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春季限定形式写作伪证
操场西侧一块尚有生机的番薯田,葱绿的藤蔓还很新鲜,整排蜷伏在学生们用手掌铺盖的褐色土面,看不出土下的番薯成型了没。除了番薯田,原来在这里的樱花树和草皮都被拔得一棵不剩了,听说是为了加盖备战的防空壕,无论逃生动线还是地底的容纳空间,西侧都是最适合的。白石绫子向学校申请留下一株还未长开的木苗,打算将它移植到操场的东北角空地,那里也是校园里最接近东京的地方了。
调派至台北六个月,绫子偶尔还能收到之前学生寄给她的手写卡片,战火已经波及到本岛了,当初在基隆级任的小学校要改建成练兵场,道理她自然是懂的,只是突然没了上学的地方,有一半的学生干脆放弃就读,另一半只能转往更靠近台北的乡镇,寻找能寄宿的公小学,即便如此,什么时候连台北的学校都要被征用也不得而知。
白石先生您好:
我现在已经没有去上学了,不过我都有在家自己练字,还记得先生教的歌,唱本我已经藏起来了,就嵌在北海岸的两座石缝间,那里有好多大船,但没有人看到,哥哥说等战争结束我们可以搬去台北,到时候我再拿出来背给先生听。
学校被拆掉那天我回去了,操场上的木板堆得一排一排的,好像要盖新的房子,有根断掉的秋千杆还插在地上,我想带回家可是太重了,番薯田也还在,只是草已经黄了。
对了,我梦到过先生两次,一次是在操场,先生说要带着我们唱春天的歌,另一次是在海边,先生背对我们往前走,我叫您,您也没有回头。不知道先生还会回来吗?总之我会一直记得您说过的话,要当一个温柔而且善良的人。
阿光
昭和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 于基隆八斗子
战争进入第六年,这株樱花树能不能平安撑到开花呢,绫子没有细想,除了课程逐渐走向了军事化,她没有感觉到这校园里的孩子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笑还是那样笑着,只是在老师们的面前不敢大声了;捉迷藏的空间转移了,多处隐蔽的地方都被挪作军备处,黄色的警示带悬绑在一棵棵树上,学生从时常躲藏的西侧材料室开始进驻教职员的住宿厢房,前两周被抓了几个现行,供奉天皇像的御真影室就成了他们罚站的地方。
三蒲左手拿着一壶刚泡好的茶,右手的红笔停在学生课堂的画作上,银色边框的眼镜占据他一半的面孔,此时都被熏上了白烟。画上有一座庙,还有庙口卖的米线,笔划简单,绫子刚进到休息室,一眼就能认出画的是哪。庙里飘着一位白裙拖地的观音,还有她手里拿的小净瓶,摊位上方是注音符号写的“阿伯米 ㄒ一ㄢˋ”,绫子当时也是跟着大家这么叫,“阿伯!请给我两捆米线。”来本岛好几年,她还没有吃过这里的米线,会去拜也是有家长说观世音菩萨特别灵验,“菩萨会保佑我们的,你去和祂许愿,也许战争很快就停了,到时你就能回去看看了。”
三蒲先生只看了画作一眼,红笔就在画像和注音符号各打了叉,理由是非官方用语和信仰偏见,“听说基隆那边又要裁掉两所小学,说是统筹资源,其实就是逼那些孩子不要上学了,”三蒲喝了口茶把画放到一边,“不过台北还能收得下人不是吗?白石先生不妨把认识的学生都找来吧,不读书可不行啊。”
“该说的都说了,许多家长认为孩子早晚都要去种田,还要修防空壕,识不识字也没差别了。”绫子坐到位子上,声音很快被操场学生练习的军歌压住了,三蒲皱着眉没听清,她便摇头不再作答。
“我们是奉命来的,教书也好,唱歌也罢,都是为了皇国,千万不能懈怠了。”三蒲对绫子的反应并不满意,训了她几句又低头对着茶杯吹气。翻到下一张,画上有几艘面向北方的船只,遥远的北面是块插有大红圆圈旗帜的土壤。三蒲又在几艘船上打了个叉,批改理由是思想不坚,妄图逃离。茶杯不再冒出浓烟熏他的眼,他却还是捧着在吹,吹着边把那张画放到旁边,又迅速批改完下一张,叠在它上面。
“培养学生的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可以打仗的大人吗?”眼看三蒲又要翻到下一张画,绫子还是语带不满说出了心里话。
三蒲瞥了她一眼,“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可那些船只大量把人运来,却运不回去,也不知道战后还有几艘能开回北海道的船,这些话也就我们自己人能说,总不能让学生也有这种逃走的思想啊。”他将音量压到最低,即便操场的军歌声没停,绫子还是听得清。
“三蒲先生认为这是逃走吗?对他们来说,因为那里是拥有樱花和雪山的地方啊,只是那么简单吧。”绫子拿起课堂要用的课本站起来,自己人?她苦笑着响应上课的钟声往教室里走去。
上周学校就已经把新的校服发下来了,最前排的肖山君身上还是打了补丁的日式浴衣,上卷到肩膀的袖子扯出线丝,还能看见穿出草鞋尖的大拇趾。敬完礼后他双手放膝,坐得笔直,可绫子看不见他的表情,倒是看见被剃得凹凸不平的头皮。
绫子发起的祈愿活动参加踊跃,几乎所有学生都将自己的愿望投进笺桶里了,却还没有肖山君的名字,“每人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只要写了说不定就会实现哦。”她是这么说的。绫子尽量将视线移到后排的同学,有的新衣服上虽然沾有水渍,让接近军装的绿衣有了几块黑色的痕迹,灰色的棉裤管也沾上泥巴,可他们至少都穿上了,大家都将视线放在山君身上,等着看不守规矩的同学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老师您看啊,迟早我也会跟他哥一样,要出去打仗,到时一些苦力活就只剩下他能做了,总不可能是他那个有病的妈妈啊,”初次家访时,山君的父亲打破了一个陶瓷做的猪公存钱桶,别说校服了,里面所有的铜板加起来也不过是半个学期的费用,“反正能读到什么时候不知道,现在能拿得出的就这些,本来是存给他哥娶老婆的,现在这情况……唉您看着办吧,要不我们就不读了。”
话都说到这了,绫子也没有再勉强,可这种事情,她该怎么拿到班里对着同学们解释呢,若是三蒲先生或是林中校长遇到不穿校服的学生,一顿责骂是免不了的,不过三蒲最多会说他不守纪律,罚站整堂课再写篇悔过书也许就没事了,林中校长则更为严重,会用别扭的日语请来家长,让他们和孩子一起站在御真影室里对天皇的画像忏悔,这是绝对有可能的。
“我在面向天皇的方位种了一株樱花木,那么今天的德修课就拿上自己的画册,我们一起去操场吧……”她的话还没说完,底下的同学已经纷纷挪动椅子,教室里“白石先生万岁!”的欢呼不断,所有人的重心不再投向那位不是有意犯错的同学身上。山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始终蜷缩在草鞋里的大拇趾头也放松下来了。
希望白石先生永远不会生气,我们每天都能到操场画画和玩耍。
——丸子
她带学生围坐在那株尚未开花的樱木边,拿出自己前一晚做的饼干分给每个同学,并且要他们画下自己心中的春天,可以为树枝加上花瓣,可以在树上飘过几片白云或太阳,还可以想象自己正在种植它的样子。
本岛的春天和日本不同,尤其是基隆,那里的土很少会有干的,随手一摸就会沾到指腹上,需要随身备着纸巾不停擦,还有特定的地方才能看见从日本空运来的樱花,不管是市区还是学校,到处攀爬的番薯藤,偶有几朵酢浆草上的小黄花;怎么说呢,如果日本的春天是白花纷飞,光中带粉,那么这里的春天就是被雨水浇得晶透的绿野,且说今年,已经三月中旬了,校园里许多早该开花的杜鹃却还含着苞呢。
靖怡的画上是名穿着绿色军装的少女,她头戴樱花圈,脚踩碎花瓣,手里的日章旗正在挥向天空的飞机,飞机旁是几只比它更大的鸽子。“原来靖怡心里的春天是这个样子吗,那么飞机为什么会和鸽子同时在一起呢?”绫子问,成绩一向优异的女孩真是把所有想到的元素都用上了。
“妈妈说等飞机把坏人赶走,这面有太阳的旗子就可以挂在天上,到时鸽子看到旗子就会飞来了,鸽子能带来和平,这也是妈妈说的。”靖怡用天真的眼睛说出认真的话,若是换成三蒲,这幅画作一定会被大大表扬,甚至成为优秀作品被贴在御真影室的墙面上。和平当然重要,可让一个10岁的孩子认为和平是需要用飞机去换的,未免过于理性了,这方面也是绫子和三蒲意见始终不同的地方。
“战争是需要全民投入的,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哪怕只是一个婴儿,军粮不够了他的奶粉也需要上交一半,这种事情还需要另外为白石先生你开一堂课吗?”前几天三蒲还在为了上课打瞌睡的学生大发脾气,绫子是知道那学生的,天还没亮他就必须起床,爸爸被派到郊区下地,母亲到工厂附近捡些碎金属,他背着妹妹帮家里去合作社排米,一袋米只够他家四口吃一个星期,要是去得晚了,接下来的三餐除了番薯就只剩下烫烂的叶子。
加入本岛教育第一年,也是绫子从学院毕业的那年,她多希望这些孩子永远不要长大,要是能一直那么天真该有多好呢。那时候的画里只有蝴蝶、花朵,还有小狗小猫、爸爸妈妈,突然有天他们被迫加入成年人的战场,连自由想象的权利都被禁止了。孩子变成储备军,成日灌输战争的知识与爱国情,欧洲的硝烟还没散去,太平洋的炮声就接连响起,就育幼院的孤儿都要换上军绿色的服装,眼看本岛很快不再是与战隔绝的世界,甚至连小孩都再无能够平静的时光了。
身为教育工作者的家庭子女,绫子和父母一样都把国家的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和父母不同的是,她认为每个人出生的起点都是善良的,教育的责任是确保孩子能在充满善意的环境中长大,至于充满善意的环境应该是怎么样的呢?那便是她这个校书先生存在的意义了。难道不是吗?她不知道眼前这些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她相信贫穷并不是主导任何罪犯生成的原因,甚至贫穷还能让他们激励自己快点长大,她认为,大人所控制的不安定局势才是摧毁孩子未来的途径;如果战争是不能避免的,绫子还是想帮这些孩子藏住童心。
若你最好的朋友偷了东西,你会怎么做?
A.告诉先生,因为诚实才是最重要的。
B.保守秘密,因为不能辜负朋友的信任。
C.劝朋友自己承认,否则你会告诉先生。
D.如果不是很贵的东西就选择无视。
“如果善良是天生的,那么明辨是非的能力是不是也不需要了?善良的方向就会是正确的方向吗?”德修考卷上的某一题让几位先生争论得不可开交,当时绫子就针对教育方向和出题的讲武员松纪先生有了不同的看法。
“善良和是非,我想并不完全冲突,善良也会做错事,嗯,怎么说呢,毕竟善良并不等于完美啊,就算是好朋友,也有引导同伴的责任,而不是马上定罪,我想是这样的。三蒲先生,您觉得呢?”绫子拿着试卷转身问正在喝茶的三蒲。
“这么说来,绫子先生你认为正确的答案是C吗?”
“难道不是吗?至少先要知道他为什么偷东西呀。”
“可照你刚才说的,善良的人一开始怎么会想要去偷东西呢?再说了,撇开善恶不提,‘偷’难道不是一项罪行吗?一旦有过包庇犯罪的想法,就不是天皇最忠诚的人民了啊。更何况,C难道不是一种非自愿的胁迫吗?在法律上,如果因为被警察发现了才说要自首,那也不能算是真的自首,错就是错。所以我认为松纪先生说得没错,A才是正解。”
“当然了,别人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拿走,这是我们教育的目的,可如果是因为他家里的人快要饿死了呢?难道为了服从命令就罔顾人命吗?还是你们也认为,现在就要把他们变成战争卧底,互相举报,做为一个服从机器呢?”
“白石先生,战争没有灰色地带,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辩驳,这场仗永远也打不完啊。”松纪摇头笑说,“不过遗憾的是选C跟A的人都不是最多的,B才是最多学生给出的选项。”
“看来天皇的教育还没有完全落实,我们得再加把劲才行了。”三蒲先是皱眉,随后也还是笑了。
有名和阿光一样爱唱歌的男生,在樱花树下的河流里画了一条游动的小鱼,每朵花瓣都有张嘴巴,嘴巴传出的音符变成花瓣从树上飘下,落在盛满樱花瓣的小河面,也落在两旁穿着校服的小人身上。他们爱的歌都不是现在能唱的,太怀旧了,也太自由,可绫子认为他们喜欢的也许不是唱歌本身,当他们在唱歌,其实就是他们在讲话。
樱花落进水里面
转啊转啊就不见
风说它是轻飘飘
水说它是小小条
不怕踩呀不会叫
安安静静睡好觉
“又是你作的歌吗?是什么名字呢?”
“如果叫作《樱花变成小鱼》可以吗?”男生抬头,说话的声音比唱歌还小,笔尖的水彩落在一颗花瓣上晕染开,那片色彩真的变成一条在纸上游动的鱼了。
樱花变成小鱼,多奇怪的名字啊,对于校规来说,这确实不是一张合格的画作,甚至让樱花变成小鱼也并非合适的内容。风吹过来了,樱木的枝头一动未动,根却稳稳还抓着操场的泥地,可这就是坚持自我的孩子吧,到了十年,二十年以后呢,等到他们长大,不,甚至不用等到那个时候,如果本岛马上也要变成战场,还有孩子能把樱花看作小鱼吗?
“当然可以,《樱花变成小鱼》很有想象力。” 她点头拍拍那学生的肩膀,站起来朝下一个学生走去。
“山君,让我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呢?”山君粗糙的补丁浴衣在一群学生之间特别显眼,他的周围空了一圈,每个人都和他保持一到两个人的距离。
肖山君家没有钱买水彩,他倒是很会使用炭笔来表达,就像别人会用唱歌来表达自己一样,山君把内心的想法靠炭笔画出来了。图纸的左上角有株黑白色的樱花树,很小,但是绽放开来的樱花仍然能看出这是春天。画中央是一家三口,山君和爸妈一起坐在餐桌上,左边的爸爸和绫子看过的一样,又黑又瘦,头发往旁边梳成薄薄的一片,他手里夹着的鱼正对山君的方向;妈妈端坐在山君前方,身边的花瓶插的是不属于春天特有的白色百合花,和爸爸一样,妈妈面前的碗里没有饭,她的眼睛眯得像线一样。绫子不知道她病多久了,山君又有多少个春天没和妈妈吃过饭了。画上的山君闭着眼睛,上扬的嘴角、合十的双手正对所有都靠近他摆放的鱼和汤。
“春天结束前,说不定就能和妈妈一起吃饭了。”
山君看了绫子一眼,眼神里也看不出来信不信她。
“白石先生,山君从早上就在不停抓头,会不会是虱子呢?万一传染给先生可就不好了,您还是稍微离他远一点吧。”一向爱干净的丸子指着山君被剃到长短不一的头皮,抱起自己的画缩到一旁。绫子看见分给她的饼干一口都没动。
“你怎么不吃呢?”绫子问。
“妈妈不让我吃别人送来的东西,我可以拿去喂虎子吗?”
丸子说完,山君将自己连碎屑都舔得干干净净的空袋压到屁股底下,丸子皱眉看了他一眼,把画抱得更紧了,山君的头也更低,他下意识又想去抓,手才到半空就放下了。绫子顺着他低垂的视线又看了眼丸子的画,她和一只站着的小狗在樱花树下牵手转圈,小狗正是她嘴里的虎子,虽说虎子只是一只校犬,却和丸子的感情特别好,丸子不止一次在班上说过,虎子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她常常会拿去和虎子分享,那么和虎子一起在树下跳舞便是她的春天,真是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了,你就带去和虎子分享吧。”绫子也不尴尬,只是笑了一下,视线这才转回到山君的头发,在教室时看着还很正常,以为只是剪短了,蹲在他身旁便能看出一块块被剃刀刮伤的疤,后脑勺的位置尤其明显,伤口还没好全又被指尖划出血了,血渍沾到头皮的其它地方,甚至流到脖子以下,指缝间也有一排干掉的黑血。
“你们注意到了吗?最近高年级开始流行剃头了,中年级也有,头虱的季节还没有到吧?”松纪先生在教职员开会时提出过报告。
“我问过两个学生,他们认为这样就能像做兵一样领到军饷,可实际上,他们连入伍的资格都没有啊。”末凉一边在会议记录上涂涂画画,一边回答。
“当兵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要是这些学生知道什么是配给品,什么是预备役,就不会剃得那么开心了。”
“这也说明了国策教育有成果啊,连孩子都急着表忠了,将来更不可能怯场。”三蒲清咳一声,将掉到鼻头上的眼镜抬高。
“想当兵可以理解,毕竟这种时代,被军队接走也比被指派到郊区种田或者去修铁路好听多了吧。”
“我记得……正式的资格要年满十七,身高要超过一百五十五,体重也有下限,这些吃也吃不饱的学生,光是体重首先就不合规了啊。”松纪先生舔着大拇指翻看手里的资料。
“那我们需要阻止吗?我认为不管是爱国还是为了赚取家计,这份心意都是值得鼓励的,至少也不该责备才是。”绫子的班上当时还没有这种情况,但是校园里确实出现许多理着平头的男孩,他们有着孩子的长相,留着军人的发型,笑起来的样还是天真无邪。
“哼,这些学生啊,以为剪掉一块头皮就算是长大了吗?他们需要的是正确的教育,是对天皇的忠心,而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啊。林中校长,您的意思呢?”
“现在是什么时代?学生想当兵说什么都比想逃学要好,能理得起头的也比快饿死的好吧。只要不违反校规,这种风气也未尝不是一种训练精神的方式,我们没有必要在这话题上作过多的讨论了。”林中校长给出了结论,校方并不支持,但也不需要纠正。
山君的头皮变成大火炙烤过的干田,几团焦黄的枯草,还有没燃烧殆尽的红土像贴的一样黏在上面。德修课结束后,绫子带他到休息室去冲洗,还在渗血的伤口也敷了药,在湿草地坐得久了,他的两只草鞋里都是泥巴,绫子又帮他洗了脚,趾缝插着几根从鞋子刺入肉里的竹草。
“如果你不把自己先照顾好,怎么有体力去当兵呢?”绫子脱下他的上衣,两扇肋骨清晰可见,“最后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呢?连饿了也不敢说吗?”绫子缩着眉头替他擦拭掉皮肤上厚厚的垢,捧起他的双手检查,再拿出随身带的指甲刀。
“白石先生,我听到丸子和别人说,祈愿笺的愿望都会实现,是真的吗?”
“怎么了?山君也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嗯,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其实到现在,好像真的有几个人的愿望实现了呢,山君如果想要什么,比如小礼物,或是想吃的东西,不妨也写到祈愿笺里,到时候老师和你一起期待看看会不会实现,你觉得怎么样?”她站起来,靠着洗手台装作思索的模样。
“这样啊,就算是写了也不一定能实现,先生是这个意思吧?”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一定能实现,可你只要写了,就有实现它的机会不是吗?”
“知道了先生,我会写的。”
在两人即将回到教室以前,绫子发现他没有跟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白石先生,一个人只能许一个愿望吗?”
“山君有很多想要完成的心愿吗?”
“不,不是的,因为我跟爸爸说话的时候他都没有听见,我怕帮我实现愿望的人也……”
绫子笑了,可嘴角才刚上扬又冷却下来。
“那这样吧,山君可以多写一个,但是你要答应先生,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我相信不论你写什么,都有很大的可能会实现的,我也会祝福你的。”
回到宿舍,绫子把今天投入笺桶的笺全部倒到桌子上,桌子的右上角已经累积起两叠学生的愿望,实现了的放一边,还没实现的放另一边,其实那些愿望都不复杂,无非就是能有面包吃,能够出去玩,不想写作业,希望学校能有跷跷板这些最直接的想法,简单来说,哪个学生会想要成日面对学习而不想玩耍呢;不过也有终生效忠天皇、加入樱花队这种更为崇高的理想,绫子明白,他们只是选择跟从大人的教育在走,就连许愿这种事情,也当成是在交作业。成为一名英勇的樱花飞行兵,真有派头,可一旦他们知道那是去了就回不来的任务,还会这么想吗?
几名学生写了希望当兵的家人能够回家,希望死去的亲人可以复活,刚开始,绫子很是苦恼,她希望每个孩子的愿望都能够成真,这很难,但这也是她的心愿,她知道他们每天面对大量的军训、德育、专业等各种课程,这么小的孩子,真的应该且只能承受这些吗?
给亲爱的宝贝:
天气转暖了吗?家门口的樱花不知道开没,你现在还会去那里画画吗?要是画好了,也让妈妈看看呀。
有没有好好吃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弟弟。饭要多吃一点,这样长高了,穿上新制服才合身。不然怎么能保护妈妈呢?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要是可以的话,最想全家人再一起吃一次饭。那个愿望,我会放在心里一直看着的。
记得你曾说过的,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感觉。嗯,妈妈可以告诉你,其实长大也没那么了不起,反而是现在这样,还能唱歌、画画、奔跑、做梦的你,才是最了不起的人。
愿你每天都睡得香、笑得多,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勇敢哦。
永远爱你的妈妈
又写完一封,绫子伸了个懒腰,如果是山君,他会写下什么愿望呢。她拿出学生交上来的画,翻到写有山君名字的那张,画里有人,有饭,有花,这就已经是山君最想要的,除了这些,还缺什么呢?还要什么才能让画更完整……想着想着,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想变成动物一天,哪种动物都行,这样那天就可以不用考试和练操了。
——靖怡
“打仗时光有勇敢并不够,尤其你们这种年纪,学会怎么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绫子用粉笔在黑板写下“生存本领”四个大字,写到最后一个字时过于用力,笔头断了一节,她转身去捡,视线从正襟危坐的学生们身上扫了一圈,站起来理理裙摆继续说道,“所以今天我决定来点不一样的,让你们实际演练一次,”同学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和同桌互看一眼又轻轻合上正要打开的书,“这堂课开始你们可以选择一种动物来扮演,除了扮演,还要跟我说出这个动物的生存本领是什么,”底下开始骚动,绫子放下笔头,拍掉手上的灰,写出这个愿望的陈靖怡已经比手划脚在和朋友讨论了,“它们是特别会跑呢,还是会释放气味,用你们学习到的知识再发挥想象力,演得好呢,今天就让你们作为这种动物一直到放学,怎么样?”
几名男生已经笑出了声,一夫挪动屁股,从嘴里发出一声“噗——”,男生们配合着嫌弃,“呃,好臭哦!”全班都笑了起来。
“一夫,你要是放屁到放学那可不行,别说敌人,我们都先被你臭死了。”绫子拿起书本佯装挥散空气中的味道,惹得学生们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唯有肖山君还是保持原来的坐姿不发一语。
“喂!先生是要我们演动物,不是叫你演树木啊。”一夫踢了一下山君的椅子,只要班上的领头人说话,没有人敢不答腔,全班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鞠四郎子摸摸自己鼻头上的痣,配合着走到山君座位边蹲下,“你是树,那我就是一朵小蘑菇,哈哈哈哈……”
山君没有理会,似乎认为只要他不抬头,别人就不会注意到他。绫子看了一眼,从讲台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画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线。
“你们可知道在真正的森林里,谁比较厉害吗?不是看谁叫得最大声,而是看谁活得最久,毕竟啊,能活到最后的才算是赢家。”曲折的尾端微微上翘,头部再稍微加粗变成一个半月型的小脑袋,绫子再将两颗眼睛点在脑袋上,最后伸出一条细细的、会分叉的舌头。
“你们看这条蛇,它不动的时候你们会注意到它吗?它能潜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躲进泥巴里或是茂密的树上,身体滑动时几乎跟水一样,没有声音,但速度可以很快,一旦你靠近到它……嗯,后果你们应该也知道吧?” 鞠四郎子从山君身边弹开,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充满戒备地看着山君的方向。
绫子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又画了一只像是小狗的四肢和身体,但尾巴特别蓬松,像扇子一样 ,眼睛比狗还更小,眯得只有一条线,嘴角弯成一个笑,它的头部伸长,脚却后缩,似乎正要朝着某个地方跳。
“这是狐狸,平常我们只从电视里看过,白天呢它会躲在岩石后面,露出一双眼睛,等到晚上,它会在敌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出来活动,所以森林里看过它的动物很少,很多动物甚至在不知道对手是谁的时候就死去了。”说完,绫子放下粉笔,往讲台中央一站,拍拍手让大家都安静下来。
“好了,所以刚才谁说肖山君是在演树的?也许他演的正是我们没有看过,却是最可怕的对手呢。”同学看山君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从嘲讽变成了敬畏,或者是畏惧?绫子看向山君,可他还是一样,两只手掌不停交握摩擦,脚板弯屈,死抠住地上,不过,昨天帮他补好的草鞋今天倒是穿上了。
十五分钟后,学生各自以扮演的动物在教室里热闹穿梭,有的在跑,有的在跳,有的伸出两只手臂在空中挥舞,跟对面同时飞过来的同学擦撞时两个笑弯了腰,有的甚至直接躺在地上,假装呼呼大睡了,教室变成一座小型的森林游乐场。
“我是蛇,现在起没有人能看见我了。”一夫趴在教室的最后头,一面像狗排汗一样伸出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把双腿绑起来,在地上扭动到丸子身边,大口咬下丸子的裤管。
“啊!”丸子惊叫一声跳到椅子上,她的外套被绑在头上,袖管在头上变成两根长长的、下垂的耳朵。她从这个椅子,跳到另一张桌子,一面笑一面尖叫,一时没注意撞到了坐在窗边的靖怡的桌子,“你看,我是一只兔子,可以从这里,跳到那么远的地方。”丸子举着头上两只耳朵对靖怡说,接着又跳到下一张桌子。
“你才不是兔子,是疯子!”靖怡瞪了她一眼,她的座位边有几根靠墙站立的树枝,她一手扶着树枝,用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靖怡,你演的是什么呢?”绫子问。
“先生,我是一只鹦鹉,这是我的站杆。”
“为什么是鹦鹉呢?”
“因为先生说鹦鹉可以模仿各种声音,只要别人认为我是同类,就不会来攻击我了。”
“这样啊,靖怡果然很聪明。”
“先生您看,我是刺猬!”鞠四郎子蜷缩在讲台一隅,他把头发弄湿,抓成一根根的竖线,有个女孩故意拿粉笔丢他,他立刻将食指放在头上,朝着女孩作势要扑过去,女孩张开双手,用小跑的速度很快“飞”到教室的最后方。这时绫子才看见教室后方多出来一个纸箱,她走过去,纸箱不大,但是躲进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绰绰有余,一只缝补过的草鞋露在纸箱外面。
“山君,你这是?”绫子敲敲箱子,箱子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没有了反应。绫子又喊了一声,“山君?”
“先生,这是我的壳。”箱子里传出沉闷的声音。
“原来是乌龟吗?真是有创意,只要待在壳里,就不怕有人来攻击你了,是这样想的吧?”
“先生,一整天待在里面也没有问题吗?”
“那当然了,可是你不觉得闷吗?如果山君觉得这样子很有安全感,那今天就先这样吧。”
扮演兔子的丸子这时蹦蹦跳跳跑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没有注意到露出箱子的草鞋,趔趄着往前扑倒,砰!丸子趴在地上呆住了,绫子冲上前卷起她的裤管,膝盖轻微红肿,磨破了皮,好在没有流血,她帮丸子拍掉身上的灰,拿出药敷上应该就没事了。
“森林里处处是危机,不能以为附近没有敌人就是绝对安全,这下你知道了吧?”丸子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箱子,她自己坐起来卷下裤管,很快又恢复到开心的模样,“知道了,先生,我会小心的。”接着就用没受伤的那只脚跳走了。
“我也听说了,白石先生今天让学生们扮演动物一整天?”可想而知,绫子班上的动静很快在教职员休息室里引来其他先生的不满。三蒲先生双手抱在胸口。
“是理化常识课的内容,和学生一起讨论动物的防御本能,顺便让他们学习该如何保护自己,这没有什么问题吧?三蒲先生。”
“我还以为我们要教他们怎么冲锋,而不是教他们缩头呢。”
“不先懂得保护自己,又怎么走到冲出去的那步呢?”绫子说。
“我觉得也是,勇敢不是只该学习往前冲,活得久也是很重要的。”末凉也说。
“虽然如此,可国家现在要的是不怕死的人,而不是想着如何能不死的人,目前的教育都是为了备战,这是在教他们练习害怕,练习退缩啊。”
“谁说防御就一定怕死呢,不也有表面不动声色,一靠近就等着你死的动物吗?”松纪先生用下巴指着天花板的蜘蛛网。
“松纪先生说的还有蛇吧。”绫子笑着点点头。
“蛇还会主动攻击呢,有的动物连攻击的武器都没有,只要在旁边等待,看准机会一次就够了。”
“就是啊,上星期我被一只小到不起眼的虫子咬了一口,平常一只拖鞋就能压扁的动物,却让我上医院打了两针,是这个意思吧?”
“嗯,不光是蜘蛛、毒虫,还有水牛、公鸡这种,看起来老实笨重的动物,看上去一点威胁也没有,可要是侵犯到他们的领域,那就不好说了。”松纪看向三蒲事不关己的态度,又补了一句,“有些小动物啊,只是看起来慢,其实是不想浪费那最致命的一下。”
希望大家都愿意和我一起玩。
——肖山君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吗?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变成愿望呢。绫子看到山君的祈愿笺时笑出了声。她以为山君是因为贫穷的自卑心而不敢与人交流,原来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绫子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若是他没有写出这个愿望,她恐怕就是暗地里多关照他一下,让他还能感觉到一些温暖,可他其实和别的学生都一样,想有人和他一起玩耍,想让同学能喜欢他罢了。
这么说来,是霸凌吗?她收起微笑,是不是霸凌已经悄然接近了自己的班上,若是山君本身有了被同学排挤的感觉,那么这便叫做霸凌了吧,因为同学们的行为让他不舒服了,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无非就是穿得寒酸了,身上会发臭,并且不懂得表达自己而已。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她想,那么她该怎么做?小孩子们之间玩在一起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让原本并不一起玩的孩子也能相处到一起。
想了许久,绫子用宿舍里简易的烤炉和得来不易的面粉做了一盒饼干,放学前她趁着其他教职员不在,把山君叫来办公室,取出饼干交给他,“奖励你最近的活动都完成得不错,这盒饼干送给你吃。”
“先生,这么多的饼干,全部都给我吗?” 山君低着头,双手叠在背后,抬着眼直勾勾盯着绫子手上的饼干,
“当然啊,全部都是给你的,至于这么多的饼干,你要不要拿出去和其他人分享,这就是你的事了,总之呢,我现在宣布它是属于你的了。”
山君紧张得用卷到肩膀的浴衣擦掉脸上的汗,双手在短裤上不断摩擦,擦到干净了才敢伸出发抖的手接过饼干。他对着绫子行了个礼,拿着饼干走出休息室,与正要进门的三蒲先生擦身而过。
“私下奖励学生?被别的学生看见了可不太好。”三蒲回头看了他一眼,坐到位置上才对绫子说。“下周还要盘点物资,让家长们知道就更不妥了。”
“只是几块饼干,可不是什么珍贵的物资啊,而且我相信这学生,他是不会自己独享的。”
山君并没有辜负她,隔天不只是饼干,他还在上面洒了一层稀缺的糖粉。第一堂课快下课时他举起手,站起来小心翼翼拿出那盒饼干,绫子看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是头低低的,立在原地不动。
“山君,怎么了?你是想和同学们分享你带来的饼干吗?”绫子站在讲台上问他。
“嗯,这是、这是……我想请大家一起吃。”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你现在就发给大家吧,同学们分到饼干可要说谢谢啊,山君,我也能吃一个吗?”绫子微笑着问,目光盯着那盒饼干露出很渴望的样子。
“嗯,可以的。”山君走向讲台,低头小心翼翼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饼干递给绫子,绫子立刻吃了一口,发出夸张的感叹,“确实是很好吃啊,谢谢山君了,你快给大家发下去吧。”
山君的步伐很慢,每个位置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更不敢与同学对视,发完一个立刻去到下一个,几名学生还是有些嫌弃,拿出纸巾从他油腻的手里接过饼干,可当饼干到达手里时又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哇,真好吃!”此时的山君会把头垂得更低。
“谢谢。”丸子拿出纸巾站起来,从山君的手里接过饼干,凑近鼻子闻了闻,看不出是厌恶还是高兴,接着把盛有饼干的卫生纸放到桌上就坐下了。面对像丸子这样比较大方的女孩,山君也会很不好意思,他涨红着脸对丸子小声回一句,“不用客气。”随后很快再走到下一个座位。
山君在忽然之间成为全班最受欢迎的人,这一整天,几个同学来问他配方,想拿回去让妈妈做一份同样味道的饼干,山君低着头笑,脸红得跟猴子的屁股一样。美术课时班上最漂亮的陈靖怡,也在她画出的班级图景里有了一名身穿浴衣、正在分享饼干的男孩,并且她还主动拿出自己的国语作业,让学习成绩始终不好的山君带回家复习。
下课时,教室后面玩球的同学不小心把球踢到了山君的座位边上,以往那些人总是要他走开,于是每当球滚落到了附近,山君便会识趣走到别的地方,这次不同,他们不再互相推脱谁要去取球,而是对山君喊了一声,“喂!山君,把球踢回来!”山君抬起头愣了一下,伸脚一踢,球却偏移方向撞向斜后方的桌脚,“你这个准度,下次让你去踢米国军的头好了。”于是山君第一次被用一句玩笑话原谅了,而不是和往常一样被当作玩笑本身。
即便如此,放学后山君还是孤零零坐在位子上不肯离开教室,绫子发现到了,是因为舍不得今天过得太快,还是回家又得做苦力、做家务呢。愿望是很表面的,满足了愿望,并不代表就能填补孩子的内心。
“我——怕爸爸发现我拿了家里的东西。”
“原来是不敢回家吗?真是的,老师这有一小袋米,你拿回去吧,虽然不多,但应该足够你们吃几餐了。还有,爸爸时常凶你吗?”想必是偷了糖怕被发现吧,绫子拿出放在包里今天学校发给的米粮。
“嗯,没有……今天谢谢先生。”山君接过米,毕恭毕敬朝她行了个礼,转身向教室外面走去。
回到休息室,末凉先生似乎在为了什么苦恼,她正看着与学生家长交流的联络簿。三蒲先生拿着茶杯站在她身后,一手叉着腰。
“怎么了?”绫子放下手上的作业问道。
“白石先生,您会帮同学们准备画纸吗?”末凉转过头来。
“如果是真心想画画,家里又买不起的话,也只能尽力帮了。”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可有些孩子的家长会问说为什么别的孩子能拥有免费的画纸,而他家的孩子却需要自己买呢。”
“这样啊……”
“我们是来教育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代表学校的立场嘛,你今天给了纸,明天他们就会来要米,再来要笔、要本子,要更多。”三蒲说完喝了口热茶,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难道只能冷眼旁观?”绫子想起送出去的饼干和米。
“不然呢?你们以为自己给的是希望,可他们拿了这些东西什么也不会学到啊,会感激吗?也不是说不能帮,但是不能让他们认为是你帮的,总得做些什么,是吧?否则教出来的就是一群债主了。”
“这次我认同三蒲先生的看法,看来我今天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绫子点点头,就算山君并不会把她给的都当成理所当然,可她也不能白给啊。
大家都只喜欢弟弟,好希望我讲的话也会有人听。
——四郎子
一学期一次的打扫活动在隔天举行,绫子的班级被规划到操场还有摆放体育器材的备品间,面对即将到来的夏季,为预防登革热病毒在校园中扩散,学校给每个班级都发了一份灭鼠药还有杀虫剂,针对厨余管线、水沟还有池塘边都要重点清理。
“因为地方很大,我们需要一个总组长来为大家安排工作,所有人都要听组长的,组长也要负责将不听话的同学记录下来,工作结束后来向我报告,可组长并没有特权,一样得投入到工作当中,大家听清楚了吗?”
为了体现公平,绫子在签桶里摆了几十张签纸,所有的签纸上都是同一个名字。
“四郎子,你来当组长,为大家编排工作,如果有同学不听话,你记下名字来告诉我。”
所有人都出发前往操场上集合,绫子则叫住了走在最后面的山君。
“昨天爸爸没有骂你吧?山君。”
“没、没有,他看到有米很高兴,谢谢先生。”山君下意识将双手缩到身后,可绫子更快,她还是看见了他手背上瘀青的伤口,她叹了口气,也没办法了,该做的事她还是得做,她只是想做一位称职的老师,不让善良的孩子因为贫困的问题而被抛下,那是身为教育者最基本的责任。至于那些伤痕,她或许不该干涉太多。
“既然这样,今天累一点,等一下清完操场,教室的扫具间也交给你了,就当作你是跟我买了那包米,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愿意,谢谢先生。”
绫子搭着山君的肩膀走到操场,那株木苗依然面向东京的方向,孤零零的枝芽顺着微风轻轻晃荡。四郎子已经开始分配工作了,五到十个人一组,从操场各个区域划分开来,其中一组负责到备品间作清扫。他分配的时候尽量小心翼翼,如果同学说想要跟谁一组,他基本上都会同意。最后就只剩下晚来的山君跟四郎子尚未分配到组。
“这样吧,那四郎子你就负责到校园各处的排水管、有水的附近放老鼠药,记得还要喷药剂,要注意不要放到猫狗会吃到的地方了,否则动物腐烂的尸体会引来更多蚊虫。”
“白石先生,我愿意跟他去,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山君难得主动要求,绫子自然也就答应了。
四郎子戴上手套,接过绫子递来的一罐鼠药和杀虫剂,他把杀虫剂交给山君,自己拿着鼠药,山君看向四郎子手里的药罐,用唇语默念数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两人从最北侧的操场出发,山君走在前头,沿着校墙边的水沟喷洒杀虫药剂。这里是虎子常来的地方,不过今天却没有看见它。“不知道是不是跑出学校玩了。”早上丸子还在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它。”
围栏的尽头是丸子为它准备的水和碗,到现在还是满的。四郎子拿着药罐心不在焉地走在后面,一边观察附近的组员是不是都有好好打扫。两人事先说好了,有水的地方喷杀虫剂,有食物的比如合作社、垃圾场那种地方再由四郎子投药。
“唉呀!”走在前方的山君一不小心左脚就陷进了一摊泥水里,污水瞬间从他的草鞋尖渗了进去,他挠着脑袋呆了半响,踮起一边的脚尖跳到一旁,扶着树干把鞋子脱了将里面的水倒出来,鞋板又在树皮上反复蹭了几下。他回头看了眼逐渐靠近的四郎子,又看看自己刚踩到的水滩,四下张望,前面那棵树下有一块和水滩差不多大小的石头,他一手拿着脏掉的草鞋,跛着脚走过去把石头扛到水滩上,石头高出地面,但宽度刚刚好。
不料漫不经心的四郎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他摇晃着手里的鼠药,左看右看,“啊呀!”很快他也惊叫一声,被那块凸起的石头绊倒,手中的药罐飞了出去,里面的鼠药全撒了。
“啊!”山君几秒钟反应过来,赶忙先去捡起地上的鼠药,将它们一颗颗放进罐子里,再去检查四郎子有没有哪里受伤。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刚踩到下面这个所以……对不起……”山君几乎要哭了,他双手合掌,不停鞠躬,四郎子坐在地上,看见山君手上的草鞋,杀虫喷剂夹在腋下,另一手拿着药罐,又看见两条被泥巴喷溅的小腿。
“算了算了,又不是你的错,给我吧。”四郎子接过药罐,拍掉裤子上的灰。“你也太惨了吧,我身上至少只是土,你身上全是泥。”
“喂,你知道那件事吗?”两人并行绕了操场半圈,四郎子突然说道。
“什么?”山君只顾低头留意脚下。
“祈愿笺的愿望真的会成真欸,是真的,你写了吗?”
“嗯?你怎么知道?”
“偷偷告诉你,因为我的就成真了啊。”
“哦……”山君没有再说话,四郎子自讨没趣地抬起手上的本子,威风凛凛地走向前面正在收拾扫具的小组。
山君一个人继续往前,路过了备品间,这里已经被清扫完毕,球棒、球拍、各种器具排排站,只有一夫窝在篮球桶里打着小鼾,地上有一篮学校每天早上要发给学生的牛奶,如此看来,原本的学校后厨说不定也被挪用作军备库了。山君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越过那扇门再往前就是池塘了。水面铺满浮萍,整座池塘绿得发亮。他围着池边喷上杀虫药,喷一下,停一下,不敢大力,生怕药性飘过了水池杀死浮萍下面游动的小鱼。
“你这里怎么样?差不多了,回去吧。”四郎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他。
“嗯,对了,备品间里现在已经放食物了,还有药的话要不要也去放一颗?”山君指着四郎子罐子最后一颗老鼠药。
“什么啊,连那里都有食物吗?真不知道学校怎么想的,知道了,那我再回去吧。”
绫子进到教室,看见提早回来、准备清理仓库的山君,不只是手臂,就连小腿后面都脏兮兮的,上面还有被刮出血的痕迹。“爸爸很常打你吗?”
“不是的先生,这是我刚才在操场上被石头刮到……”
“你还想骗我,手臂上的瘀青在你去操场之前就有了吧?说谎可是不行的哦。”绫子拿出讲台抽屉的药,蹲在山君面前,她掀开山君的衣服,就连肋骨上都有一条大大的红色印记。
“白石先生……我……”山君还想要说什么。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别扫了,放学就跟着大家一起回去吧。”绫子只是叹了口气,看来不再做一次家访不行了。
“嗯……谢谢先生。”山君皱着眉,转身前又被绫子叫住。
“对了,妈妈现在身体好多了吗?”
他只是摇头,用满是泥巴的手抹了一把眼睛。
希望做错事的人都能被惩罚。
——陈靖怡
早晨绫子刚进到休息室,就见几名同事脸色凝重,松纪正摊开报纸,嘴里絮絮叨叨。
“也不知道多久了,都闻到味了才被发现。”末凉擤着鼻子,勉强才吃下一口她带来的面包。
“校长不是说了吗,应该是误食了老鼠药,不是嘱咐过他们要避开动物经过的地方吗,唉。”松纪回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绫子放下背包,走到摆有水壶的桌子打算泡杯咖啡。
“是那条狗,黄色的那条,叫虎子吧?”末凉说。
“虎子?真的吗?它死了吗?”绫子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是丸子,但愿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嗯,怀疑是误食了老鼠药,听说还是你班上平常喂她的女同学先发现的,也可能是病死的,谁知道呢,总之你快去班上看看吧。”末凉摇摇头又吃了一口面包,她嚼得很慢,毕竟谁也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谈论这种话题。
“只是条狗,还需要为他启动调查吗?现在这种时候,每分钟哪里不死人。”三蒲看不惯这些人的大惊小怪,将一叠学生作业重重往桌上一摔。
来到班上,讲台上摆了一张四郎子昨天记录下来不守规距的名单,上面只有一夫的名字,理由是打扫时间在备品室睡觉。若是摆在平时,绫子会认为一夫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是前天替家里做劳力太累了,或是早上太早起来照顾弟妹,可今天不同,她先是想起靖怡的祈愿笺,昨晚她第一眼看见名字的时候只是觉得疑惑,随手翻找已经实现了的那些清单,果然,她找到靖怡写下的第一封祈愿笺。
我想变成动物一天,哪种动物都行。绫子明确记得她已经替靖怡实现了愿望,她甚至记得靖怡听到可以扮演动物一天时那不可置信的水汪汪大眼睛,按照说好的游戏规则,一人只能写一封祈愿信,她却写了两封?这是为什么呢?最近是有谁做错事了吗?班上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几个活动大家都参与得很热络,没有任何应该要受到惩罚的人。到了睡前,她又回想一遍,再之前呢,有谁做错事而自己处理得不妥吗,是不是累积了很久,才让最聪明懂事的靖怡心里都不平衡了。
说的会不会是不穿校服的肖山君呢?自己当时以为只要分散学生的注意力,就不会有人在意,加上山君后来不也分享了饼干给大家吗?可其实这件事情早就被其他同学记下来了吧。他们会怎么想呢?甚至是他们的家长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一个人的不守纪律能够有理由,那么,一群人的不守纪律是不是也能有理由?这就好比她私下送米给山君,对其他守规矩的同学来说,肖山君绝对不是做得最好、最值得鼓励的那个人,然而他却能私下领取先生的奖励,即便他当天为大家分发了饼干,可就事论事,绫子总是只想到当事人的感受,而忽略了周围其他人的感受,这不才有了靖怡宁可违反规则,也要写下第二封祈愿信的理由吗。
确实应该做出改变了,她是所有人的先生,而不只是那些她认为值得同情的孩子的先生。教室后方的祈愿桶里只有一张新投进去的笺,她趁同学们不注意,拿起来放进外套口袋中。
丸子的座位旁围绕了一圈女生,她正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着。
“黄一夫,你起立一下。”
“是,白石先生。”
“你昨天打扫的时候躲起来睡觉了吗?”绫子拿起讲台上的记录本。
“白石先生,我是扫完才睡的,不信你可以问同组的……”
绫子的视线扫向与他一起的组员,可是他们不是低着头,就是刻意看向别的地方,还有干脆拿起书本挡住脸,没有人愿意为这个平时爱欺负人的小霸王说一句话。
“这么说吧,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其他同学都还在扫地的时候,你却一个人在睡觉,这本身就是不对的,何况还是在公共场合,天皇教给我们的严谨纪律你是一点也没有学到吗?真是太不像话了。”
“白石先生,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一夫低着头。
“今天开始到学期末,备品间就由你来负责了,每天放学你必须去整理一遍才能回家,听懂了吗?”
一夫没有说话,用手抹了把脸,点点头。绫子也没有让他坐下。
“鞠四郎子,还有山君,你们也起来吧,我有话要问你们。”
“是,白石先生。”鞠四郎子有些犹豫,他先是指指自己,瞪大眼睛,随后还是站起身子。山君则像被吓了一跳,身体从座位弹起来。
“你们昨天把老鼠药都投到哪里了呢?”
山君瞥头,他在用余光看四郎子,虽然不敢看得很明显,但这个动作还是被绫子捕捉到了。
“你们两个是谁负责投药的,四郎子,是你吗?”
“是的,白石先生,是我负责的。”
“告诉我,你投放了哪些地方?有没有照我说的,避开小猫小狗这些动物会经过的地方呢?”绫子盯着四郎子的眼睛。
“果然,是因为老鼠药吗?”靖怡双手捂起嘴巴,几个女生也开始骚动了。
“白石先生,不是我,我真的没有放在虎子会经过的地方,我就放在校厨、福利社、备品库,还有垃圾场这几个地方,虎子常去几个地方我都没有投。”
“白石先生,这我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山君并不像另外一组的人置身事外,他很快举手,想帮四郎子澄清。他们昨天唯一分开的路就是快要到池塘的那一小段,当时早就已经路过虎子平时会逗留的地方,如果真的是虎子的话,最后一颗投到了有放置牛奶的备品间,那里面虎子根本不会去。
“你总共投了几颗药呢,全用完了吗?”绫子看了山君一眼,又询问四郎子。
“白石先生,七颗。”四郎子一边默念,一边掰开指头在数。
“你确定是七颗吗?”
“是七颗,不会错的,七个地点我都记得,白石先生。”
“可是我给你的罐子里有八颗药,每个班级都配到八颗,这也不可能错的,你再仔细想想,剩下那一颗呢?山君,你也想想,毕竟你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不可能的,一定是给我的时候就错了,我确定只投了七个位置,而且这七个都不是虎子会去的地方啊。”四郎子快哭出来,似乎大家都默认虎子是因此出的事了。
“啊……”山君似乎是想到什么了,睁大眼睛。
“山君,你说。”
“会不会……是跌倒那里呢?”山君回头小声询问四郎子。
“啊!”四郎子也叫了一声。
“跌倒?在哪里跌倒了?”
“在……在校墙靠近保安室那边,跌倒的时候......药好像都撒出来了。”
“那是虎子吃饭的地方啊!”丸子错愕地抬起头。
果然吗,绫子心里也慌了,只是跌倒了,并不是故意的,可就算不是故意也已经铸下大错了,她应该要怎么处理,既能对同学有个交代,又不会把错误都让四郎子一个人承担呢,一开始明明是为了实现四郎子的心愿,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白石先生,其实这是……这是我的错,我在那边踩到水坑,怕他也踩到,才在上面放了石头,然后……然后四郎子走过去才会跌倒……对不起,对不起白石先生,对不起鞠四郎子同学。”绫子有些惊讶,平时内向的山君从来不在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上多说一句话,如今却为了证明同学的清白,即使害怕也要将事实说出来,甚至还跟他们道歉吗。
“天啊,你们……”女生们又发出惊呼。
有了山君的证词,四郎子的过错确实被分摊了一些,可这阻止不了那些正在嚎啕大哭的女同学。
“好了,我知道了。”绫子拍了两下手掌,哭泣声才稍微收敛,“大家安静一下。”
“我知道虎子的消息对大家来说都很难过,不管它是怎么走的,对我们来说都是非常重大且悲痛的损失,尤其是对班级里部分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了,”绫子停顿了一下,看看大家的反应。
“但是你们觉得,就因为四郎子不小心跌倒,所以应该要被责怪吗?有没有人没有跌倒过的,有的话就举起手,让大家看看。”除了瞪了一眼四郎子的丸子,没有任何人有反应。
“所以这件事情,先生不会惩罚任何人,也不会责怪他,”说到这里绫子看了眼靖怡,又轻咳两声继续说,“就像战争,本来就会有人牺牲,不论是人还是狗,错误的可能是那块水滩,或是那颗石头,两名同学只是刚好路过,我相信就算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经过那里,都有可能跌倒,那时候你们会希望别人说自己是杀小狗的凶手吗?”
“不——会——”除了丸子,几乎所有人,包括写下“希望做错事的人都能被惩罚”的靖怡都是同时摇头。
“这就对了。那颗被撒出来的药也可能是被风吹走了,或者被其他打扫的人扫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虎子是不是真的因为吃了药才出事的,可是怎么说呢,很遗憾,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不论是出于这件事是班上同学不小心造成的,还是出于我们班的同学跟它感情最好,我认为我们都有这个义务为虎子设立一个纪念碑,这是为了感谢它平常的陪伴,你们觉得呢?”
“白石先生!我去我去!”几个和虎子感情要好的女生都纷纷举手。
“一条狗而已,居然还要立碑?听说学生哭了整整一堂课啊。”隔天的会议上,松纪先生首先说出他的看法。
“也不是谁故意的,就是个意外,立碑是为了对生命的尊重,毕竟……”
“药的数量明明配了八颗,到头来不见了一颗,学生怎么会没有错呢?”绫子还没把话说完,三蒲先生就接着说。
“这是我的问题,”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所有教职员鞠了一躬,“我交付药品前没仔细和学生做好清点,若真要追究责任,应该是我。”
“总之立碑的事,我也是不赞同的,这种情绪最容易爆发,却也最容易忘记。那立碑是立给狗的还是立给人看的?要是死条狗都要立碑,那些战死的是不是得一人一根柱子了?”三蒲摆摆手。
“那个,我能说说看法吗?”末凉小声地举起手,看了一圈没有人反应便开始说,“我认为不是三蒲先生您说的这样,你们看,教他们唱军歌、背誓词的时候他们哭不出来,一条狗死了他们却哭到不行,这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情感啊,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保留小孩的人性呢?”她说到后面偷偷看了眼林中校长。
“末凉先生,您这话,被天皇听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林中校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们应该要讲究的是忠诚度,而末凉先生却在这里说人性吗?”三蒲先生斜着眼看向末凉。
林中校长敲了敲桌子,“立碑这件事,学校不会出资,也不用纳入纪录,可我也不打算反对。就和学生剃头一样,只要不妨碍教学、不引起媒体关注、不违背教育方针……私下做,随你们,这件事就别再提出来讨论了。”
正中央高挂着昭和天皇御真影的御真影室,左右各贴着“忠君爱国”“八纮一字”两排昭示标语,两侧则是印刷整齐用画布固定的告示栏,上面有学校发布的升旗时间调整,防空演习须知,物资发放顺序等这类的公告,学生投稿的绘画作品或优秀诗歌也会在这里展示:一架架战斗机、皇军或者烈士英灵的海报,或是用假名书写的稚嫩短歌以及俳句。今天展示作品的下方却突兀地出现了不应该在这里的炭笔肖像画,肖像人眉毛浓粗,鼻头长痣,头像旁边画着一个印有骷髅头的罐子,以及被泥土涂成黄色的小狗尸体。图纸左侧有明显撕扯的痕迹,明显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其中最显目的自然是上面用墨水字剪贴出来的三个大字:“杀狗犯”。
海报似乎是晨会过后才出现在那里的,第一个先生三蒲发现的时候已经被许多学生看见了,彼时校园里传出了阵阵喧哗,绫子的班级里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除了你还会有谁呢?不就是为了报复我检举你偷睡觉吗。”鞠四郎子双手抓住一夫胸口上的衣服,前面几颗扣子已经松脱。旁边几个女生哭红了眼,男孩们只能口头劝说但也无力阻止。
“我都说了不是我,而且那狗确实就是你杀的,海报上又没说错,凭什么那天只有我受到处罚?明明你比我更可恶吧。”一夫抓住四郎子的手要把他从胸前扯开。
“你还敢说,怎么不说是你把我投在备品室的药偷走的呢?被我发现了,然后捡起我的药拿去杀狗,平常都是你在欺负大家,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哼,我早就想说了,你以为大家都喜欢你?你那张嘴脸早就应该贴在公布墙上了。”
“你才应该贴上去,‘偷吃便当鬼’,‘打人不认账’的缩头龟!”四郎子咆哮道,目光落在一夫后面的座位上。
“总比你好,杀狗犯,现在杀狗以后就会杀人……”
“你说什么?你再说啊,你再说一次试试看……”四郎子将一夫甩到一边,冲到他后面拿起桌上的美术刀,转身刺进一夫的左腹,几秒后血就从衣服里晕染开来,一夫情急之下把刀子拔出来要回刺四郎子,被一掌打开,四郎子又冲上去要打他,刀子飞到丸子的座位旁,上面的血沾上了丸子的脚踝。
“啊————”
直到绫子收到消息跑进教室,丸子的尖叫还是没断,四郎子被同学制伏在讲台边,一夫身上大片红花正在盛开,早已脸色发白,几个女孩抱在一起大哭,男生也乱作一团,而山君捂耳闷头缩在椅子上,看也不敢看。
这场打斗以一退学一住院宣告结束,御真影室的画却尚未能找出真凶。从虎子去世后就心神不宁的丸子,经过这件事更是失了魂,和她说话不见反应,课堂中会突然大哭或尖叫,原本爱干净的她变得篷头垢面,校服反穿,连作业也不写了。她还是会在抽屉里放满要给虎子的零食,连吃剩的便当也舍不得丢掉。
虎子的铁碗和水杯依旧是满的,几块剥下来的馒头片在长时间的日晒下已经长霉,水面也漂了一层落叶跟泥灰。从西侧整排的木造教室外挂着的横帘随风在晃,一格格斜照出的阴影从长廊延伸到虎子生活的地方。操场上的日式钟楼五点钟才敲过,整块空地只剩下保安室门口挂的风铃,还有围墙上被风吹得啪哒啪哒的战争警告标语在响。虎子还在的时候,场边的水井就已经开始填塞了,它喜欢从警示条下钻过去,从水井边缘投东西到井里,那些东西也和学生对它的记忆一样,迟早会被覆盖消失掉。
几个女生合力扛来几块石头堆叠成由大至小的三角形坟冢,坟冢旁插着三朵白色的、代表安息的百合,绫子带来丸子那张与虎子共舞的画作,画作一角被风吹折,盛开的粉色樱木下是戴着天蓝色发圈的丸子,和与她牵着手、戴着写有它名字的黑色项圈的小黄狗虎子。她将画放进准备好的防水画框中,把画框立在石堆前。大家排成一列各自在石堆前摆上为虎子准备的礼物,有人用叶子编织成项圈,有人找到被虎子咬到破旧的足球,靖怡带来丸子常常喂给虎子的零食,放到它日常吃喝的碗里。几人跪坐在用粗绳圈出的空地边,不间断的呜咽占据了操场最不起眼的地方。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虽然知道的时候很难过也很生气,生气到想要杀了四郎子的心都有了,可是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现在想来更觉得奇怪了。”靖怡擦干脸上的眼泪。
“我也想到了,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件事,但虎子似乎不是在打扫那天不见的,前一天丸子就说找不到它了,对吧?”另一个女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对,前天中午它还在,我看它几乎是一口就吃掉了丸子喂的饼干,可是放学前又给的馒头到现在连碰都没碰呢。”靖怡指向边刚从铁碗拿出来准备要扔掉的发霉馒头。
“饼干?”
“就是肖山君当天带来的饼干啊。”
“这样啊,如果前一天就不见虎子了,那当时你们怎么不说呢?”
“那时注意力都在鞠四郎子身上了,这两天冷静下来想想,才觉得时间好像对不上,我们问丸子,可是她难过到根本不和我们说话。毕竟先生也没有真的惩罚他们,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但也没有想过会出事啊……”靖怡又哭起来,“白石先生,我们是不是错怪鞠四郎子了?丸子会好起来吗?还有黄一夫……他的炭笔画才没那么好看……”
医院位于台北近郊的一处山坡上,据说是清末留下的传染病疗养中心,长年缺乏修缮已经非常老旧。绫子先是经过一座用帆布与木条搭建的简易消毒棚,几颗灯泡,几句防疫倡导标语,两个盛有消毒药剂的水盆,还有一个护士,就算是搭建完成了,即便如此简陋,却还是得经过重重的卫生检验才能进入到院里。
“黄一夫吗?伤口的消毒工作都完成了,但今天还有点发烧,在最里面那张床,不要待太久了。”
绫子提着一袋学校提供的大米,自己又切了一篮水果,病床上的一夫正对着天花板在发呆,脸色苍白。佝偻的父亲正在检查弟弟的作业,两人蹲在病床边的矮桌,母亲拿着刚装好热水的水壶走过来。
“就叫他一定要睡会,要睡会,不要都没睡就跑去上学了,要不是因为偷睡觉也不会变这样啊,真是给老师添麻烦了。”一夫的妈妈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放在一夫床头,另一杯递给绫子。
“怎么了?一夫时常不睡觉吗?”
“没得睡,哪有时间睡,”她低头叹了一声,把吸管插进杯子里,“老头已经收到征兵通知了,过两天就得出发,早上他得跟老头去学修路啊,附近有一排铁路正在盖呢,他们两个人,赚得还能多点。”她看了一夫的父亲一眼,又叹了口气,“唉,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一时也下不了地,最多下课回来和我做做手工,早上还得去排米啊,帮弟弟整理作业,照顾他三餐什么的,就算能睡三四个小时都是多了。”她坐到一夫床边,把吸管靠近嘴角喂他喝水,一夫看见先生微微点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件事情是个意外,其实呢睡觉也不是那么严重,怪就怪我,没有问清楚……”绫子双手交握,手心已经出了汗。
“老师啊,我们不读了啦,给学校添太多麻烦了,”父亲坐得不安,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掏出东西,“啊我去做兵他也读不了嘛。他哦,个性太好强,怕弟弟给人家欺负,就常常动手先欺负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就不用怕别人啦,结果你看,还不是搞成这样,拳头能赢得了刀子吗,唉,这时代哦,怨叹哦……”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红包袋要塞进绫子手中,“总之谢谢老师啊,谢谢谢谢,也不用麻烦老师再跑来了啦,我们家会自己看着办的。”绫子没有收下红包,既然家属明确表达了意愿,她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隔天的课堂丸子没来,中午她的妈妈倒是来了,她跑到休息室里找到绫子,“那孩子哦,最近哭个不停,晚上也不能睡觉,一直说什么虎子虎子的,还说看见血,好多血,啊我也知道班里好像出事了啦,不然吼,这学期就先不念了,下学期再看看,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
“就是最近这些事情凑一起让她受到惊吓了,我也能理解,可不读书也不是办法啊。”
“也不是不读啦,就是吼,想说暂时让她休息一下啦,还能跟我去卖卖便当,给家里帮忙啦,不好意思啦老师,那就先这样啦吼,我还得回去顾她啦,老师再见。”丸子的妈妈一面摆手一面鞠躬,匆忙离开了绫子所在的休息室。
“看看现在的孩子,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脑袋里多一根筋都放不下。”三蒲默默听完两人的对话。
“这不是还得把话题移到情绪上吗?我倒是觉得,还能宣泄出来都是好事,是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该做一下心理辅导了?我们不是有辅导员吗,没有表现出害怕或是难过的学生,不代表心理就没有问题。”正在为花浇水的末凉也插口道。
是啊,一直想着要去山君家再次拜访的,这两天出了这么大事,绫子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班上最木讷的学生,这次却完全不见他有反应,只怕他早已经吓得不轻了,毕竟那可是暴力啊,还是说,这种暴力对他来说早已是麻木的生活了呢?
趁着下午的自习课,绫子离校前到虎子的坟冢换了一束新鲜的白百合,沿着围栏走向校外的途中路过了那块特别醒目的石头,应该就是山君提到的那块绊倒四郎子的石头吧。石头的高度比地面高出约二十公分,宽度也有三十公分左右,如果走路时有留意前方,还是能明显看见这块整条土道上唯一的灰色石头。她蹲下来稍微挪动石头,露出下方已经没有渍水的坑。绫子想着,要踩到这坑洞,比被这块石头绊倒的机率真是高得多了啊。
她把石头放回去,起身时看见石头边有颗棕红色的块状物,和指甲差不多大小,不是碎石,也不是红色的土块,她近身去摸,质地粉粉的,有些熟悉,用纸巾包着将它拿到眼前,是一颗老鼠药。那颗从四郎子罐子掉出来的药还静静躺在原来的地方,它既没有被人扫走,没有被风吹跑,也没有被虎子吃掉。
肖父正在厨房里熬药,灶炉上是一些绫子叫不出名字的药草,煤烟和湿木头的腐朽味扑面而来。整间屋子比她想象得还要更狭窄,房子本身并不小,而是空间几乎都被锅盆书报、纸箱水桶摆满了,茶几上的碗盘堆叠得高高的,餐桌下有两箱折好的纸盒,餐桌上是两层还没折好的纸卡。肖父站着的墙角边还有几袋番薯藤和干叶子。
“他妈妈哦,舍不得大的去打仗啊,这一走她就起不来了。每月那些药哦,把家里的存粮都用光了。”肖父端了一杯还在冒气的茶,小圆桌上塞得满满当当,他挪出一块小空间,把茶汤放在上面,“老师啊,喝茶啦。”
肖母所躺的木板床位于屋里最明亮的地方,她面朝发霉的墙面,两条枯枝般的细腿弓屈在床上,上身只盖着一件薄薄的破旧布毯。床边下放着的铝制脸盆,淡黄色的液体看不出是擦拭用的药剂还是日常排泄。
“那么平常你们的生活怎么样呢?夫人无法亲自处理家务,而您平常的劳动工作肯定也特别繁忙,山君的作业,他的三餐,都是他自己来处理吗?”绫子拿起茶杯吹了几下,药锅里的汤咕噜噜朝着锅盖敲打,家门外有辆电品回收的三轮车骑过,还有不上课的孩子跟在车后追赶,喧嚷声几乎盖过了绫子说话的音量。
“煮些菜叶子,番薯弄烂一点搅在粥里就是一餐了,哪有什么讲究,我现在哪有办法顾他,生不对时候啦,他妈妈都把他当作多出来的,还让他读书就算对得起他了啦,”肖父走去灶炉边拿起一条毛巾,浸到肖母床边的锅盆里,“老师送的米我们到现在也没吃完呢,真是给老师添麻烦了,但你说作业的话,那不是老师的责任吗?虽然不多,半学期的钱也是有给的嘛。”
“说到米,真是不好意思,他是想要我送他的饼干能更好吃,才想到要在上面撒糖的吧,他可能没有想到糖现在有多稀缺。”绫子将小板凳往墙边挪了挪,让肖父有多一点空间。
“就那点糖啊,那都以前留下来的,以前他妈妈爱吃糖,现在也没人吃了。”
“是吗?您没有责怪他吗?隔天上学的时候他的身上好像有伤,所以……”
“您说那个啊,那个是我打的,可才不是为了几块糖啊。”肖父的手停顿了一下。
“不然呢?”
“那小子用糖没有关系,可他还用了我要上交出去的物资啊,就是用米糠拌的驱鼠药,” 肖父指着灶台下一处没有摆放物品的地方,“先不说那东西是毒的,光想我们每户要上交多少粮、多少物资都是登记造册的,缺一点点都逃不过秤,只要被查出来那就是偷盗军用资源了,”肖父放下毛巾,点起一根旱烟,狠狠吸了一口才又说,“偷公家的东西嘛,这事可大可小,可那些饼干他也没说是要给谁的,万一也是学校要上交给单位的物资咧?就算只是毒死猫狗老鼠的剂量,人家日军要吃了拉肚子,怪谁?你说怪谁。”说话间肖父的嘴里不断喷出浓烟,他看了看床上的肖母,摇头叹了口气。
“拌毒的米糠?用在饼干里吗?您是说,山君不知道那米糠已经拌了毒,想要把它跟着糖粉一起洒在饼干上,您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次,放那边的东西就是不能动,谁家小孩会傻到拿毒粉当糖吃的?就算真不知道,我怎么能不打他?这年头哪容得我们有不知道的权利。”肖父又吸了口烟。
绫子有些发愣,她从复杂的思绪中拼命回想那天吃的饼干,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多了淡淡的甜味,那也是因为糖粉的关系,班里更是没听到有人拉肚子,或是出现不舒服的反应。山君这是好心却做了坏事吗?
“那么您是确定他已经用了吗?那些拌过药的米糠?”
“他说用了一点,”肖父甩了甩手,“用得不多,当然吃不出来,人吃个两块三块是没有什么事的,可那个秤吃出来了啊,回头我立码就被警告了一回,” 他深吸一口烟,白烟从旱烟传到他的手指,从指尖飘出来,“这小子,我不剥他的皮都客气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绫子默默喝着茶,热气熏湿了她垂下的睫毛,肖父又抽了几口烟,咕哝几声起身拿起床下的盆,他脚上的草鞋已经补过许多次,边缘又见裂痕,为了不咬脚,鞋板里用几片碎布铺着。锅炉里的汤药还在滚,绫子的视线在房子各个角落游移,回到餐桌时看见山君堆放在那里的作业和画本,画本上面是内页被剪了几个洞的破杂志。
绫子挪开杂志,画本里大多是炭笔画的微妙微肖的动物或鸟禽,其中一页被撕掉了,撕掉的前一页是画到一半的头像,只画了嘴唇以上,似乎不满意又不画了。再后面都是空白的。绫子翻到刚刚那张画,那张头像的鼻头处有一个黑点,刚才她以为那是炭笔涂抹不均造成的,现在再看,黑点像痣一样。
绫子有些不安,哪里不安她也说不上来,她挪动了一下坐姿,合上画册,抽出被压在铁锅下《伊索寓言》,书页很自然翻到龟兔赛跑那面,上页角是反复掀开的折痕,想必被看过了不少遍。被大家都不看好的乌龟,比赛最后还是赢了,“有些小动物啊,只是看起来慢,其实是不想浪费那最致命的一下。”这是松纪先生说过的,绫子还依稀记得。
绫子对着站在颁奖台上高举奖杯的小乌龟,它表情羞涩却难掩嘴角上扬的喜悦,弯弯的眼睛看着台下沮丧的兔子,兔子就和被草鞋绊倒在地的丸子一样,正眼眶含泪,虽然难过,但它眼中更多的是困惑。他笑了吗?绫子拼命回想山君接过饼干时的表情,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他永远都是低着头,那是自卑吗?绫子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看不见表情,她只能自己去想象,可接过山君手里饼干的自己呢?肯定是笑了的,她还用夸张的语气和山君说,那些饼干好吃得很。
“我是说啊,做先生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我们给了他们信任,他做错了事,我们就得背负一半的责任,那不就是共犯了?”两个月前安田先生班上有一名偷了同学便当的学生,被偷的学生家里还是军方部门的主事人员,小孩子之间的事情闹上教育部,最后确认是一名被登记贫寒户的学生偷的,安田再三对校方做过保证,最后也为此事被迫转校了。他走的那天,三蒲在休息室就是这么说的。
“虽然现在并不是能够找借口的时候,这么说吧,他们的确还小,错了也是正常的,可我们要一开始就捧着他,想把他们从最下面拉上来,万一出事了,不只他会跌得比别人惨,连我们做老师的也一并会摔下去啊。”松纪也对着安田的空位苦笑。
“就是啊,安田以为袒护学生是让光照进他们心里面,结果只是让学生看见了他哪里最软。”
肖父在盆子里换了干净的汤药,拿起旱烟又坐了下来,发现绫子在查看山君的日常作业,他把桌子清理出一块空间,锅碗瓢盆和破掉的杂志堆叠到一起,露出被压在下面的国语作业本。那本作业与周围的杂物格格不入,上面没有油污也没有炭粉,用透明书套包起来,绫子擦掉刚才被炭笔画抺上的墨渍,伸手拿起那本作业,正下方写着主人的名字——陈靖怡。
作业里每一页的字迹工工整整,还有红色小花的贴纸贴在重点处,蓝色、黑色、红色密密麻麻的注脚,以及先生提示过会出的考题、范例等等,每章最后甚至都写下了自己的看法,还有对于同一条句式可能的不同解释。翻到其中一页有几张习字纸掉了出来,从本子上飘落到绫子脚下,肖父高举手上的旱烟,弯腰去帮绫子捡起来。
最下面那张字迹歪扭,大到挤出字格,后面几张笔划渐收,排列整齐,她数了数,除了陈靖怡这三个字,还有另外十几个字在纸上被练习多次,有的甚至被写了几十、甚至上百次,笔划复杂的尤其多,简单的也有十几次,由下至上的字迹越来越工整,最后一张几乎写得和作业本上一模一样了。绫子像玩拼字游戏那样把十几个字前后拼凑,终于拼出一条无比熟悉的句子。
她没忍住,把今天吃的东西全吐了,吐在《伊索寓言》、吐在画册、吐在陈靖怡的作业本,吐到她全身瘫软,想撑起桌子又掀翻了桌上的锅碗。呯呯乓乓的声音彻底盖住屋外的喧嚣和锅炉的蒸汽,肖父急得站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往她背上拍,“老师啊,老师,是不是我的茶不干净,唉呀真该死的,怎么会这样子咧,老师您要不要紧?”绫子对他摆手,勉强直起打颤的双脚。
“请问厕、厕所......”绫子撑起桌子勉强站起来,转过身不想再看桌面,“门出去右拐就是了,老师您……”她从屋子摔了出去,一出去就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光线刺向她的手,她的胸,她的脸,可又冷得她直发抖,抖得指尖发白,抖得骨头几乎结冻,脚步陷进冰窟中,又沉又缓。
说是厕所,其实只是一条沟,绫子扶墙走了几公尺才看到一条直通山脚的粪沟,几块木板就是一个格间,格间旁是一个木制的打水台。周围没有能够擦拭的纸巾,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到前几天放进去的祈愿笺,她拿出来,犹豫要不要打开,手却抖得不听使唤。
希望欺负过我的人全都消失。
——肖山君
那张画又浮现出来,她怎么甩头也甩不掉脑海里的正确答案,他画的并不是自己心里的缺失,而是家庭对他而言最完整的样子:永远消失的哥哥,全摆在他面前的饭菜,被白百合吊祭着的妈妈,以及从那之后所有的父爱。
绫子大病一场,病到春天就要过去了也不想醒来,整个春天像梦一样。一开始是她亲手送给山君一把刀子,还自以为能实现每个学生的愿望,后来呢,那些愿望都成了他复仇时的避风港。丸子、四郎子、一夫,还有最无辜的虎子,他们是被谁消失的呢,其实是她。如果她当时也能想到丸子说过的话,那么她就能主动告诉肖山君,不用把饼干分给丸子,可就算没有饼干,她还是会再拿给他另外一把刀子,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退掉宿舍,到郊区租了一间房,山君家门口的泥被她一起踩了过来,湿黏黏的,夹着柴烟和草药的味道,也是这个春天的味道。回想自己来到台北第一天,有群孩子正对着太阳学习敬礼,他们排排站在龙山寺的台阶上,放在背后的手却和同学互相挠痒。那时她以为这是孩子的纯真,是要靠她这样的老师才能保护下去的纯真,现在她明白,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应该要怎么活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成为一名好老师了,不会是那种能让孩子们长成正直大人的老师,也不是能把课本上的道理安稳送进他们心里的老师,因为如果能重来一次,那些愿望,她还是会再帮他实现一次。
白石先生您好:
这封信,我想了好久才写,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先生会不会有机会看到。
谢谢先生,帮我把三个愿望都实现了,大家都以为是奇迹,但是我知道,这些都是先生的功劳,要不是先生,我一个愿望也实现不了。
后来我发现了,就算我剃了头,也不会成为像哥哥一样的人。有些事我还是不太会说,但现在觉得,我的话还有人愿意听,有人愿意相信我,就已经很好了。
那天我去看过那棵树,它还在,一动也不动,可是枝芽有变得更粗一点了,这个春天已经过了,下个春天会开花吧?等先生病好了,也可以去看看它。
先生应该知道,下学期我就不会来学校了,先生不用担心我,就像爸妈说的,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这样也没关系的。我会一直记得先生的,我不会忘记的。
愿先生一路平安。
肖山君 敬上 昭和十八年五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