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出生于十九世纪末的昌福村。按字面理解,昌福这个村名应该是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外公的名字叫树达,也带有兴旺发达的意思。但是,生于福地的外公似乎从未发达过,终其一生也只是个劳碌命,几件赤斜布做成的粗布衣,穿过夏天穿冬天,整整穿了半辈子。土改时划定的成份是个下中农,可见家道也是一般般。
不过,家道一般的外公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狠人”。靠着祖上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和他苦心经营的小油坊,他和外婆两人硬生生的养活了七个孩子和一位老母的十口之家。实在是不简单!
外公家有个小油坊,完全是古法作业的那一种。油坊不大,安放在七架椽的瓦屋里,门囗开在翅墙的正中,整间房子大概十个平米左右,窄窄的。里面堆放着榨油用的油签、油锤、油桶等所有工具。
小时候,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到外婆家小住一阵子,尤其是龙眼荔枝成熟季节。我会爬树偷摘外婆家的龙眼吃,龙眼树就在外公家屋子的后面,树干很高,树冠也很大,树龄估计比外公还老得多,龙眼丰收的年景能摘个十几箩筐的果子。能换回不少的票子够一家人买一年半载的咸庶。所以外公外婆是舍不得吃的,但小孩子那懂这些呀,有一句话叫做“孙卖爷田心不痛”我就是那个孙子。
我在外婆家待的时间一久,表哥总是心里不爽,嫌我多吃了他家的龙眼,还吃了他的烤地瓜。便半讥半嘲的说我是个“亲情瘟”。我也不以为耻,装做一副不理采他的样子。瘟就瘟呗,反正表哥也奈何不了我,因为我的背后有外婆撑腰。好在表哥的心地善良,脸象八月天变化好大,但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多一些。对我还是半讥半关照的,在偷吃外婆地瓜的故事里我们也是同盟军。
“亲情瘟”当久了,表哥们(包括邻居)就邀我一起玩捉迷藏。外公的小油坊就是我们的藏迷之所。有时候不小心撞倒了外公的榨油工具,外公就会乘机骂我的表哥,而很少骂我。表哥就会转怒于我,并将状告到我的母亲那里。母亲总是不问曲直的先揍我一顿。然后表哥就会偷着乐。每次母亲揍我时,我又会告诉我的外婆,外婆就会说外公是小题大做。后来我们都学乖后就少走进那间小油坊了。
那个小油坊是用一根很大的树干镂空后做成的,底下开一道集油槽,尾部开有一个漏油口,顶部开着一条大槽,大槽是方便摆布油料饼而设计的。小油坊榨的主要是椰子油和花生油。一般都是以油做为加工费,在人民公社化后外公的油坊就很少开工了,再后来又有了机械榨油,外公的油坊也就没了用武之地。外公也慢慢的变老了。锤子也抡不动了。
榨油既是一门技术活,也是一桩力气活。关键技术全在油料的蒸炒环节。出油率的高低与蒸炒工艺有关。这一点涉及到《物理化学》知识,涉及到“细胞膨胀”的专业术语。外公当然是不会懂的,因为外公一生没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几岁时就帮曾外公干农活了,所以外公炒料全凭经验和直觉。出油率不太稳定是必然的。除了榨油,外公犁田插秧样样内行。而且是干一行爱一行。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外公。
小油坊榨出来的油粕含油率较高,是饲养文昌鸡的好饲料。我的外婆会养鸡,我母亲自称属鸡的养不了鸡,所以每年春节我家都得从外婆家拿鸡回去过年,年年如此。
昌福村人养鸡还是出了名的,这一点我深以为然。因此,但凡有人说正宗文昌鸡的产地是在那那时,压根我都不会信。有人编了故事绘声绘色的说是清朝乾隆皇帝赐名的,我认为那简直就是胡扯了,也不用脑子想一想,那个年代海南山高皇帝远,别说是北京之远,就使是中原,鸟飞都得半年程,海口五公祠里唐朝的李德裕公曾写诗为证:“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当年的帝京应该在长安,比北京还近很多。你想那鸡能送到北京去吗?难道要用飞机送?难不成“乾隆下江南”时来过海南?所以说,此故事编得实在有点蹩脚,不符合基本的历史常识,不但不能证明其正宗,连证伪(不正宗)都没有价值。而文教昌福人养的文昌鸡必归正宗是有文教周边市场认妥的。公道在人心,必是文教人的自信了。
岁月如歌,外公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他的那座小油坊早就不见了。现代的榨油技术已经进入了数字化时代。而今我也熬成外公了。可是我还清晰的记得外公光着膀子,抡起大锤哟咳哟咳的打油声,还记得外婆拿着米碎粒在油坊外撒养小鸡的哟咧咧、哟咧咧的呼唤声。有时在梦里,还回响着外婆呼唤表哥去田里移牛的长长的吆喝声。那声音是那么的悠长,那么的古老,那么的遥远。
林道津
2025.3.18日于文教