玉的幕僚,曾经一起沿着长江西游,冒雪登临汉皋黄鹤楼,同游东坡赤壁。石韫玉改编过长篇传奇《红楼梦》,对原著多有改动。苏州、扬州一带的文人都嗅出了原著小说里浓郁的江南情调。此时期,仲振奎、石韫玉等江南戏曲作家其实基本都是封建卫道士(唯蒋士铨除外,其追慕黄庭坚和汤显祖,被日本青木正儿称为“中国戏曲史上的殿军”),将薛宝钗、袭人都黑化、丑化了(两人的形象直到1987年版电视剧才得到根本扭转),而“性灵派三大家”临安人袁枚、常州人赵翼及寓居苏州的西蜀人张问陶,才真正影响了沈复的文化观念,而且三人皆为石韫玉的友人。《浮生六记》还影响了现代高邮人汪曾祺,当代泰州人毕飞宇,文笔如同运河水朴实敦厚,富有灵气。
1815年,寓居连云港的燕京人李汝珍,创作了神话小说《镜花缘》,题目取自“水月镜花”,十二名花、百花仙子的安排,泣红亭、百花榜的设定,女性意识、百科全书的追求,跟《红楼梦》有着直接联系。《镜花缘》的百花盛会部分颇似大观园的结社吟诗,海外游历部分应该受到薛宝琴四方游历的启发。它还撷取了《山海经》《博物志》《拾遗记》的一些素材,糅合了《花镜》的园艺学知识。但是,李汝珍只学得泣红哭艳的皮毛,缺乏性灵真气,场面较多清谈闲扯和道德说教,而且人物、话题、知识贪多求全,素来为人诟病。鲁迅称其“盖以为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然亦与《万宝全书》为邻比矣”,属于“以小说见才学者”,堪称才艺展示、知识炫耀、学术讨论的百科全书。该小说跟扬州亦有着诸多联系。比如徐敬业与骆宾王在扬州酒肆相遇,相约发动扬州叛乱,反抗武则天,企图恢复李唐王朝。此时,有的主张沿着大运河北上,直捣洛阳,有的主张沿着大运河南下,攻占镇江、常州、金陵。徐敬业误听后者意见,遭到围剿,兵败后,打算从扬州入海,叛逃海外,不料被部属杀害。该小说大肆“掉书袋”,实则源自扬州学派注重考据和经学的特点,扬州学派为乾嘉学派的重要分支。该小说不善讲述故事,情节性、动作性弱,情节设计、人物塑造显得杂乱、僵化,主次失当,鲜有意趣神色。骆红蕖、廉锦枫、唐小山,皆以孝女著称,性格辨识度不强。里面涉及爱情主题,却未有一个鲜明的爱情主线。
1837年,常州人陈森缘此创作了《品花宝鉴》,写金陵世家子弟梅子玉与苏州梨园子弟杜琴言的断袖之恋,貌似借鉴了贾宝玉和蒋玉涵的故事,实则翻用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模式。其间,两人先后沿着大运河北上,在燕京相会,多次沿河沿江坐船,跟“红楼梦地理志”多有重合。该小说堕入男风邪狭之恶途,精神格调连《镜花缘》都不如。清代文坛的文字狱、朴学风和庸俗化,将诸多江南文人的脊梁骨都打断了。无论如何,这些作家的行迹地望和叙事地理大多在京杭大运河的沿线,写出了江南水乡的美丽,写出了沿途风俗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